一大早老胡就起来扫院子,看见花娘走过来,热情地问候着:“大娘,起来了?”花娘喜欢口甜的人,一听老胡问就站下了:“老胡啊,你别再出去要饭了,我给云先生商量商量,你就帮家里做点活吧!扫扫地,挑挑水……”“这哪叫活呀!你看地里有啥活?庄稼熟透了没有?”老胡一脸诚恳。花娘说:“地里有活我给你说!”“中中。”老胡应着,把扫帚舞得呼呼生风。
花娘洗了脸,抱着壮就到了鹤鸣屋里。鹤鸣正梳洗。花娘说:“宝鸡在哪里呀鹤鸣?这地方都恁穷!夜儿个你给三看完,你猜吃饭时老胡上哪儿去了?到街上要饭去了!”“我也听说了!”云鹤鸣叹一声,“爷几个来时扒的是货车,没花钱;路上吃的是自带的干粮,没花钱。馍袋子他让他俩儿子带走了……我正想给你说呢花娘,从俺爹那时候人家都来看病,几十年过去了,还这样信任咱,千辛万苦地往咱平乐镇跑,就算是咱的亲戚了吧……”“我也是这样想,”花娘看着鹤鸣,“可今年的收成也不是很好啊!”鹤鸣说:“给凤鸣说,做饭时多添一碗水!”“中啊!”花娘坐下来,“你一说凤鸣,我就想起来凤鸣的事了!”
壮闹着要下去,花娘把他放在地上,小家伙扭脸就往外跑。“壮,来乖!”云鹤鸣递给他一个玩具小棒槌,摇了几下。壮接过来,在屋里乱摇起来。
“凤鸣没给你说啥?”花娘看着鹤鸣。鹤鸣正要回答,凤鸣过来了,说:“花娘,面没有了!”“那就快磨去呗!”花娘说。
凤鸣正磨面,砖头过来了。砖头和有撕了反标,又分头在村中清理被特务破坏的痕迹,这就看见了磨房里的彩凤鸣。“大凤!”砖头有些激动。凤鸣刚收了面屑,正在柜里筛面,看见砖头猛一愣,紧张地瞅了瞅外边。砖头笑了,说:“大凤,你不用紧张,我又不是老虎!”凤鸣说:“砖头哥,你,有事?”“没事就不能说句话吗?”砖头站在凤鸣身边。凤鸣不理他,旁若无人似的只管箩面。
驴不走了。“走!”凤鸣喊一声。砖头吓一跳,以为喊他。驴仍不动。凤鸣弯腰捡起笤帚疙瘩走过去,朝驴腚上打了一下,驴一夹尾巴快走几步。
凤鸣扭脸回头,被砖头一把抱住:“大凤,我要娶你!”凤鸣使劲扭动着,挣扎着。砖头抱住凤鸣不放,恳切地说:“大凤,我要明媒正娶,让你坐轿!”“砖头哥,我不嫁人!我不想嫁人!”凤鸣不敢高声。“大凤,大凤我们翻身了,我们穷人翻身了,我要让你坐八抬大轿……”砖头说着就去亲凤鸣。“砖头哥……”凤鸣哭了。砖头一愣,慢慢地松了胳膊。
晚上回屋的时候,驴驹已经睡熟。砖头推开门,拿手电筒照了照破烂的床铺。小家伙被手电筒的光亮惊醒,看是爹回来了,翻身爬起,迷迷瞪瞪地看着爹,说:“爹,我饥!”砖头连忙拿起柜台上的果子,哧啦撕了纸封:“饥?给吃吧!”“我不吃,爹!”“为啥?”砖头问。“腌心!”驴驹说着,打了个酸嗝。砖头皱起眉说:“那睡吧!床是一盘磨,躺下就不饿。”“我饥,爹!”“睡!”砖头喊一声,重重地躺了下去。儿子咧咧嘴,也跟着躺下了。两股不争气的泪水从闭着的眼里挤出来。
就在驴驹喊饥的时候,老彩两口子也在难受。女儿的婚事愁坏了他俩。一到晚上,俩人就唠叨,一唠叨就是大半夜。“大凤这事,你说该咋办呢?”彩妻皱着眉头,又一次挑起话头,“昨天夜里我做梦还见女婿呢!还是那样,穿着长衫……”“说话了没有?”老彩衔着烟袋,但没有点着。这是老彩的习惯,衔着不吸既可以省钱,又闻了烟味。老婆说:“没有。他看了看我,扭脸走了。醒来后我还纳闷呢,郭先生不是这样的呀,每次见面都主动给咱说话……把灯吹了吧,点灯熬油呢!”
老彩一口气把灯吹灭:“砖头托大头来说,也是真心地喜欢大凤。可一是郭家对咱有大恩,这一山刚走了两年多,你就忙着嫁人,于理不合呀!再说吧,砖头又是在郭家长大的,他把大凤娶走,外人看了咋想,不说咱在合伙欺负郭家吗?”老婆说:“你别想恁些哩,他砖头说得怪好,要娶大凤哩,他指啥娶大凤呢?他给他姑闹翻,孩子也不给郭家吃饭了,可郭家还是没跟他一样。要是跟他一样,把杂货铺的事给他辞了,他在平乐镇还有立足之地吗?咱要了半辈子饭,靠女婿接济才有个藏头处,难道叫闺女再跟他满世界去拱草窝?”
