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甘平无毒散肌表八风之邪利周身百节之痛
—— 《 本草纲目 》
郭老先生微闭双目靠在床头,大概刚喝完药,碗还在旁边没有端走。在床的另一头,躺着的巧巧已经睡着,叭一声,手里的响蛋儿掉在地上。郭老先生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外边。花娘从外边小跑着走进来,略显神秘地喊:“老头子,老头子她回来了!”郭老先生猛地坐起来:“真回来了?”“真回来了!”“快叫她进来!”
花娘面现得意,她扭脸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对丈夫说:“老头子,你这一回可得使使家法!刚进门就不把老公公的话当回事……”“你快去呗!”郭老先生急了。
新媳妇和孙大头几乎是一口气跑了这几十里,回到家往椅子上一坐,就起不来了。云大妮想自己是主人,挣扎着给孙大头倒了一杯水,孙大头接过,一仰头就没有了。云大妮再倒,孙大头再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孙大头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禁不住哈哈地笑了:“你也快喝点儿吧!”新媳妇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
“孩子,我总算把你囫囵着送到家了!我现在得回去换衣裳,十二个真魂你给我吓掉了仨,我这俩腿都快变成面条了!”孙大头说着站起要走,花娘走了进来,说:“大头,吃了饭再走吧,饭还在锅里呢!”一扭脸对新媳妇说,“快去吧,你爹喊你呢!”“孙叔,您先坐!”新媳妇说着,出了客房。
新媳妇先回了自己的新房,她去掉礼帽,脱了长衫,又脱了棉袄,想了想,踅转身闩上门,坐到床上又脱棉裤,汗出得太多,整个内衣全透了,一解扣像掀开了蒸馍的笼屉,嘘嘘地直冒热气。她拿起手巾,风快地擦着身体,当擦到脖子的时候,她禁不住走到梳妆台前:自伤的时候她太激动,手一抖,锭尖儿斜了,要是不抖,她今天非死不可。现在留下了银元一样大的紫和小枣一般大的血痂。鼻子一痒,连打了两个嚏喷,她连忙穿起自己的衣裳。又拿梳子理了理发,从衣架上取一条花绸巾,叠几褶,围在脖子里盖住伤口。站住,定了定神。
新媳妇轻脚走进上屋,看爹挺挺地坐在床头,喊一声“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爹,孩儿不孝,没有听您老的话。现在,请您老惩罚,打,骂,孩儿都认!”郭老先生一声不响,定定地看着媳妇。新媳妇磕完头,好一阵不见动静,她抬起头来。
“孩子,土匪没有难为你?”郭老先生小声问。新媳妇红了眼睛,说:“没有。”郭老先生往后一仰,泪水夺眶而出。过了好一会儿,老先生才睁开眼睛,他看媳妇还跪着,这才伸出手向媳妇示意,说:“起来吧孩子,你是咱郭家的功臣!”“爹——”新媳妇哭起来,长跪不起。
“我咋也没有想到,郭家会过到这步田地,让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去冒这么大的风险……”郭老先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新媳妇也哭了,说:“爹,孩儿有错!”“起来吧孩子!”郭老先生挣扎着起床要搀媳妇。新媳妇连忙爬起来,去扶公公。
郭老先生坐好了,问:“一山,他、他挨打没有?”“没、没有。”新媳妇说着,又流下泪来。“真没有?”爹看着媳妇的脸。新媳妇振作起来:“真没有爹!一巴掌也没有挨!”“嗯,这我就放心了!咱长门就一山自己。从小到大,他没挨过一个指头啊!”郭老先生叹着,拭了拭眼泪,脸上露出宽慰的表情,“知道了为啥绑咱吗?”媳妇把掌握的情况给爹学了个清楚。
“……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尾( 音yi )。’我咋也想不到,咱能得罪他刘家!咱是先生,只看病不卖药,除了骨伤药,咱开出去的方子都是在他家拿的药。他刘家的生意有咱郭家一半的功劳啊!”郭老先生摇着头,气得直哼哼,“我就不明白,咱咋能得罪他呢,你说?”新媳妇说:“爹,我看孙叔说得有道理。”“大头咋说的?”爹看着媳妇。“他说,自古都是看病不卖药,卖药不看病。他刘家从他爹那一辈开始,既卖药又看病,想获大利。咱呢,给人看病分文不取,这不就把他刘家比下去了嘛。他嫉恨咱!”爹点了点头,说:“有理!”
