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头站起来:“郭先生死了没有,大凤她没有丈夫,我咋不能娶?寡妇改嫁,合理合法。我就是要娶她!”花娘坐在床上高抬起头:“砖头啊,你十四岁就来到了郭家。你来的时候瘦得跟只狗样,鼻涕流了多长,是郭家把你养大的知道吗?你的媳妇,你爹的媳妇都是人家郭家出钱娶的,你知道吗?人得知道报恩!不能人家的男人一死,你就慌着娶人家的媳妇,这要遭天谴的!别看老天爷离咱远,孩子乖,谁做的啥事他老人家都知道!”
云鹤鸣正坐在桌子前看书,听见有吵嘴的声音传来。她合住书,慢慢踱出屋子。
砖头说:“姑,说到这儿,我就得教育你了!你一脑门子旧思想。什么知恩图报啊,三从四德啊,阴阳轮回呀,我问你,穷人他为啥穷,富人他为啥富你知道吗?”花娘说:“我哪能知道啊?我才活了六十多岁我咋能知道啊?咋着穷了?你问问你爷,天天赌钱赢钱赢穷了!我咋能知道啊……”“姑!”砖头摆出讲话的派头,“穷人他所以穷,那是官僚买办、地主老财剥削的了!富人他为啥富,他是剥削穷人、压迫穷人喝穷人的血吃穷人的肉富起来了。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究竟是谁养活了谁?给你说吧,是穷人养活了富人!”花娘努力压抑着自己:“说得好啊砖头!说得好!不是郭家养活了你,是你养活了郭家中不中?你一个十四岁流着鼻涕的娃娃养活了郭家一大家子!放屁!你是吃屎长大的吗?吃屎也得有人屙呀!你爹我不说了,你娶媳妇时拿郭家的二十块大洋还了没有?直到现在,你儿子都是在郭家吃喝拉撒睡,你拿了一分钱没有?照你说,是你的驴驹又在养活郭家了?”砖头大声说:“姑,你别胡搅蛮缠中不中?我啥时候说驴驹养活郭家了?我是说的革命的大道理!”“哎,刚才你还说理是穷人养活富人哩嘛!你是穷人,你本事大,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却能让富人住上高楼大厦,吃上山珍海味,穿上绫罗绸缎,这么好的事你不享用却要送给别人享用,你咋几十年不明白今天才明白呢……”
砖头说:“姑,就你这顽固不化,我要不看你是长辈,我现在就可以组织人斗争你,知道不知道?”花娘冷笑一声:“你本事大!想斗争谁斗争谁,你咋不斗争啊?还认你姑干啥?既然混账了还不混账到家!我给你说砖头,你要是敢娶走彩凤鸣,你就没有我这个姑,我也没有你这个侄,咱俩两清,这个家你也永远别进!”“这个封建社会真是害人啊!不批倒批臭真是不中啊!”砖头转过脸,摇着头感叹过,又大声给姑争辩,“姑,大凤他十六岁就嫁过来了,给一个比她大二十七岁的男人当小婆,当牛作马,累死累活,我现在要解放她出苦海,叫她翻身做主人,哪儿不对啊……”
花娘忽然哭了,她坐在床沿上,大放悲声:“哎呀,砖头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呀,你骂你姑是小婆呀!没有你姑这个小婆子咋能长出你这样出息的狼心狗肺的侄子呀!你记着时主席,你是跟着个小婆子才吃上饱饭的,你是拴在个小婆子的裤腰带上才长大成人的……你个没良心的,你个遭天杀的,没有你这个小婆子姑你早饿死到哪儿去了……”“我……”砖头自知失言,于是不再说话。
花娘止住哭:“你说彩凤鸣当牛作马,累死累活,我问你,郭先生、云先生就作威作福,横行霸道了吗?彩家靠啥在平乐镇站住的脚?鲇鱼、泥鳅靠啥才上的学?他一家住的是自己掏钱买的房吗?就说今天吧,是谁在养活这个家?靠她大凤,能养活她两个孩子吗?”花娘数说着,“中,砖头,我算看透你了,我生生养了一只狼,白眼狼!不讲良心,不要廉耻,没脸没腮,忘恩负义,既然早几年能偷主人家的白玉药王,晚几年就能强娶主人的老婆……”“你!”砖头大怒,“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穷人在哪里都是受压迫。好好的一个人,就能平白无故被诬蔑为贼!我再一次告诉你,我没有偷郭家的白玉药王!”花娘指着侄子:“砖头,说话要有根据。我是平白无故诬你为贼吗?那我问你,老头子的竹布长衫是在哪儿找回来的?彩凤鸣的那双旧鞋是在哪儿找出来的?是谁抱住我的腿跪在我的脚下的?”“住口!”砖头大吼一声,下意识地端起枪,随后又慢慢地放下来,“告诉你,这些账将来都是要算的!”
“我不想和你将来算,我今天就要给你算!”花娘睁大眼睛看着砖头:“砖头,郭家沾了你太多的便宜,一家老小都是你和你儿子养活的。今天,郭家不想再沾你的便宜了,不敢再让你和你的儿子养活了,你把你儿领走!从今天起,我们郭家要过自己清净的穷日子,要自己养活自己了!”“哼!”砖头鼻子里哼一声。“现在就走!”花娘手指着外边,“你给我现在就走,永不要进这个门!”“走就走!”砖头边说边收拾起儿子的东西,猛地拉起儿子。
“爹!”驴驹哭了。砖头抬手往儿子头上打了一巴掌:“哭啥哭!长点儿志气!”说过,拉起儿子,大步往外走去。
“砖头!”父子俩走到当院,正和走来的云鹤鸣碰上。砖头一愣,喊了一声“云先生”,和云鹤鸣擦身而过。“站住!”云鹤鸣大喊一声。砖头一顿,站下来。鹤鸣说:“你一个人居无定所,咋管孩子,让驴驹跟着我吧!”花娘追出屋来:“鹤鸣,你还没让人家养活够,还想剥削人家父子俩不是?”“哼!”砖头哼一声,拉起儿子大踏步向外走去,很快融进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本来凤鸣并没有改嫁的念头,草八岁,壮三岁,花娘和鹤鸣对她好,兄妹几个又都很亲,她感觉很满足,虽然时有落寞之感,但她实在没有想到再嫁人。现在,面对砖头的强烈进攻,她时常感到惶惑和不安。郭家对她有恩。郭家对彩家有恩。如果改嫁,她感觉就是对恩人的背叛了。她在屋里擀着面条,圆圆的面剂一波一波地往外长。她叹了一口气,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屋门外,草正领着壮玩。壮拿着一根棍子在追母鸡。草牵着他,母鸡咯咯叫着,绕圈儿慢跑。“壮,姐教你唱歌吧?‘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草学着老师教唱歌的样子。当孩子多好!凤鸣又叹一声。
壮摔倒了,看着姐哭。草跑过去拉起弟弟。弟弟还哭。“弟弟不哭,我打这地中不中?”说着,就用手在地上拍起来,“我让你坏!摔倒壮!我让你坏……”壮忽然笑起来。“坏壮壮!”草又逗弟弟。
彩凤鸣切好了面条,她把面条收起来放在高粱秆儿做成的锅盖上,看着外边玩耍的两个孩子,呆呆地出神。
花娘领走了壮。花娘领着壮在街上玩耍。挑担子的货郎手摇着拨浪鼓歇在街边,嘴里唱着动听的曲子:“破铺衬,烂套子,小孩儿戴的破帽子,都拿过来换针换顶针儿,换麻糖梨膏小玩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