老彩说:“可要是一辈子不嫁呢……唉,大凤才二十六岁呀!”老婆说:“叫我说,一辈子不嫁人,认命妥了!郭家对咱好,咱也得对得起郭家。花娘一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对郭老先生忠贞不二,连鹤鸣都敬重她。大凤有俩孩子,儿女双全呢,为啥非得改嫁?叫我说,守!”“花娘那是旧社会,你没听鲇鱼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新社会允许、鼓励寡妇改嫁……”“那你说让她嫁给砖头?”老婆有些不高兴。“我不是给你商量的吗?”老彩的烟袋在嘴里撅呀撅的,大概碰了老婆的脸,老婆不高兴了,大声说他:“你又不吸,作衔那个烟袋干啥哩?”“咦,衔烟袋不吸既省钱又闻了烟味儿,不比点着烟吸好!”老彩说着,从嘴里拔出烟袋。
“再等等吧!”妻说。“嗯,再等等呗!”老彩应着,不知觉地又把烟杆衔在了嘴里。
再等等!这就是两口子最后的决定。再等等,等什么,其实老彩和老婆谁也不清楚!
云鹤鸣又在抄书。晚上闲了,如果不给儿子和媳妇讲课,她照例会抄书的。她抄的是《 黄帝内经素问 》天元纪大论篇第六十六:“……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思忧恐……”她一边抄,一边小声地念出声音。“娘。”济远走进来。“嗯。”娘应着,手里的笔并没有停。儿子走到娘身边,拿起书看了一下:“娘,您这是抄的第几遍呀?”
“第三遍了!”娘停住笔,“你爹说,抄一遍,胜过念十遍。我感觉,抄书是最好的学习方法。年轻的时候我记性多好啊,像那‘通经活络汤’、‘消肿化瘀膏’,都是十三四味的药方,你爹只说一遍,我就记下了。可是过一段它就忘了。就像走路,比如去洛阳吧,别人说怎样怎样走,你记住了,可你自己没走过。抄呢,就等于自己亲自走了一趟。那效果当然就不同了!咱家那个《 精要 》和这个《 内经 》,我都是抄着记下来的。”“看来这法我也得用了!”济远感慨着。
娘说:“年轻人喜欢省事,很少有人下苦功。那句俗语咋说的,‘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为啥他不说‘小和尚抄书,有手无心’呢?抄书得认真!哎,有啥事吗?”“嘿嘿没事,来看看娘。”说着坐下来,“娘,财哥他岳母这病,虽然说大小便通了,我还想试试,给她点按几个穴位,看能不能增强些治疗效果?”
“你想点按哪几个穴位?”娘放下笔。济远说:“老太太伤了督脉,我想除了点治近处的阿是穴、肾俞穴、委中穴外,像远处的人中穴、后溪穴、涌泉穴,也做些点按。”娘点头:“可以试试。只会好,不会差。”“为啥娘?”娘笑了笑:“早年的时候我也做过,只是太累人了。”济远也笑了,说:“今天下午,小三疼得叫唤,我只给他按了几个穴位,他说好多了。我于是就想起来给老太太点按穴位了。”
“小三的腿没事了,也就得疼几天。你想,折断重捏的,他会不疼!哎,你回去睡吧。”娘撵济远。济远说:“娘,您也要早睡。”
“哥!”另一间的草喊。“咋不去睡呀草?”济远说着走进来。“我跟二姐学叠小壶呢!”草指一下桌上。桌子上,小坎,小裤,小壶,大头猪,两个女孩子叠的纸玩具放了一片。“作业做完了馨?”哥摆出成人的样子。“早做完了。”馨给哥笑一笑,说,“哥,牌坊楼是咋叠的,你教教我呗!”济远走上前,拿起桌上的纸片,三下五去二,顷刻就叠成了。“哥,哥给我也叠一个!”草喊着。娘也走了过来,草一扬头大声说:“娘,俺驴驹哥咋不来咱家吃饭了?今天上午放学时,他偷拽人家的茄子了,叫看茄子的撵了好远!”“你见了?”娘问。“嗯。”草使劲点着头。娘说:“草啊,明天放学时候,叫你驴驹哥来家,就说娘叫他哩。”草说:“他要是不来呢?”娘说:“咋会不来!你只管叫他吧!”“中。他要不来,我和姐拉住他中不中?”“中中。”娘应着,“都睡吧!”
济远没睡,年轻人的热情激励着他走进了西厢房,他要给财岳母点穴治疗。济远在手上垫了块白布,往财岳母的脚边一坐,选了脚心里的涌泉穴即行点按。郭济财站在一边,歪着头看。“财哥,你按那个脚!”济远说着,把一块白布递给财。
财蹲在地上,抓住岳母的脚:“哪个穴位?”济远说:“涌泉穴。”济财想了想:“是不是脚心处?”“对对,脚板正中。你看财哥?”济远让他看着。
两人正按着。财妻在门外喊起来:“开门!开门呗!”她两手端着饭,没法敲门。住在东厢房的老胡听见了,走出来开了门。“老胡,不要上门了,夜里又不断人!”济财说。“不要紧,我不怕麻烦!”老胡应着也走过来看济远治病。
济远按完了,站起来,大声问病人:“大娘,按按好不好?”“好,好!”老人躺着说。“咋样好大娘?”济远又问。“咋样好?”老太太眯着眼努力想词儿。“娘,俺兄弟问你有啥样的感觉?”闺女提醒她。老人说:“啥样的感觉?你一按,就像有个虫儿在背上爬哩样,痒痒的,就感觉身上轻了,舒服了!”“嗯,嗯好!”济远高兴起来,“看来这个点穴还是有效果的!大娘,只要您感觉好,我以后天天给你按!”
“郭先生,你能不能教教我,让我也替替你!”老胡站在旁边真诚地要求。“可以呀,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济远擦擦头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