花娘走进屋子,看两人谈得投机,不解地看一眼,悄悄坐在床沿。
郭老先生说:“从明天起,我要把地全卖了,房子也全卖了,咱家五口人都挪到里头那三间药房里去住,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一山赎出来!哼,他想让咱死,咱还得好好活哩!”花娘禁不住小声叹着:“没地了,全家吃啥呀!”“地是人挣哩!有人啥都有,没人了地再多有啥用!卖!”郭老太爷说罢使劲咳嗽起来。
“爹,孩儿有个想法。”新媳妇看着公公。“说。”郭老先生闭上眼睛。新媳妇问:“那尊药王是不是玉的?”“当然是玉了,还是上好的玉呢!”郭老先生大声说。新媳妇看着公爹:“上好的玉?”“可不。庚子年慈禧太后从西安逃难回京路过咱洛阳,老佛爷手上长了个大筋疙瘩,疼得夜里睡不好觉,知府文悌是她的娘家侄子,八抬大轿请我过去,说是要给一个贵人看病。”老人睁开眼睛,一脸幽深的表情:“文知府领着我进个门,进个门,又进个门,一共过了五道门,哪一道门都有兵丁把守!我就知道要看的病人不一般了。
到了一个不大的暖房,文知府让我停住,他自己进去了,一会儿出来,说是老佛爷这会儿高兴,赐我一见。这时候我才知道是给太后看的。我的心怦一下子就跳得快了。你不知道,慈禧太后的名声可不大好,谁要是得罪她了,一会儿就能要你的命!一进屋子,先跪头,只闻见满屋里都是香气,头也不敢抬。太后说赐座。太监就给我搬了个座。太后说,郭先生,听说你医道高明,寡人的手上起了个疙瘩,你看咋着给消一消?我正发愁哩,小民咋敢摸老佛爷的玉手呢!这时候大太监拿了一大块儿黄绸布,往慈禧太后的手上一搭,我这就能摸了。我摸的是黄绸子,不是太后的玉手嘛!我托住太后的手只一按,就知道这是绾了个筋疙瘩。这个筋疙瘩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少说也有五十年!”
“五十年?慈禧太后又不做重活,手上咋会绾住筋疙瘩呀?”新媳妇也听得入了神。“你往下听嘛!慈禧太后也是穷人家出身,她是小时候被选到宫里的。我可不能说有五十年了,女人都小心眼儿,万一怪罪下来咱吃不了就兜着走了!我用左手掐住她上边的太渊穴,右手轻轻地这么一捻,一推,一捻,一推,一捻又一推,那个筋疙瘩咯噔就化开了。我怕它再纠住了,又给她多捻了几遍。老佛爷一摸,没了!当时就笑了,说,我这个疙瘩长了五十二年了!还是我进宫前在家里捻羊毛累的,半辈子没再长,这一段疼起来了!我看老佛爷高兴,说话也大胆了。我说,老佛爷,你还得受点罪,小人家传的展筋丹你还得吃几天。她说,郭先生啊,我天天要吃不少药,能不能不让我吃啊?慈禧太后也可家常哩!我说,那就外敷吧!下去是下去了,后来我听说,老佛爷快死的时候那个筋疙瘩又起来了……”
“为啥呀?”新媳妇问。“她没吃药嘛!外用了。那天我要走,老佛爷当时一高兴,就赐咱家个白玉药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问过做玉的麒师傅,他说,这就是蓝田的玉……”新媳妇叹道:“啊!爹,这一定是上好的玉了!”郭老先生点头:“那是当然了,皇宫里的东西!”
