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容,名容。父亲是个写曲的,母亲是个唱曲的,我从小就跟着父母走江湖,在酒楼、戏院唱曲儿。五岁的时候母亲因为伤寒不治病逝,父亲在一棵梅花树下葬了母亲。十六岁这年我随着父亲前往沓氏郡,沓氏郡的宁海县有座悦宾楼,悦宾楼的柳老板与父亲是旧识,他来信请我和父亲到悦宾楼驻唱,父亲已年迈,不想再漂泊,何况我已到了婚配的年龄,父亲打算以后就在宁海县定居。
我和父亲一路北上,到达沓氏郡。柳老板给我们安排了住所,就在悦宾楼的后院,白天我们就在后院排练、休息,晚上去悦宾楼大厅表演。
父亲擦拭着胡琴,说:“容儿,准备好了就该上场了。”
我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白白净净的脸庞,柔柔细细的肌肤,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嘴唇薄薄的带着点儿笑意,我挽了一个飞燕髻,一支银簪子,上面垂着流苏,我行动时那流苏就摇摇曳曳。
我对着镜子,应道:“是,爹。”
悦宾楼内除了大厅有位置,二楼还设有包间,外面都垂了纱帘和珠帘,我又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目不转睛的看我,我悄悄抬起睫毛,向上迅速的看了一眼,果然还是他。听柳老板说他是沓氏郡郡守陆战的独子,名叫陆云,是沓氏郡的总捕头,主捕盗贼,他刚正不阿、扶良惩恶,破了一桩又一桩的疑难命案,小小年纪在沓氏郡已成就赫赫威名。他不仅模样好,而且举止优雅,完全与那些浪荡轻浮的纨绔子弟不一样,他每次来都只是让属下赏给我们些银子,而他就远远的看着,从不靠近。
可是后来,一连几日陆云没有再来悦宾楼。
这天,我正在台上唱曲儿,一个喝醉酒的客人摇摇晃晃的走上台,伸手要来拉我的衣袖,嘴里说道:“给爷到家里唱几段去。”
我闪身躲到一边的同时父亲已上前拦住他,“大爷想要听曲子,咱们父女就在这儿给大爷侍候一曲儿。”
那人冲父亲掀眉瞪眼,抬起脚就踹向父亲,“老东西,你给我滚一边儿去。”这一脚正中父亲的心口,力道之猛,使父亲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带翻了台下的一张桌子,瞬间,杯盘碗碟,唏哩哗啦的碎了一地。我大惊失色,惊呼起来,扑过去抱住父亲,“爹,爹,您怎么?”父亲猛得咳出一口血,便不省人事。那人见状一边嚷着,“真是晦气……”一边趁乱逃之夭夭,跑个没影没踪。
柳老板帮忙请了大夫,但父亲还是没醒过来,当晚撒手人寰,只留下孤苦无依的一个我。我报官到了县衙,县衙推脱说无人识得那歹人,没有线索,无法抓人。我一身缟素,头上绑着白孝巾,直挺挺的跪在县衙门前,柳老板又来劝说了我一场,“容姑娘,你这样日夜跪在县衙门口,县老爷会问你一个滋事之罪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容老爹想想,事已至此,你还是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我沉默半日,最终还是点了头,此时我眼睛里已经一滴泪也没有了。
悦宾楼闹出人命,柳老板不肯再收留我,我百般央求,他才好似为难的说:“容姑娘,念与你父旧情,又念你处境可怜,我就收你为二房罢……”原来他是想着以退为进,逼我就范,可是他年纪与我父亲一般,且家有悍妻,我是万万不肯给他做妾的。我立刻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悦宾楼,茫茫然走在大街上却不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我竟无处可去。如今我没有了家没有了父母亲人,是寸步难行,要么青灯古佛,要么青楼瓦舍,我一个无所依靠的小女子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突然明白了,男人制定了这天下规则,就是逼着女人无路可走,只能走向他们的怀抱,仰人鼻息而活。
我一路打听,从晌午走到日影西斜,一双脚又酸又痛,我扶着墙坐在街边的大石上,看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陆府”两个大字。我怔愣片刻,忽听有人喊了一声,“容姑娘!”
我仰起头来,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陆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他第一次唤我。
他翻身下马,眉头紧紧蹙着,他对我说:“听说了你的事……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用一双泪眼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眼睛慢慢的潮湿,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沿着脸颊迅速的滚滴下去,纷纷乱乱的跌落在一身白衣白裙上。
我作势跪下拜他,他赶忙一手扶住了我,“姑娘这是干什么?”
