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苦微温补肝肾续筋骨
—— 《 本经 》
郭一山又买了一个马泡罐,放在了药房的药橱下边。他知道,即是花娘知道了,她也不敢进药房。因为祖上有规矩,药房不准进女人。
前年冬天下大雪,算命先生吴神仙掉进土井摔断了腿,等人们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三个月后,吴瞎子不仅长好了腿,刀削似的灰脸也白短了许多。他炫耀似的翻起无珠的眼睛看了看高深的蓝天,对他的救命恩人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郭先生,您是天罡降世,福大命硬,前边的四个太太都跟不上您,只有到了第五个太太才能陪伴您老终身!”
郭先生当时正喝茶,立即就淌了满脸的汗——郭一山今年三十岁,前边娶了两房媳妇,都死了。“四个太太!”这不是说还得再死两个吗?郭一山知道吴神仙的意思是说他妨媳妇,之所以没这样明说,那是吴神仙的语言艺术。“吴先生,有、有破法吗?”
“有火就有水,有妨就有克。干我们这行的为啥都是瞎子呢郭先生?泄露的天机太多!”吴神仙又翻眼看了看天空,才把白短了许多的脸伸向郭一山,“郭先生再娶太太,要先买好个马泡罐,临上马时隔墙扔到院外,若是烂了,就娶;不烂,就不要上马了……”
“这就破了?”
吴神仙使劲点了点头:“记住,马泡罐!”
“嗯,马泡罐!”这下轮到郭先生点头了。马泡罐是当地最小的瓦罐,盛不了一泡马尿。郭先生只看病,从不买一葱一蒜,这次他破例来到了杂货铺。矮个子席掌柜一看是郭先生,怎么着都不收钱,郭一山恼了:“我是强盗吗?”丢下十个铜板走了。
郭一山的错误就犯在这十个铜板上:一个马泡罐哪能值这么多钱!席掌柜敬重郭先生,又想着郭家行医配药一定需要不少的坛坛罐罐,就让伙计推了车子,一口气送去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花娘就知道了!
花娘是爹的小妻,比爹小二十八岁。她可不这样认为,她说,一山是死了俩媳妇,可那能怪一山吗?一个是瘟症,一个是难产,阎王路上没老少,要怪也只能怪她们自己不结实。恁些人咋都没死!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妨”就像疮,该破口它就得破口,你要是硬不让它破,它就会伤自己的身体。一山能伤吗?一山是郭家的长门长孙,是郭氏正骨第五代的传人!她一生无子,老了靠谁呢?不过这句话她没说,却说了一句乡间俗语:“媳妇是墙上的泥皮,去了旧的换新的。再咋着也不能伤住咱一山!”不吭声把那个马泡罐拿走了。
说实话,一山也不太相信,可他确实让死媳妇这件事伤住了!你说,好端端两个大闺女,比花鲜比玉贵的,咋就说死就死了?既然一个马泡罐就能救一条人命,咋就不摔一个呢!一百个也摔得!有时候睡不着,他甚至后悔,咋没想起来让吴神仙早些算算呢!要是早算了,或许就……唉,在他脑海里搬演了无数次的故事于是就又争先恐后风起云涌般上演起来:
郭一山的第一个媳妇叫荷香,是拔贡夏有方的老生闺女,来家的时候才十六,单薄得像一张纸。不过她粗通文墨,读过《 女儿经 》、《 弟子规 》、《 颜氏家训 》,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勤勉得让人可怜。来郭家四年,始终怯生生的像做客。结婚那年郭一山已满二十,结婚那天是农历的腊月二十四,漫天大雪,琉璃结多厚,俗话说,人不闹鬼闹。所以那天来闹房的全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也就不便疯闹,喜宴很快就散了。二十岁的青年医生像点燃了引信的炸弹咝咝的冒着蓝烟儿,新媳妇却紧抱双臂死活不愿意脱掉兜肚。郭一山把新媳妇揽在怀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新媳妇光滑的屁股蛋像两块软冰,核桃大的小乳房也凉得硌手。
嘭嘭作响的郭一山慢慢地冷却下来,奇怪地是,他用滚烫的身体暖了一夜竟没有把新媳妇暖热。他想起了乡间常说的鬼妇。这以后,新媳妇就开始咳嗽,半年后吐红了手帕。爹说这是干痨,九死一生的病,好好地治吧!两年过后,荷香长胖了,两颊上有了红晕。不知是印象还是真的那样,一山总感觉荷香身子凉,他可怜她,一睡觉就把她揽在怀里。她乖得像猫娃,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儿呼吸。大难不死,都说郭太太有福,谁知道,四年头上荷香患了感冒。三天高烧不退,郭老先生就知道不好,到了第四天,先是呕吐,一喷几尺开外,接着便是抽,单薄的身体抽短了许多。那时候老拔贡已经去世,夏太太扭着小脚来到女儿床前。当着亲家的面,郭老先生掏出银针,人中,指尖,扎出来的全是黑血。眼睁睁看着她抽到安静,听不见一丝儿呼吸。
一年以后,一山二十五岁,娶了油坊师傅冯三丰的大闺女月香。月香不识字,也没感觉不识字有什么不好。大概是吃多了油渣,长辫子水汪汪的,软软的小腰身满是力气。大眼,大嘴,爱笑,好像这世界上的可笑事全和她有关系。荷香安静,安静得有些压抑。月香好动,走起路一弹一弹的,笑起来满地滚珠子。她小时候调皮,爬树摔断了胳膊,爹带她来看病时,说郭先生是她表哥。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表”,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低着头喊了一声哥。她不记得穿长衫的英俊先生答应了没有,只知道自己哭掉了很多眼泪。她嫁过来的时候正是中秋,刚好是自己的十六岁生日。闹房的人很多,明月西移时客人才散尽。面对着大她九岁的丈夫,她禁不住喊了一声哥。郭一山笑着,把她抱上大床,她一挣跳下来,站在被窗棂割破了的月光里,捧起双手祈祷月奶奶。
丈夫趿拉着鞋走过来:“是不是想要个儿子?”她歪起头看着丈夫:“不。我想要一群儿子!”郭一山一下子抱起她来。月香结实,浑身滑腻腻、肉抖抖的,她不像荷香听之任之,她嘴里叫着哥,喊着痒,身子却灵巧地躲闪着,纠缠着,甚至抵抗着,直到一山把她征服,她才泪水纵横地哭起来。一山害怕了,连忙哄她。她却扑哧笑了,更紧地搂住一山。月香给郭家带来了生气和欢乐,也带来了日子的轻松感觉。第二年秋天,月香怀孕了,反应得惊天动地,喝一口水也吐,眼见着瘦了下来。但她高兴,每晚上在灯下学做着小儿的衣裳,时不时地撒着娇让丈夫表扬。生巧巧的时候她还不满十八,哪承想孩子倒生,先伸出来一只手,折腾了两天没合眼,收生婆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郭老先生脸不开缝儿,说母子都保。孩子是生出来了,她就是巧巧。月香却死于大出血。
之后,虽常有媒人登门,一山却总是说,“等等,再等等吧!”
巧巧会跑了。
巧巧会叫爹了。
巧巧会给爹要娘了。
腊月初八这天早上,职业媒人姚大嘴骑驴来到郭家,于是,郭一山就有了第三任妻子,云睡沟做布匹生意的云掌柜的女儿,十九岁的云大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