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甘寒乌须发壮筋骨
—— 《 本草纲目 》
雪还在下着,但明显地小了,慢了,慵散了。有意思的是,此时太阳也出来了,大大的个头,但并不很亮。好像它和雪约过了什么,双方都做了妥协。
最先起来的是花娘,她一起来就拿扫帚扫雪。扫帚的声音唤醒了馨。馨也起来了。其实云鹤鸣早就醒了,她躺在床上,闭了眼静静地想事。馨扫完雪跑进屋里,看见娘正起床,大声说:“娘,下雪了!”馨昨晚睡得早,下雪她不知道。“嗯,知道。”娘应一声,又靠在枕上。花娘推门进来,伸头看云鹤鸣还没起来,弯腰用笤帚扫着鞋上的雪。“花娘。”鹤鸣喊一声。花娘说:“昨晚熬夜了,你再睡会儿呗!”“不了,睡不着了”云鹤鸣下了床。
“小东西嗓门多大,刚睡一会儿又叫起来了。”花娘在当间兴奋地说着,“鹤鸣,你起来了,给孩子起个名吧!”“你是奶奶哩,该你起!”鹤鸣说。“我起?我给起个小名,大号还得你起!”“中吧!”云鹤鸣洗着脸,问,“有人来没有?”花娘说:“还没有。下着雪,谁没事来这么早啊!”“噢。”云鹤鸣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凤鸣是被草闹醒的。草扒开裹着弟弟的被子,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妈,妈!俺弟弟长得像个小老头儿,额头上很多皱纹!”凤鸣困极了,“嗯嗯”着应付两声又闭上了眼睛。“妈,妈!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老头儿?”草的嗓子亮得像敲铜器。凤鸣闭着眼:“你不像。玩去吧!”“我像啥?妈,妈!我像啥?”凤鸣仍闭着眼:“像仙女。去玩吧……”“嘻嘻嘻嘻,”草满意了,对着弟弟大喊,“小老头儿,快起床!”
新媳妇起床的时候,奶奶已经做好了饭。昨晚闹得太晚,实在太困。“济远,快起吧,饭都做好了!”济远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新媳妇说:“你在学校也这么懒?”“在学校,早跑过三圈了。外边的雪下得大吗?”“大。快起来咱们堆雪人!”
饭菜摆上桌,一家人入了席。草跑进来,一本正经地向大家报告:“娘,奶奶,哥,都别说话,我报告你们个坏消息,妈妈生了个小老头儿!”众人哄地笑起来。“真的,弟弟额头上有很多皱纹!我妈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头上就没有皱纹,长得像仙女!”草比划着。济远故意逗她:“草,你生下来的时候比弟弟的皱纹还多,我亲眼见的!”“骗人,我肯定没有皱纹!”草嚷着。“我证明,没有皱纹。比现在还漂亮!”馨喊。“就是嘛!”草说过想了想,忽然白了姐姐一眼。大家又笑。
就在郭家吃饭的时候,门楼前的空地上停下了一大一小两辆汽车。一身戎装的袁主任从小汽车里钻出来,一队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一干人等穿过门楼,踏着雪冲进郭家。“你两个把住门!”袁主任指着两个士兵大声喊。
一大早来了两辆车,正扫雪的老百姓停住手,纷纷跟着来看热闹。
院子里忽然进来一群士兵,正吃饭的郭家全都停下来。云鹤鸣放下筷子,走出厨房。菁菁跟出来,看见袁主任,高喊了一声:“袁叔叔!”“菁菁姑娘,对不住了,这是公务!”袁主任铁青着脸说过,一扭头大声说:“搜!”“袁叔叔,这是我家!”菁菁大声喊。袁主任不理菁菁,又喊一声:“快搜!”士兵们迅速散开搜查。
“孩子,回去吃饭。”云鹤鸣劝菁菁,扭过头对儿子又说,“济远,把所有的门都打开,让老总们搜查!”济远不满地看他们一眼,坐着没动。“吃饭,都吃饭!”云鹤鸣喊着走回饭桌旁,率先坐下来,拿起筷子夹菜。菁菁不吃,她气得两眼含泪,站在餐桌边,怒视着袁主任他们。“孩子,老总们在例行公事,听见没有,吃——饭!”云鹤鸣拉媳妇坐下。菁菁坐下了却不拿筷子,两眼怒视着院子。
一干人在郭家翻箱倒柜。大门小门、大屋小屋,哗哗啦啦,一片混乱。
