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府衙,堂中正跪着一人,素花草的圆领袍松散的挎在身上,神情凝然,听罢御昭后,双手承托领旨谢恩。
为首的太监蓝袍小团花,笑眯眯的上前恭贺,直言说着:“狄法曹,贺......”
贺喜二字都没说出来,连忙做作的用手给了自己轻轻的嘴巴子。
躬腰请罪:“小的喊错了,喊错了,现在该是狄寺丞。”
这一番溜须拍马在狄青眼中十分鄙夷,不放入眼中。
腰身挺直,他眉宇间细思片刻,问:“圣人让臣何时动身?”
这小太监含笑,却一脸绷紧,眉角蹙了一下,仿若有思。
少顷才说:“那自然是即可动身,早日到了长安才好。大理寺正等着狄寺丞上任呢。”
那一闪而过的神情狄青捕捉到了,感觉有什么不妥一样。
他在并州,远离长安,这么快的动身,莫非......长安有什么事?才听好友荀舟说起来长安有个都知案迟迟破不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狄青按捺住没问,只是清淡的一嗓子说:“好,我即可动身。”
一身行囊也是简便,就从官舍里捡了几件衣衫。宣旨不过一刻,狄青已然收拾好,跨马拿着自己的官凭、公验就动身了。
十月末,寒风凛冽,在马上真是吹得双颊刺疼。
一个月左右,才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是到了长安城外。刚踏上长安地界,天空就飘起了雪酥。
狄青正想感叹这是他今年看见的第一场雪时,突然听见一个淡漠的女声,声音平稳的感叹着说:“真好......能掩埋许多东西。”
然后银银碎碎的有些悲凉地笑声,略微刺耳。
狄青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枯木后好像有一位娘子的身影,青色衣裙在风里纹丝不动。
正好也累了,他下马,说是休息一下,整理一下仪容好进城。
结果下了马,他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二八娘子,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她还如此不畏寒,一个冷颤也不曾哆嗦。
不在马上朝下看,此时一览无余,她站在一处枯井旁,双眼冷漠的厉害,就这一眼,狄青觉得心里慌慌得。
这不会是要跳井自戕吧?双目跟死灰一样,毫无生机。
他立马走近,急声唤出:“小娘子,不要想不开!”
那女子僵硬着转过头,双眼微微凝聚,瞪大了眼睛惊呼:“你能看见我?”
狄青眉心一蹙,不解她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站在这里,鄙人为什么看不见?”
女子突然双眼发怔,愣了一会遂既笑了笑,怪明亮的。
深深从胸腔里叹了一口气:“许久未和人说过话了。阿郎不如与小儿说说话吧。”
狄青一愣,听着她那种久违的凉凉语气,感觉像是很久没人理她了一样。
余光一扫,这女子就连一件好的御冬衣裙也没有一件。
短打不似短打,襦裙不似襦裙,衣裳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一身一样,还异常破烂……下裙都踩烂了。
他日行一善,听听苦楚,也好相劝别轻生。
狄青点头,“娘子请说,鄙人听着就是。”
然后开始关注着她的神情,想从中找出些什么来。
她突若一笑,却双目含惨,十分不明地问狄青:“阿郎,小儿问你,为什么世人会对身怀灾祸的人抱以惧意,恨意,杀意?”
她这个话不像是在问他,倒像是在自问,说出了寻思许久的问题一样。
颔首低眉许久,她才抬头看向狄青。
他眉心一动,这女子是不是生来克亲?遭亲族驱赶?不然无故问这话做什么。
狄青想着先辅以安慰,免得她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沉音说到:“娘子你这话说的就好比,一位凶神恶煞的屠夫提着沾血的大刀前行一样,你说路人看见了会不会害怕躲避?这本来就是人心妄想,妄想这位屠夫面容可怕,才会下意识做出的表现。至于这屠夫是否真会杀人,谁又知道了?怕是这屠夫也不知道。”
这话一出,这名女子懵然抬头看着狄青,沉吟一番后问:“伤不伤人,这屠夫怎会不知?”
狄青糊了一口气,思绪有些飞飘,这样的案子他可是遇到过不少。
原生脾性多良好的人,但凡手中身旁有利器傍身,那气性可是骤如焰火,节节拔高。
伤人,乃至杀人,比那种常年握刀的兵还不能自持。
所以,手中握有利器之人。对于伤人这一说,他最不清楚。
因为这把不光是手里的刀,更是心里的刀。
狄青叹了一口气之后。
“不知。”
这青衣女子突然掩嘴,浑然笑出声,语调既明既暗,郑重其词的问:“那阿郎觉得这不知得人有没有罪?”
狄青十分的摇头:“怀璧有罪,但更多的是罪在人心。”
她犹如醍醐灌顶,一扫双瞳阴霾,浅浅笑出来,声音铃铃碎碎,十分悦耳。
“阿郎是好人,为人耿直而不私偏,望以后也能如此立身。”
然后打量扫视了他一眼,目光顺着他,望向了狄青的来路,这女子问:“你是要去长安城?”
狄青点头,并没有表明身份。
她喃喃自语道:“长安城现下地脉涌动,那些东西将要成型了……如果阿郎想要活命,从此就往海中去,想法子在海上漂泊三年再上岸,不然怕是性命不保。”
她有良的提点着狄青。
只是狄青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将要成型?什么那些东西?什么性命不保?
听着这话,狄青眉心蹙紧,开口直问:“长安城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圣……”
急切的想问圣人怎么样,突然戛然停住,差点说漏嘴了,面上有些急躁了。
这女子回首遥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长安城。
在她的眼中,此时长安城正被一股子黑云押低,黑云里头有大片的灰色灾厄,萦萦围绕着长安上空,盘桓不去,还有越压越低的样子。
而长安城内,一百零九坊地脉已经呈现不同的涌动,有些拔地而起的山脉还在愈长愈高,泅水之处还在越阔越大……
不同的灵种掩在此处的山脉、水中,正是不同的光斑,闪烁在其中,靠着人气正在孕育长大。
只是这些,她面前的这位狄青凡人俗目,统统看不出来。
她换了话题,结果狄青是誓死都要进长安城。
她先是摇了摇头,遂即笑了笑。
“你要是真得要去,那就明日午时三刻后再进城,不然你是进不去的。还要……”
城门前格挡了一座万丈高山,她才从里面出来封的,就怕里面有些东西跟着她——
她伸出一只手来,在唇中一咬,咬出一颗血珠,指尖在狄青的眉心飞速一点。
一个绿色的咒沁入到皮肤里,最终消失不见。
“好人,小儿给你一道护身符。这一道咒,只能替你生一次,如果你死过一回,第二日一定要想法子离开长安城……”
她睁着明亮的眼睛,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狄青摸摸额心,恍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血?
方才明明是看见她指尖有血点上来了阿?还有,她明明比他矮了两个头,怎么不垫脚够到他额心的?
狄青清醒之后想再问问那位小娘子,是不是从长安里头出来的,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再细致的询问一番。
结果回转过身子,根本没有那女子的任何身影。
一目了然的荒道,看不到一个人!
但是他却看到一出奇景,就是,一个干裂的地纹朝着一个方向延伸出去――
耳畔突然又传来????了那位小娘子的声音:“明日午时三刻再进城……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