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游宫前,通天教主正襟危坐,关注着正在进行的拜山大会。长耳定光仙悄悄来到师傅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通天教主神色不动,起身道:“各位道友,宫中有事,通天暂时失陪。”太上老君微微点头,似是回应,元始天尊面有异色,准提道人则呵呵笑道:“道友不必客气。中土地方,果然人杰地灵,我看参加拜山大会这些人,资质出众者不在少数,截教的威势就要更上一层楼了。”通天教主拱了拱手,并不答话,脚下祥云升腾,匆匆而去。
女娲是第一次来到碧游宫。她虽诞生于上古时期,与通天教主不分先后,但毕竟不如通天教主有那般得天独厚的条件,诞生便是大罗金仙。
她自问修行尚算努力,可惜多年来竟止步于金仙,难得寸进。千年前幸得兄长伏羲成全,以先天八卦预言将有人族兴起,使她抓住了这一机缘,利用自身的创造天赋,抟土造人,顺应了天道运行的规律,得到了天道的赏赐,以功德成就大罗金仙之位,之后便隐居娲皇宫中,关注人界发展,探索修行之道,竟是一直没有拜见过这三个圣人。
而人界不愧是顺应气运而生,这些年发展迅猛,竟是接连出现了黄帝、神农等人物。黄帝灭蚩尤之后,被伏羲接到了火云宫,人族首领位置空悬,引发了持续数百年的争端。
此次共工与颛顼在人间展开争斗,共工棋差一招,将首领之位输给了颛顼,恼羞成怒之下,一头撞向了不周山,将这连接天界和人间的天柱撞折了,天河之水滚滚而下,人间瞬间成了一片泽国。她知道人族气运未尽,上天一定不会容许这一种族就此覆灭,若能抓住机会拯救人类于水火,势必又是一次功德加身,或许能藉此登上混元大罗金仙的境界。所以她才会赶来找伏羲,想求兄长用先天八卦探查一下至宝五色石的下落,藉此来补天,但她没想到,这一切竟要着落于通天教主身上……
“道友久候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女娲的思绪,她转目看去,不由微微有些错愕:只见来人剑眉入鬓,目似朗星,唇若朱丹,神采俊朗,竟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但她毕竟成仙已久,道心坚固,虽然通天教主的形象与她想象中并不相同,也不过使她失神片刻而已。
她微微躬身,但还未待她施礼,通天教主已虚扶住她的双臂:“你我同为先天神祇,不过得道有先后而已,道友不必过于拘谨,我观道友福泽深厚,以后当也在圣人之列。”女娲闻言,便趁势而起,她虽为女子,内心中却有不输任何人的傲气,若非此次有求于人,她是绝不肯低头的。
二人叙礼罢,女娲说明了来意。通天教主微微沉吟,道:“道友可知,该如何成就混元大道?”
女娲茫然摇头。通天教主道:“万物运行,自有天道主宰,所谓混元,其实不过是掌握了万物运行的规律和法则,从而使自身获得超凡的力量罢了。所以成就混元,不过三条路,一曰力,二曰智,三曰德。修仙之人若法力雄厚,自可以力证道,肉身成圣;若悟性惊人,也可推演领悟,以智证道,若是力与智皆不足,也可顺应天道运行规律,得到天道赏赐,得以功德成圣。但这三者,却有很大的区别。”
通天教主说着,轻轻拍了拍手中的渔鼓:“道友可有兴趣,与我一起去看看这世界的真相?”女娲心生好奇,不禁点了点头。通天教主手拍鼓面,鼓点越来越急,恍惚间如急雨入江,如银瓶乍破,四周的景物也在这急促的声音中变得模糊了起来,似乎有雾气缓缓浮现,将一切隐藏在了一片白色之中。突然,声音戛然而止,四周的白雾瞬间散尽。
女娲定睛一看,自己竟身处一条广阔的河流之上,这条河无边无沿,极为广阔,她正在出神,通天教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世上之事,有因必有果。前日之因成就今日之果,今日之果却又是未来之因,万物间因果相连成线,纵横交错,便成了你我脚下这条命运长河。”
女娲低头看去,只见这河流中是成千上万个生灵的面孔,她试着去看清其中一人的因果线,却不料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越看下去越难以厘清,追寻下去竟觉得灵魂隐隐传来疼痛感。她心下一惊,忙稳住心神。
通天教主恍若未见,继续说道:“这千千万万的因果线,其实就是天道。我们无论做什么,其实都在天道的控制与束缚之下,在这万千因果线中,我们只能随河流沉浮,而无法超脱。但混元大罗金仙,却可以从这因果之中短暂地抽身出来,寻机离开河流,走到岸上,去看一看别处的风景。以力证道者,待功力通玄,可斩断因果,借此超脱;以智证道者,可了却因果,不染尘缘,藉此脱身;以功德成圣者,却被天道赏赐之因紧紧禁锢在了河里,若是不能了却这段因果,终生只能在河流中沉浮。”
女娲沉默了,她循着自己周身看去,只见若干道细线把她和其他人连接起来:一条连接着妖族,是她身为妖族之主的因果;一条连接着人族,是她作为人族之母的因果;一条连接着伏羲,那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因果,一条指向了通天教主,却在通天教主身前三寸处停住了,无法沾染到他分毫……最粗的一条,延伸到了河底,她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她知道,那是她以功德成就大罗金仙的因果,那一端,连接的是天道。
她有些羡慕地看着通天教主,她知道,通天教主能够不让因果缠身,说明功力已然通玄,但为何他此时还未脱身而去,莫不是?想着,她凝目看向通天教主身后,果然有一条如发丝般的因果线,深深地扎入河底。
