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我刚到医馆,就听到一个年轻的、温柔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容大夫。”
我转回头去看,看到一张漂亮的、精致的脸庞正微笑着望着我。
我一怔,“洁儿!”
“好久不见,容大夫。”
我想起来,与邱洁儿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她那种遗世独立的神韵让我印象深刻。
“时间过得真快,三年了。”邱洁儿唇边挂着一个微微的笑。
“是啊。”我拉她的手进屋,沏了一杯果茶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关心的问:“你现在怎么样啊?”
邱洁儿垂下睫毛,唇边掠过一个无奈的微笑,“还好。”她又扬起长长的睫毛,“我和阿枫路过沓氏郡,阿枫去购置一些物品,我知道容大夫在沓氏郡,就过来看看你。”
我道:“你们在一起了?”
邱洁儿嘴角痉挛了一下,抓起小桌上那杯果茶一饮而尽,然后长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轻轻的说:“容大夫,我的事情你最清楚……我和阿枫……”终于,她眼中的雾气凝成两滴泪珠滚落了下来,她又陷在三年前那个“过去”里面了。
章郡……章郡!想起这个名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甩甩头,甩不去章郡伸向她的手。
她闭闭眼,闭不掉章郡的笑。
她咬着嘴唇,渗出了一丝血,她感觉到痛,可不是嘴唇。
下面传来一阵疼痛让昏迷中的邱洁儿有了意识,她睁开眼睛,身边有一双眼睛贪婪的盯着她,那是她的姐夫——章郡。
她恐惧无助。
流泪,只有流泪。
当她遍体伤痕逃出来,正撞上章枫,“救救我,求你救我!”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章郡的弟弟,可是他们兄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章枫正直又勇敢,他为了阻止章郡欺负她,甚至与章郡大打出手。
再后来,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却要她将错就错,给章郡为妾。
当时的邱洁儿怀着无限的恨意想去结束生命,又是章枫救了她。他说:“你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我就陪你去打胎。”
我就是这样认识他们二人的,我帮邱洁儿打了胎,我还记得那一天,她仰起脸望着他,眼泪慢慢的沿着面颊坠落,她痛哭失声的扑进他的怀里,就像第一次扑进他的怀里向他求助时一样,她说:“那个家我不能呆了,你带我走吧!”
“好。”章枫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因深刻的痛楚而暗哑,“我带你走!我们走!”
邱洁儿眉头轻轻的蹙着,“三年了!”她叹了口气,眼泪静悄悄的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了下来,她用极度悲凉的语调无力的说:“他们都说,我和他是私奔,容大夫,你是知道的,我们不是。我了解他的挣扎与痛苦,正如他了解我的恐惧与不安一样。除了灵魂,我们终究不能够拥有对方更多,可是失去了彼此,我们连灵魂也就失去了……我和他能怎么办呢?”
我看着这个她,很心疼,叹道:“洁儿,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人世间,每一天都在发生无数的悲剧,都有人因为各种理由而痛苦,但活着的人还是在努力的活着,痛苦的人还在努力的寻找快乐。你和阿枫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的一生,那不值得!总想着以前的事,除了苦了自己,折磨了彼此,毫无益处,又何必呢?”
接下来是一个长久的沉寂。
啪啦啦!
一声骇人的霹雳,仿佛就炸在房顶上,天地间卷起狂风,呜呜咽咽的刮过大地,似泣似诉。蓦然间,天地变色,方才还是一片晴好,骤然变作暝色。狂风卷起满庭木叶,窗户“乒乓”乱响,我跑去关窗户。
邱洁儿起身告辞,“容大夫,我要走了。”
我道:“洁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放过你们自己吧!”
她点点头,“容大夫,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我送她到门口,望着满天风云变色,一阵莫名心悸。
晚上,南宫相来见我,他愁眉紧锁,总是挂在唇角的温柔笑容,此刻化作一丝肃然,他说:“北境狼族国主突然病逝,少主巴雅布林继位,巴雅布林是主和派,继位之后便向我国皇帝陛下递交国书,希望两国永结同盟之好。但狼族中主战一派势力强大,我担心巴雅布林的权力旁落,更忧心如果让主战一派掌握狼族大权,两国势必又要兵戎相见。我决定辞官,去狼族。”
我微愣,恍惚以为听错,“你要辞官?去狼族?为何?”
