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锦秋虽没去探望父亲,却也打听得他近来都是吃着韩太医的药,只是这么久不见好,锦秋觉着,太医虽是在宫里伺候的,但有些疑难杂症兴许没见过,说不定民间方子反倒更管用。
车马很快打点妥当了,锦秋出了府门,渐渐热烈的阳光打在她乌黑的发髻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斜插在右侧的镂空穿枝银钗上的一颗绿碧榴一颤一颤,翠绿中好似包裹着一蹿小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左右轻晃着。
锦秋微提裙摆踏上马扎,钻进马车里,撩了帘子吩咐那马倌道:“赶车,到城北那条乌衣巷去。”
驾——
马车驶动,在车水马龙的官道上疾驰。
车與中的她正了正身子,不由自主又想起父亲紧握的手,还有他手里隐藏着一角红色的帕子。当年祖父就是常年咳嗽,药石无医,最后咳血咳得油尽灯枯去了的,难道父亲要步他的后尘?
思及此,她手心冰凉一片。
“再快些!”她催促马倌。
“驾……驾!”
马车加快速度,锦秋身子往后一仰,扶住那黄花木雕花小桌这才定住了身子,惊魂甫定。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叫他慢下来时,马车突然就缓了下来。
“小姐,方才走得急没留意,前头有接亲队伍,堵了道,咱过不去了!”马倌道。
锦秋凝神一听,隐约间果然传来一阵锣鼓鞭炮之声,她叹了口气道:“倒回去,从那路口拐到华阳道上去。”
“小姐,倒……倒不回去。”
“怎么就倒不回去了!”锦秋急得将帘子一甩,探头出去,只见一条有头没尾的火龙似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了,眼看就要对上。
她又往后一望,后头也堵了一长串的马车,尤其是她后边那一辆,紧紧挨着她的马车,在这人群熙攘的官道上轻易掉不了头。
……
马车猛的一顿,雕花小桌上才斟好的一杯香茶顺着桌面一划,眼看就要落地,周劭伸手一托,那杯子便稳稳当当落在他手掌之上,一滴茶水也没洒出来。
旁边一个歪靠在周劭肩头的小姑娘喃喃着:“水……”她面色苍白,似乎随时要晕过去。
周劭将那杯子凑到她唇边,一手微微捏着她的下颌,给她喂水,一边斥道:“怎么不走了?”
“爷,前头像是有人办喜事儿堵了道,小的这就拿您的令牌去前头开路,”小厮急忙回道。
人家办喜事他怎好意思去赶人,这不是找人家晦气吗?
“退后,咱们绕道走,”周劭吩咐。他托着那已然昏迷的姑娘的脑袋轻柔放下,又扯过一片猩红的毯子来给她盖上。
而后他掀开帘子探头出去查看,正好望见同样探头往后望来的锦秋,一时怔住。
“爷,倒回去还得好一阵儿呢!”赶车的小厮面有难色,他回头,见自家公子呆呆望着前方,心中纳罕,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震天的锣鼓鞭炮声,叽叽喳喳的人声,同那摩肩擦踵的人群都一一隐去,只余一片湛蓝如洗的苍穹之下,一个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的女孩子。
微风撩拨着锦秋额前那几缕乌发,露出她宽亮的额头……周劭只觉一阵芬芳的气息扑面,虽只能看清轮廓,但他莫名感觉,这女子就是他梦中的妻子。
近来,周劭一直重复一个梦境,梦里他同一个女子拜堂,耳边充斥着喧闹的人声,眼见也是熟悉的宾客,唯独身旁这女子周身烟雾缭绕,怎么也看不真切。梦里的他实在好奇,便伸手挑了她的喜帕,一张脸一晃而过,他立即便醒了。
梦醒之后他记不得那张脸,但是一见这个女子,虽只是远远地看,他却笃定,她就是梦中那人。
锦秋坐回马车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住,终是提着裙摆利落跳下马车。她踮起脚左右张望着,正巧望见右侧人群中有一马夫牵着一匹马,她于是立即过去,给了他一锭银子,翻身上了马。
身后那道路虽然被马车堵住了,但是要走一匹马
还是轻易的。
她走得急,一双眼睛只顾看路,没分出半点来瞧那怔怔望着她的主仆两个,周劭不免有些失落。倒不是说她美得如何惊心动魄,其实她这长相在见惯美人的周劭面前,也只得“佳人”二字,还够不上“美人”,不过凡事要同梦挂上钩,那神秘便像个钩子似的,勾着人去探寻。
“你到前头去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姑娘,”周劭望着前头的马车,吩咐道。那小厮这便应声去了。
而后周劭便也同锦秋一样,寻了匹马,将车里躺着的那不省人事的姑娘扶上马,自己再坐上去,也掉头往华阳道上去了。
行了半个时辰,累得满头大汗的锦秋才终于来到了一片民宅前。
她下了马,从那紧窄的巷子口进去……
巷子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还有婆媳之间并不激烈的口角,甚至连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感觉妙得很,就像是进了人家家里,一户一户地,贴近她们的生活,窥见她们的秘密。
不消一刻钟,锦秋便按着记忆寻到了那一扇朱红色的小门,门上悬着的一块斑驳的青色匾额上“济世堂”三个大字,而这宅前有很大一片空地,左连小巷,右接一条开阔大道。
她走上前去,轻轻叩门,喊道:“吴郎中!吴郎中在么?”没人应,但里头的药草味却关不住,从门缝里钻出来,钻到她鼻子里头,呛人得很。
突然,门开了一条缝,记忆中那个一袭青衫、鹤发童颜的小老头就站在她面前。
“吴郎中,您可还记得我?”锦秋拭了拭额头的汗,微笑着问面前比她矮了一个头的老人家。
吴郎中上下打量着她,忖了片刻,突然双眼发亮,将门大开,激动道:“嗨呀!怎么能不记得,你不就是赵二小子的媳妇嘛!快进来快进来!”