赵富宾带着警卫员走过来,看见门前的两辆汽车,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赵富宾走进旁边的小商店,掏钱买烟。“老赵!”卖烟的老汉认识赵富宾。“大哥,咋回事?”赵富宾问。卖烟老汉说:“一大早,来了一群国民党军队,搜起郭家来了。郭家新娶的媳妇可是程司令的闺女呀,这样的家他都敢搜,一定出了大事了!”“来了多少人,大哥?”赵富宾又问。“有一个班那么多,连小车带大车,我数了,一共十二个人!”“噢。”赵富宾走出来,立即对警卫员部署:“通知最近的一支队、三支队,迅速埋伏在平乐镇西头的坟地里,坚决消灭他们!”“是!”“要快,要绝对隐蔽!披上白单子!”赵富宾小声嘱咐。
一副担架来到郭家门楼,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抬担架的两个青年人要进去,持枪的门岗不让。“云先生!快救救我呀!我的腿摔折了!”担架上的小伙子扯嗓子喊着。
云鹤鸣想走出去,门岗也不让。“老总,他是病人!”云鹤鸣说。“病人也不行!”站岗的士兵看着袁主任。“人家是看病的!”旁边有老百姓大声喊。“就是嘛!腿都摔折了不让看……”有人附和。门岗不理,端起枪来。
“报告,搜查完毕,没有发现情况!”胡子大声向袁主任报告。云鹤鸣听着,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袁主任看着云鹤鸣阴阳怪气地问:“你是云鹤鸣云先生?”“嗯,我就是。”云鹤鸣不动声色。“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为什么?”菁菁挺身而出。袁主任说:“菁菁姑娘,这和你没有关系,请你不要管!”“袁主任,这是我婆母,我们家的一家之主,你要把她带走,我们怎么过日子?怎么能说和我没关系?”菁菁不再喊他袁叔叔。袁主任压下火气:“菁菁姑娘,我们请她去,只是想问一点儿情况,并无别的意思。”“问情况,就在这儿问不行吗?为什么要带到城里去问?”菁菁不听。“这是军务需要!”袁主任有点火气了,“你是司令的女儿,在军营中长大的,应该知道什么是军务吧!”“菁菁,娘跟他去!”“不!”菁菁不示弱,“你一会儿说是问点儿情况,一会儿又说是军务。究竟要问什么?”“跟军务有关的情况。这行了吧,”袁主任咬文嚼字地说过,冷笑一声,说,“带走!”
两个士兵上前要拉云鹤鸣。“娘!”几个孩子上前也拉。“都不要动!”云鹤鸣大声喊。士兵和孩子们都愣住了。云鹤鸣看着儿子:“济远,你是老大呢,好好照应你奶奶、你弟弟妹妹和家,我跟他们去!”“娘!”孩子们又喊。“怎么不听话!”云鹤鸣火了。馨和草都哭了。“走!”两个士兵又拉云鹤鸣。
云鹤鸣说:“老总,我想给这个病人看了再走,他腿折了。行吗?他们一大早踏雪走了几十里,病情一定严重!”两个士兵放下手。“不行,立即带走!”袁主任大声说。“不能带走,人家有病人!”邻居们齐喊。袁主任拔出手枪:“谁敢阻拦,一律带走!”
“老总,这是我儿子,给国军抬担架摔折了大腿,今天都三天了你们才让人回来,再不治就耽误了!”老头喊着,哭了。“走!”袁主任大声催。老头儿扑通一声给袁主任跪了下来,伸手抱住袁主任的腿:“长官,长官!求您了!让先生给孩子看了再走吧!”“放开!”袁主任喊。“长官……”老头儿不放。“你放开!”袁主任猛的一脚把老头踢翻。“爹!”担架上的小伙子哭了。士兵们架起云鹤鸣就往外走。
“娘,娘我陪你——”菁菁喊一声,快步冲上去。“回去!”两个士兵叫喊。“不回!”菁菁比他们更凶,她跑到娘跟前,掰开士兵的手,自己扶住婆母,搀着她往外走。“菁菁,菁菁你回去!”云鹤鸣大声说。“娘!”菁菁大声喊,“我陪你去!”
被踢翻的老头痛哭着:“该死的刮( 国 )民党啊!你们祸国殃民,狼心狗肺,孩子伤了不给看,我们自己看你们还不让……”
士兵们把云鹤鸣带到卡车边,大喊一声:“上去!”“我们跟你去城里,我娘头晕,不能坐你们的车!”菁菁喊过,扭头对娘说,“我们走!”说过,搀着婆母,大步走在街上。
来看病的人家不忍离去,两个年轻人抬着担架跟在后边。老头儿喊着:“云先生,给俺孩儿看看吧!云先生啊,俺儿的腿摔折三天了!他是给国军抬担架摔折的呀——”云鹤鸣想停,士兵们不让。云鹤鸣忽然流出泪来。更多的老百姓走上街头,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激怒了,一个个高声大喊:“不走!不跟他们走!”“让云先生看病!”两辆汽车鸣着笛,却怎么也走不到群众前头。
“主任,怎么办?”身边的卫兵问袁主任。“慢慢走吧。等出了村头,把云鹤鸣强行架上车!”“程司令的女儿呢?”卫兵又问。袁主任说:“撵下去走人!”