他道:“巴雅布林就是简之易。”
我呆了一瞬后,对南宫相说道:“你这一去,恐怕这一生一世都回不来了。北境苦寒之地,内部政治形势又极其复杂,与我国的关系也是非常微妙,如果万一有变,你身在他国便就成了俎上鱼肉,有性命之忧啊。”
听罢我的话,他道:“所以,我更不能让简之易独自一人面对危险。”
我怔了怔,好像没听懂,好半晌才回味过来,只呆呆的看着他。他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定定的看着我,目光怆然,沉声开口,道:“容姐,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只是……”
我望着他,嗓子眼里一块又热又酸又柔韧的东西死死的堵在那儿,终于,我扯出一抹了解、了然的笑来,说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可是,你有更在乎的人要去守护。南宫,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南宫相眼中的哀苦骤然化为一股烈焰,他冲过来,一下子抱紧了我,那么紧,那么紧!
“我都明白!我都理解!”我将脸深深的埋在他胸前,在他衣襟上蹭去眼泪。“我们相识这段日子,谢谢你对我的好。”
我咬了咬牙,用力推开他,抬眼看他,唇边涌现一个无比美丽无比动人的笑容,我几乎是洒脱的说:“我祝愿你,一路顺风。”
他定定的、深深的、紧紧的注视着我,嘴唇微微翕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良久,他哑声而笑,许久,才渐渐敛了笑容。
“容姐,你一定要幸福,我才会安心。”
南宫相辞官,他走了,去了狼族。
入秋。
落叶满阶,月悬孤檐。晚风徐来,吹起我衣角。
我走到内院门口,远处屋廊下有个淡淡的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阴影中。
“表少爷!”我唤住他。
莫化缓步转出廊柱,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墙面投下一个纤瘦的影子。
我道:“听说表少爷定亲,定了褚家小姐,我还没来得及恭喜表少爷。”
他抬头,定定的望着我。夜色下,他的眼似乎变成了一汪潭水,清澄干净,月光投射进来,能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清晰的看到河底。
他说:“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们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就见过。”
我窒住,怔忡失神。
良久,他道:“我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十五年前,闰二月,杭州,古道旁……”
时光回转,往事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首,一阵风过,披一袭连身遮颜斗篷风帽半掩的少年抬起头,风帽滑落……青衫翩翩,病容憔悴,一双比山泉更清寒的眼静静的望着我,幽远目光穿越世事无常凝定在此刻。
我深吸一口气,“那个人……是你?”
记忆里,少年容貌早已经模糊,如幻如影。
“太久了……遥远的像是一场梦!”莫化唇边牵出一丝细纹。
那年,他学成武艺下山,因时气所感,害了头疼脑热的毛病,一直病着,仍强撑着趁夜色独自返京。古道上,疾驰的马蹄声惊起一群乱鸦,呼啦啦的飞过,鸦声凄厉,声声如泣。小红马两只竹尖似的耳朵“扑噜”一激灵,猛地打住四蹄,身体向后一坐,骤然停住!他收束不住自己,一下子朝前摔出去,四肢着地,打了几个滚儿伏在地上不动了。
很冷,很累,他只想就这样睡去。
突然,他听到歌声,是林中早莺在啼唱?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古道深处,眼前昏花一团,看见一个小姑娘向他跑来,惊慌的喊着什么。恍惚间,柔软的手臂抱住了他,有微微的暖意,留在记忆中的,只是一双黑宝石般闪光的极美的眼睛。
我注视着他,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是你!”岁月如逝水倒流。
少年昏迷不醒,我只得返回头去找人帮忙,只是等我再回到那里的时候,少年已不见踪影。
他凝眸看我,“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幻觉,原来不是梦!”时光荏苒,人生起落,命运划过一个偌大的圈子,他说:“我们还是遇见了。”
他道:“我们是有缘的吧?不然,不会相遇。”他望着我,瞳中映出我的身影,我眼中此时恐怕也只有他的身影。
他幽深眼底满是苦涩,嘴里说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呢?拒绝我的感情,错过了我!”
我僵住,脸上忽热忽寒,我终是倔强的昂起了头,硬是把涌上心头的五味杂陈强压到心底,唇角勉强扯出一丝浅浅的笑,我说道:“表少爷,你想太多了!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事。”
他看着我,紧紧的,“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对我是有情的?”
我被他的目光压迫得不由得垂下眼,突然,颊上一凉,是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将身子抵住背后的墙面。
他另一只手贴上我胸口,眼睛迫视着我,“你对我怎么就那么狠心?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真想挖出来看一看。”他的话就像一只冰冷的手在我心里缓缓撕扯。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表少爷,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要喜欢你?就因为你是富贵公子,我是江湖歌女,你看得起我,我就该感激涕零,跪拜接受你的恩典?你错了!我甚至曾想过嫁给阿云,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嫁你。”忽然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才惊觉眼中已有了泪。
他僵住,哑声开口,隐隐有一丝发颤,“你说什么?”