赵二小子就是锦秋的表哥,幼时患病无人能医,是这吴郎中路过他府上讨茶吃时遇见了,给医好的,后来便认了他做干爹。
锦秋两颊上飞起一片红晕,嗔道:“没有的事儿。”
“嗨呀,迟早的事儿!”吴郎中将她迎进门。里头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前院四间房,围出个小院子,院子里都是用蔑盘晒的各式各样的药草。
“吴郎中,今儿我来是有事相求,”锦秋打断吴郎中的絮叨。
大约是锦秋的声音太过严肃,原本正说笑着的吴郎中也正色起来,回头问道:“怎么的,是有什么事?”
“我父亲近来咳得厉害,今儿我还瞧见他咳出了血,”说到这儿,锦秋的声音就有些哽咽了,眼前好像又看见了那染血的帕子,道:“求您跟我到府上去,救救他!”
锦秋说到这儿,那盈在眼眶里的一滴泪终于缓缓落了下来。
“我先将后院熬着的药整治好了,你正好同我说说你爹的病情,你也不要急,先慢慢说来,”吴郎中到底是见惯了病人见惯了生死的,这症状在他眼里就是小事。
锦秋这便跟着他到厨下,将今晨所见都一一说了。
这厨下足足有十几个小炉子,每一个上头都热着汤药,咕咚咕咚汤药沸腾的声音几乎就要盖过锦秋的说话声,氤氲的热气也几乎要将她遮住。
“每每人一嗽起来,好些郎中便诊断为风寒邪气入肺,其实不然,五脏六腑皆令人咳,你对你爹的病晓得不多,我现在就随你到府上去瞧瞧,”吴郎中一面答话一面有条不紊地将那些药罐子都提起来放在灶上。
“诶,”锦秋应道,听吴郎声气这般从容,她的心神也跟着定了下来。
她随他走出来,到了前院,便听得一阵阵叩门声,那力道,好像随时要将这小门给震塌了。
谁人这般无礼?
“我去开,”锦秋道。
她几步便走到那大门前,拉开两扇门,一抬首,不由得怔住……
嚯!好一个清贵公子!锦秋在心里叹了一声。
锦秋的眼睛向来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见过最匀停的人了。
他怀里抱着个姑娘,背却挺得板板正正的,气息也均匀。他眉毛浓密,眼睛又生得深邃有神,黑曜石一般,让人不敢直视,眉眼有男子的粗犷,可那如玉白肤,如花红唇,却又真真是女孩儿都羡慕不及的。
只是,锦秋觉着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几分惊异,且在她全身上下逡巡了好一阵。她被他看得面色都羞红了,不由低下头,腹诽:这样毫不避讳打量姑娘的八成是个登徒子。但她面上却并未表露不满,只是稍稍往旁侧躲了一躲,让出一条路来。
周劭怔了一瞬,见她侧身让出道,才回过魂来,怀抱着那姑娘大步走到吴郎中面前,急切出声:“可是吴郎中?”
“正是,你是……”吴郎中捋了捋髭须,望了望他,目光最后落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面白如纸,热汗直流,身子也隐隐发颤,瞧样子是中毒了,而且已经拖了好些时日了。
“快,将人放榻上去!”吴郎中伸手一指右侧那厢房。
锦秋瞧着这一幕,心里却颇不是滋味,自己在此处等了这许久,凭何这人一来就越过她的次序,能先瞧病?
“吴郎中,”锦秋叫住快步往厢房去的两人,道:“我爹爹还等着您呢!”
吴郎中这才想起来那儿还有个病人,他回头歉疚地望着锦秋,道:“怪我怪我,一急便忘了这事儿了。”
周劭见状,那原本已经舒展了的眉头又拢了起来,道:“大夫,本……本公子这妹妹眼看就要落气,请您先为她救治,多少银子我都能给!”
不提银子还罢,一提银子锦秋反倒来了火气,她盯着周劭,笑了起来,缓缓道:“这位公子看着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先来后到的道理?你说有银子,难道我便付不起吴郎中的诊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