群众越聚越多,一街两行都是人。担架终于挤到了云鹤鸣前头,两人把担架放在地上,挡住道路。“云先生,给俺儿看病吧——”老头儿在雪地里再次跪下来。
两辆车走不动,士兵们跳下车子,举着枪维持道路。群众不让路。士兵用枪砸。群众和士兵打起来。袁主任摇下汽车玻璃,对着天空开了几枪:“我们在执行公务,谁要是敢胆阻拦,一律就地正法!”“滚开!”士兵们更有劲地用枪托砸群众。两个士兵把老头踹倒在地,又抬起担架扔在一边。
“乡亲们,回去吧!”云鹤鸣跟他们走到村外。群众被枪声阻住,站在村头,看着云鹤鸣远去,禁不住破口大骂:“遭枪杀的国民党,叫你们出门碰见游击队!”“国民党,你们祸国殃民,狼心狗肺,不让给俺孩儿治腿……”老头儿痛骂着,“叫你们出门碰上枪子……”
村里的雪扫了,村头的雪还没人扫,走在上边像踩面罐儿,一脚一脚直往下陷。菁菁扶着婆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停!”袁主任说。车子停下来。后边的卡车也停了。云鹤鸣和菁菁不停,一个劲地往前走。
袁主任从车里钻出头,高声喊:“云鹤鸣,你们停下来!”云鹤鸣和菁菁不理,只管往前走。袁主任又喊:“停下来!”“我们自己走!”菁菁回过头来,“不坐你们的车!”卫兵下了车大步追上来。
啪!的一枪,卫兵应声倒地,随着这一声枪响,飞蝗似的子弹扑过来。
云鹤鸣拉着菁菁跳进路边的壕沟。
“快开!”袁主任关上车门,大声命令。小汽车一加油门,飞似的往前蹿去。后边的卡车着火了,士兵们纷纷往下跳。手榴弹爆炸了,有士兵倒下去。
正跑的小汽车打爆了轮胎,车忽然停了。胡子跑过来,架起袁主任欲进壕沟。袁主任“哎哟”一声,一股鲜血从胳膊上流出。
枪声一响,正骂着的老百姓忽然鼓起掌来:“好!好!打上了!出门碰上枪子了!”“赵司令的队伍!”卖香烟的老头儿得意地说。就在这时,两个士兵拖着枪跑了过来。“看,看,往这儿来了!”有人喊。“我们帮帮游击队的忙,抓他个龟儿子!”两个士兵越跑越近。群众一哄而上:“站住!”两个士兵往地上一跪,连忙举起手来。“哈哈哈哈。”人们笑着跑上来,有人举起巴掌就扇士兵的脸。“老乡,老大爷!饶命饶命……”士兵大声喊着。
群众拥着云鹤鸣和菁菁走过来。“这媳妇真不简单!”卖烟的老汉大声说。“人家,司令的闺女,怕他个啥屁主任!”有人说。云鹤鸣走进门楼,一扭脸对后边跟着的担架说:“快抬上来!”“云先生,云先生,您先洗洗脸!”老头儿感激地说。“看完再洗!”云鹤鸣坐下来。众人赞叹着,七手八脚帮着抬下病人来。“国军会不会来报复啊?”有人说。“敢来报复还打他龟孙!”老头儿解气地说。众人哄地又笑起来。
赵富宾走进郭家,云鹤鸣一脸笑意地迎接了他:“赵先生,请!”郭济远掂着茶壶跟进客房,大声地喊着:“赵司令,你的游击队打得真好,特别地解气!”
赵司令摇摇头坐下来,说:“打得不好啊济远,让袁秃子这个恶棍逃走了!我党好多优秀儿女都死在了他的刀下。此仇不报,我心难安啊!”
“赵先生,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云鹤鸣高兴地说。赵富宾看着云鹤鸣,并无兴奋的表情。云鹤鸣笑着说:“巧巧他们越狱成功!”。赵富宾重重地点了点头。
“姐姐她们越狱了?”郭济远高兴得大叫,“赵司令,姐姐她们真的越狱了?”
“今天早晨他们一来搜查,我就知道肯定成功了。不然,他们不会来家里找人!”云鹤鸣笑得好开心,“巧巧她们现在在哪儿?”赵富宾说:“我们已经把巧巧同志安全送到了根据地。”“太谢谢你们了!”云鹤鸣站起来,一下子握住赵富宾的手。
“不过,”赵富宾一停,“也有不好的消息!”“啥不好的消息?”云鹤鸣和儿子都睁大了眼睛。“白政委,牺牲了。”赵富宾说得很慢,很难过。“啥?小白?咋会呢……”云鹤鸣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不可能!”郭济远大叫,“赵司令,这不可能!挺松哥不到十八岁就杀死过日本鬼子啊!这怎么可能……”
赵富宾下意识地点点头,眼睛里忽然溢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