“我想——”新媳妇欲言又止。“哎,你说吧!”郭老先生看着媳妇。“爹,唉!”新媳妇叹了一声,“爹,孩儿说了,您老人家可别生气,要是不中,就权当孩儿没说。”“嗯。你说吧!”公公和花娘都看着她。
新媳妇不看爹:“我想着,应该把白玉药王当出去?”“当药王?那可使不得!啥卖了也不能当药王!”公公一听就急了。新媳妇说:“爹,你听孩儿说,白玉药王是慈禧太后送您的荣誉,放在哪儿它也是咱郭家的荣誉对不对?药王供在咱家里,咱一日三上香,不在咱家供了,咱也是一日三上香。它老人家只是挪挪地方,就能救咱的大急呀!我想,太后娘娘和药王爷九天有灵,也会同意咱这样做的……”“不行,不行不行!”公公小声喃喃着。新媳妇不听公公的叹,还往下说:“爹,我想了几遍,与其卖房子卖地,不如请药王爷挪挪地方。房卖了、地卖了可是再买不回来,因为价格太低。药王爷,咱随时都可以接他老人家回来……”
时砖头走进来:“姑父,外边有人要看病!”新媳妇一扭头:“给他们说,不看。”郭老先生看着花娘,说:“你去看看,让他们走行了。”花娘站起身来。“我也说了让他们走,可他们不走。”砖头说过,压低声音又说,“好像是那天那个外国人!”“外国人?”新媳妇声音倒高了。花娘听见“外国人”,犹豫着,站下不走了。“我去看看!”新媳妇说着站起来,“爹,您老再想想。”看着新媳妇出门的背影,花娘禁不住发表意见:“老头子,我看有理!”
新媳妇走到大门里,隔门缝儿往外一看:大门外,两盏马灯,照耀着一副担架,影影绰绰七八号人。新媳妇看他们真是看病的,一开大门,高声问:“请问,这是哪里的客?”
老陈走上前:“啊,您是——郭太太吧?马利奇先生腿摔坏了,是郭先生给看的,现在好多了,想再看看……”“啊,看病啊!对不住了,郭先生不在家,你们请回吧!”新媳妇说着就要关门。老陈推住不让关:“哎哎,郭先生咋了?”新媳妇说:“出事了!”老陈故做不知:“出事了?出啥事了?”“说那干啥!您又帮不了忙!”新媳妇说着又要关门。老陈进来一只脚:“郭太太,郭太太您请说说,或许我们真能帮个忙呢!”
“新娘子,放我们进去吧!我和郭先生是朋友……”马利奇大声喊。“朋友?”新媳妇犹豫一下,把大门敞开了,说,“既然是朋友,那,就先进来吧!”一行人把担架抬到门楼下。
一山这档子事把郭老先生吓怕了,他见媳妇走了一阵儿不回来,就让花娘出来看。花娘也有些害怕,她走出来,站在了屋山头的暗影里。
“您,就是意国的那个马利奇先生吧?”新媳妇大声说。“在下就是。新娘子,我愿意和郭先生做生意,他的佛头将来可以卖给我,我给他好价钱!”马利奇颇热情。“佛头?”新媳妇一愣。
老陈连忙大声解释:“马先生说,他是外科医生,做了传教士兼买卖古物,郭先生也是外科医生,做了新郎官兼古物买卖,他想和郭先生合伙做生意,给郭先生好价钱!”
新媳妇一听生气了,不客气地说:“啊,这么说马先生,你是彻底错了!郭先生不做佛头生意!他是个医生,只看病。他被土匪尤瞎子绑架了!”马利奇大声说:“绑架?不就是因为佛头吗?”
新媳妇往前走了两步:“是因为佛头。可不是因为他有佛头,而恰恰是因为他没有佛头!他新婚大喜的日子,一个外国人腿摔折了,肩也摔断了,骨头杵了这么高。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人命关天,若不及时救治,病人不仅会锯腿,还可能危及生命。他不顾大喜日子不能下马、不准落轿的千年规俗,毅然返回为他的病人捏骨疗伤。谁能想到,到了晚上喝喜酒的时候,一群土匪绑架了先生!原来,那个病人抢了土匪的两个佛头。土匪们找不到那个外国人,就绑架郭先生要他包赔!你们看——”新媳妇转身指了指家里,“为了赎回先生,郭家卖了房子卖了地,卖了家具卖了树,总之能卖的全卖了!马先生,您走了那么多地方,见多识广,可您见过这样的情景吗?一个医生救了病人却还要为他素不相识的病人用生命还账!遗憾的是,他的病人还以为医生也和他一样,是个捣腾佛头的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