“以你的身份,我若嫁你,不过是妾,我虽身为女子,虽出身低贱,但我绝不愿与人为妾做小,自己委曲。不但自己委曲,我的孩子也注定要成为庶子庶女,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因为生母身份之差而去承受不公的待遇。”
他怔怔的,“真想不到你竟然会考虑到这些!”
我竭力克制眼里要涌出的泪水,“我出身江湖,看尽了人生百态,世间之男子,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有贪淫恋色之事。即使在书中,也难见有那一心一意者,多是拥有三房五妾还要得陇望蜀的聪明杰俊、风雅王孙,却还被世人称颂为风流佳事。即使真有幸遇到了那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痴心人,也难逃生离死别的结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表少爷,我本就是那种趋利避害,计较得失的人,你如今应该看清了我吧。”言罢,我绝然的推开他,大步离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一首最悲哀的诗,是一句偶尔才能兑现的谎言!我们总以为生、死、离别是由我们自己支配的,可是在现实面前,人所谓的真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可是人们还是固执的说着——‘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好像真的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似的。到头来才发现,只不过是在生命中徒增了伤心,徒增了可笑罢。
无数个现实阻碍在前面,怕只怕他一时的情意绵绵在残酷的现实中消磨殆尽,到最后在我们两人心中只剩下焦头烂额的琐碎与苍白褪色的感情!试问,在我白发苍苍,容颜迟暮,他会不会,依旧能够牵我双手,倾尽温柔?如果有一天,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情爱俱灭全是灰烬时,他一转身还可以重新回到他的世界中去,拥着如花美眷继续做他自己,可那时的我又要如何自处?
得一心人,白首不离,这初衷实在是好的,是企盼,亦是信念,而终究也就是一场美好的夙愿,不能为、不可为,是活活的骗了自己、还要骗别人的不得已。即使能够相守终老,谁又能说便成幸福的大团圆?爱情与时光一样,自有属于它的繁华与荒芜,当激情褪尽,剩下更多的便是琐碎生活蔓生出来的细枝末节,纵是相守也早已无关乎爱情,只怕是一路硬着头皮走下去的将错就错。
情深不寿,怕只怕那满心的情与爱只是个琉璃幻境,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那些冠冕堂皇的诺言终究无法兑现,生命中的情深缘浅终有一日会散作云烟。
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停下脚步,用手撑住院中用来防火的大缸,里面贮满了雨水,几片干枯的树叶浮在水上。我垂头下望,水中天空仍然漆黑,在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影一侧,印着半轮皎洁的月亮!静静的,明亮的,轮廓非常清晰,沉静得令人心志一片澄澈。
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容儿,答应我,照顾好自己!要好好吃早餐,带着微笑开始新的一天!要好好装扮自己,展现给身边人最美的一面!无论多难,不要灰心,不要放弃,不要看低自己!无论这世界多么纷繁嘈杂,要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无论如何,要尊重自己,善待自己,宠爱自己,做自己最忠诚最热烈最长久的爱慕者!”
我心头滚上一重热浪,不出声的笑了,“侯爷……你放心,我会的。”眼里却滚下泪来,似泉水涌出,绵绵不绝。
后来,我离开沓氏郡,去了北境,在北境开了一间医馆,救治病人。
转眼又过了两年。
这日我早起推开窗户,正看见雪花飘落,纷纷扬扬,天地间苍苍茫茫,又到冬天了。
天寒地冻的,路上行人稀稀落落,医馆一上午也没有人进来,我无所事事,只得整理药柜,突然门口有一个声音飘进来,“请问你是容大夫吗?”是记忆里那个爽朗的声音。我猛地回头,就看到莫化穿着一身紫色的狐裘立在门口,与我目光相遇,他一怔,目光认真,然后拱手施礼,道:“大夫,请问你能治失魂症吗?”
他说两年前他遇到意外,头部受伤,从此就忘了一些人和事,他在京城看了许多医生,可还是没有治好。他说他曾驻守过北境,所以重回旧地,想找回记忆。他听闻北境有位容大夫妙手仁心,医术高明,就慕名而来。
我看着他,“公子,人的一生没有必要事事都记得,既然上天让你忘了,自然有它的道理,何必一定要想起来呢?”
他想了想,点点头,“这样说也有道理。”他唇角轻扬,一双眼注视着我,“多谢容大夫开解。”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又转过头看向我,问:“容大夫,我们以前见过吗?”
与他对视一会儿后,我微微一笑,开口道:“我也不记得了。”
他笑容明朗,大步离去,我目送他的身影拐过街角,消失在视野中,抬头望着漫天风雪,笑容从唇角浮出。
佛家讲缘法。是缘深?是缘悭?
最终都将交付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