我重重的咽了口气,扬起睫毛看着他,“求公子收留。”
他握着我胳膊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下,深思片刻,他终于说:“好。”
就这样,我换下一身热孝随陆云进府。
古往今来多少人满嘴里仁义道德,可行的却都是鸡鸣狗盗之事,我随父亲自幼行走江湖,虽没有读过圣人经典,不知礼法,但我知孝义在于心,不在衣,父亲不会怪我。
陆云给我安置到东北角上的一个院子,我抬头一看,院门上方悬匾写着“静思小筑”,他对我说:“你先在这里住下吧。”我答应着,“是。”紧跟着他的脚步进了门,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着几块山石。他引我进入房内,只见这房内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山水人物,或飞禽走兽。一槅一槅,供花设瓶,安放盆景,满墙满壁,花团锦簇。转了两层纱橱锦槅,左边有门可通,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
我就在“静思小筑”住下。
我原以为堂堂郡守府应是厅殿楼阁,峥嵘轩峻,奴仆成群,谁知偌大一个府里只有郡守大人和陆云他们父子二人居住,并没有主母。府里有四个老仆役和一个粗使的婆子常嬷嬷,连一个年轻的丫环都没有。我听常嬷嬷说,陆云的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郡守大人未再续弦,这“静思小筑”原是郡守夫人生前静休之所,难怪会与其它院落大相径庭。郡守府里没有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倒有几分像是官衙,陆云的住处更是简单朴拙,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箱,再无其它。郡守大人常在各县巡察,陆云公务繁忙,仆役们粗心,老嬷嬷不中用,陆云三餐常常不定,我进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照管起他的饮食。自小随父亲走遍大江南北,又常在酒楼驻唱,私下和厨师师傅们学到了不少本事,如今闲来无事可做,我也乐得每日洗手做羹汤,变着花样给他做吃食。往日里他大多是在官衙里凑合吃点儿,如今他每日三餐都能按时吃饭,即使不能在府里用餐,我也会让仆役将饭食用提盒装好送去官衙。没过几日,他叫常嬷嬷把府里的对牌交给我,将府里琐碎之事一应都令我管理。我拿了对牌去库房进行清点,库房里存放了不少能用的东西,却都蒙了尘。我命仆役们将库房收拾出来,挑了几样红木家具添置到陆云的房间里。将他屋内墨色的床幔换了,从库房里翻出一幅流云卍福帐子换上,被褥絮上新的棉花,换了奶白玉的被套,烟鹊灰的床单和枕套。书桌上摆放上一个汝窑花襄,插了满满一花襄的小花。
我从落魄的江湖歌女,摇身一变,俨然变成了郡守府的小姐,但是我是很不安的,自己的身份非主非仆,到底是什么样呢?陆云一向不近女色,他已经十九岁早到了娶亲的年纪,可他一直未婚配,我到了府中,人们私下都说我是他的情人。可我心里清楚,陆云待我虽然体贴、尊重,却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到底是对我有情,还是无情呢?我有些迷糊。
真正把我和他紧紧拴在一起的,是那天,我知道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天,我正在房内弹琴,“容姑娘!容姑娘!”常嬷嬷的呼叫声伴着疾步而来。
“怎么了?常嬷嬷,发生什么事了?”我被她的慌乱弄得紧张起来,不知发生什么了大事。
常嬷嬷一头大汗,“公子中了歹人一刀受了伤,他不让旁人给换衣敷药,只叫你过去。”
我扔下琵琶,也不管常嬷嬷就冲出了“静思小筑”,穿过重重院落,终于到了陆云的房间,一进门就看到他闭目半躺在床榻上,左肩涌出的血渍濡湿了上身的青袍,是那样让人触目惊心。我疾步走上前,手指一触及他的襟扣,他右手矫捷的抓住我的手腕。
“呀。”我惊呼,抬头遇上他一双警惕的眼睛。
“容姑娘留下,其他的人都出去。”他简单的命令。
待仆役和嬷嬷们都退出去,他轻轻的说:“容姑娘,我信你,你得帮我。”
我担心的看向他的伤口,好多的血正在奔流而出,我急切的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公子,快让我帮你止血吧。”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我的手,我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女子的矜持,忙解开他的衣带,脱掉他的衣裳。看到了他被裹布绑平的胸部,目光移向他纤细腰枝曲线,再看向他眉目如画却苍白的俊脸,我目瞪口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你,你是女的?”
陆云虚弱的笑了笑,“容姑娘,请帮我保密。”
陆云母亲怀有身孕时,郡守大人在捉拿贼寇时伤了命根,无法再生养后代,夫人生下陆云,难产而死。之后郡守大人不再娶妻,一来是因对夫人情深,二来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了他的隐疾,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陆云出生后郡守大人便对外声称夫人生下的是位公子,陆云因此就成了陆家长房长孙。
我听着她的讲述,太震动了,心里突突直跳,可手上一刻都没停,利落的给她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好伤口,又拿了干净的衣裳为她换上。我洗净了手,又坐回床沿,叹了口气,“难道你这一辈子都要当男人了吗?”
她静静的看着我,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不然能怎么办?我是被写进宗谱里的长房长孙啊。”
我牵起她的手,那双手粗糙,有厚茧,这是双常年习武持剑的手,我有些心疼她,心疼之余还有份说不出来的惆怅和说不出来的酸楚,本以为遇一良人,可托付终身,没想到良人竟然是个女人。
陆云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我以为她要让我发誓为她保密这事,可她却说的是,“我已抓到害你父亲的歹人,明日我带你去牢中辨认一下。”
我怔了怔,“难道公子是为了抓获那歹人受了这伤?”
她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是我掉以轻心,疏忽大意了。”
她待我真是恩重如山,若是男子,我还可以身相许,如今我真是无以为报,只能虔诚说道:“容容会和你一起守护这个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