“道友,原谅通天失礼了。”通天教主忽然伸手抓住了女娲的臂弯,展颜一笑,两人便从河流中脱身了出来,飞快的向岸边靠拢。女娲只觉得身边无数的因果线越拉越紧,要把她拖回河流中去,但从通天教主手中传来了一股力量,竟无视了这股拉力,生生地把她拉上了河岸。
在岸边一立足,女娲便觉得神清气爽,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浮出水面,被活埋之人重见阳光,整个人似乎轻灵了许多,她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通天教主一指前方的河流:“道友请看。”
女娲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惊讶不已:前方的河流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所有的因果线进入其中皆消失不见,其内幽深不可见,仿佛世界的终点一般。
通天教主语气凝重地说:“河流的后方,是过去,前方,是未来。我们看得到过去,却无法逆流而上,而肉眼可见的未来,”他一指那巨大的漩涡,“那里,便是‘归墟’。一入归墟,无人可离。一切秩序将在归墟之中重组,我们这世间生灵,要么在其中毁灭,要么抓住机会,斩断因果,寻求一线逃离的生机。”
女娲忍不住问道:“归墟到底是什么?”通天教主道:“修仙之人,踏入混元境界时,皆有杀劫临世,必有万千生灵的鲜血方能化解,当然如斩除三尸,以损失部分修为为代价,也能化解这注定的杀劫。但世间金仙、仙人无数,每个人修为精进时,都会或多或少的影响这天地的平衡,如此日积月累,便会有一个席卷天下的巨大杀劫,也就是归墟。归墟之中因果混乱,一切皆不可预测,即使圣人,也不见得能安然无恙。”
“归墟可会消散?”
“可能会,可能不会。若归墟不散,我们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只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归墟若散,则一切因果将归零重组,一个新的秩序便会建立。若能等到归墟消散,在因果重组的那一刻抓住机遇,或许有超脱的可能。”
女娲闻言,忍不住多看了那巨大的漩涡几眼,想想自己修行万载,却仍懵懂无知,不免觉得可笑。通天教主沉声道:“道友,接下来的话,我们回碧游宫去说比较好。”说话间,身边的白雾再次开始涌现了出来,四周模糊之际,女娲心中忽然一动,扭头看向河岸一侧,隐约看见远方似乎站着一个人,目光如剑一般,隔着雾气,穿透过来。
女娲心神一震,刚要仔细去看,身边雾气骤散,自己依然身处碧游宫中,未曾移动分毫,刚才的一切,仿佛梦幻一般。
通天教主放下了手中的渔鼓,问道:“看过这一切,道友可还想拿这一场补天的功德吗?”
女娲沉默良久,想到那条深入河中的因果线,她不由得有些战栗,被天道紧紧拿捏在手里,这让她有种莫名的恐惧。可是就算不要这场补天的功德,难道她就能脱离天道的掌控吗?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想到那笼罩整个河流的巨大归墟,头脑中突然有一点灵光闪过:若能如通天教主所言,抓住因果重组那一刻的机遇,自己便有超脱的机会,那,或许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想着,她开口道:“还望道友能借我五色石,女娲不胜感激。”通天教主微微一笑:“五色石我自然可以借与道友,但我有所求,还望道友能够成全。”
“道友请说。”
“成就混元时,会有因果之器相伴而生,每一件因果器都有其独特的能力。大师兄证道时,伴生了一副扁拐,举起顶天立地,横担日月山河,拨开乾坤骨体,转出万象森罗,可操纵他人因果线,以此人之因成彼人之果;二师兄证道时,伴生了三宝玉如意,可循因果攻击他人,远隔千里也可一击而中;而随我伴生的,便是这渔鼓,能拨开重重迷雾,看清命运长河,化解因果之力,使尘缘不染吾身。这些因果之器,对于超脱似有莫大帮助。我只想等道友证道之时,借伴生因果器一观,或许能从中窥得超脱之机。”
女娲毫不犹豫地说道:“好,我若证道,因果之器随道友拿去观摩,绝无二话。”
通天教主拱了拱手:“那通天便先行谢过道友了。”说着轻弹手指,一枚五彩斑斓的石头出现在女娲面前,悬浮在空中:“此为五色石,道友取毕方之羽,长右之耳,女魃之发,大椿之根,鳌龟之甲,与此物熔炼,炼至熔融,可以之补天。五色石只可使用一次,补天之后,它自会隐去,寻找下一位主人,道友切不可强留。”
女娲点头称是,将五色石收入袍袖之中。想着那双穿透迷雾的眼睛,她忍不住问道:“道友,我观命运长河岸上,似是有人?”
通天教主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不错,那是守河之人。天道不愿看到有人脱离它的掌控,离开长河之畔,于是选定守河之人,千万年驻守岸边,横跨过去未来,将上岸之人或杀或赶,千万年来,还不曾有人冲破守河人的阻隔,我若要超脱,势必要会他一会的。”
原来超脱之路,阻碍竟如此之多。天道千方百计的阻止,是在害怕什么吗?女娲心中有一个大大的疑虑,起身告辞,走到宫门前时,她忍不住回头问道:“为何我站在岸上时,觉得无比畅快,竟有着自修道以来从未体会过的轻灵之感?”
通天教主闻言一笑:“道友可知,那种感觉,正是我如此执迷地去寻求超脱的原因。当我第一次走上河岸时,从岸边的风中带来的这种感觉,至今仍让我难舍难离,不惜为之赴死。我想,这种感觉,叫做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