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小乞儿背着邋遢老人走到小院,院里有烛火之亮,小乞儿就知道,是赵长陵这个家伙,忽悠仙女姐姐买的了。
踏入小院门口,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没有在屋檐或魏树上待着的石锦,破天荒的在走出门前。
她笑容灿烂的看着小乞儿,背上的老人问道:“在那捡的老不死带这来了。”
小乞儿沉默片刻,她没有再叫石锦为神仙姐姐,平淡道:“姐姐,他快死了,很快就死了。”
石锦莫名笑出声,指了指她背上的老人道:“你是说她快死了?。”
小乞儿低下头,轻声道:“麻烦你让开。”
石锦半挡住门扉嗤笑道:“不让怎么办。”
小乞儿把有些下滑的老人,往上一抛说了一句话。
石锦听过后,依旧是微微一笑,不过却是让开挡在大门的身躯。
至于小乞儿说的那句话,估计寻常人都不会觉得好笑。
“不让开,我会和你拼命”
石锦笑的原因不是小乞儿的不自量力,而是笑她那副不好不坏的心肠,世道中有好人有坏人,更多的则是好坏参半,还有就是陷入一条死路,唯善不恶或唯恶不善,这类人往往活的不累,比较一根筋不用动脑子。
但最累的还是那些不好不坏的中间人,做了坏事心里会受良心谴责,做了好事,却会担惊受怕做了东郭先生,心口不一,这种人大多是自己不放过自己。
这种人她石锦这辈子只撩撩见过几人,她算一个,赵长陵算一个。
白日酷热,夜来凉,小乞儿解下半件粗糙衣物,背篓出门,她先是去了北街头,见了那间虚掩的药铺大门,壮着胆子走了进去,本来有股子檀香夹杂着药味的古怪味道消失不见,小乞儿一个人没有走进药铺里去,她小声喊了一声“江樾你在不在。”没有人回应她只好有些失落的离开,可刚一转头就看见了,一个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江樾小声道:“有事。”
小乞儿被吓了一跳,缓了缓说出来意,她想买药,她想了想在说道:“估摸着是些很贵的药,我眼下没钱,不过我会还,肯定会还,所以能不能先给我药。”
江樾在老人去世后,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沉稳,他在三询问是何种病症。
小乞儿抿住嘴唇道:“被头很高很大的马踩踏,可以说踩到脚下,是个年纪很大的老……老人。”
江樾不在询问,披上衣物拿起药箱道:“带我去见他。”
小乞儿有些恍惚,江樾直接拉起她的手离开药铺,两人撒丫子跑,一路跑到小院那头的小巷里。
小院里石锦斜躺在房梁上,双手环胸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长陵平平静静没有因为身边多了一位生死不明的老人,有半点失礼,反而扯下半件衣物盖在老人身上,而后依旧如故翻书看书,好似永不腻烦。
啪一声,小院大门打开,小乞儿和江樾来到邋遢老人身边,江樾按住住老人左手松了口气,还有气息虽然有些古怪的地方,但好在不是生死攸关,这反而让这个少年感觉奇怪,按小乞儿的说法,这老人被一匹马踩倒,轻说调养十年半载,重则一命归西也是理所当然,怎会只有气机紊乱。
江樾看向一边沉默不语的小乞儿,道:“没有大碍”
小乞儿这才安心,江樾还是不放心怕自己学艺不精,想了想还是把两粒寻常人家望而生畏的止血丸让老人吃下,老人昏迷不醒,江樾又呆了好一会,直到确定老人真的没有什么大碍,这才走到门口打算回家。
小乞儿跟出门去,她怀里了个小钱袋,有几两些许碎银,可更多是铜钱,他硬塞给江樾。
江樾双手接下,他没有顾及小乞儿的手心满身黑泥,反而很认真的看着小乞儿,说了声谢谢。
江樾语速轻缓道:“爷爷走的那一天我很难过,那天很多街坊觉得晦气没有来,都最后其实也只有两个人来了而已。”
江樾尽力规正的对着小乞儿鞠了一躬。
平日说话如竹筒倒豆子般的连珠炮的小乞儿,不知为何熄了火,这个幼年生活富裕,而后为了活命和阎罗王讨价还价的孩子,此刻真的一句话都说不从来。
面对陌生人她可以不管不顾的去乞讨,在偷东西被当场抓住后,她也可以撒泼打滑,甚至在没饭吃的时候,不惜去和野狗刨食的小乞儿真真正正的说不出话。
她不习惯这种被人认真对待的感觉,她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想跑回小院里,去听赵长陵那些有的没的废话。
江樾手里攥着钱袋,说道:“其实前年雪夜爷爷没有买药给你,不是不买,而是不能买。”
他顿了顿回道:“因为根本就没有可以医治乞儿爷爷的药”
小乞儿呆在小院门口,一直到江樾离开也没有说。
她一个孤零零的回到小院,没有出声独自一人,做在门槛上。
她刚到小镇,没有人愿意收留,饿到极点,就往嘴里塞了块剥了皮的树皮,就这么嚼,嚼累了,捧一口雪到嘴里,这么连撑着几天,小乞儿真的觉得自己会就这么死在街上。
她没有哭,这个不过十六的半大孩子,咬着被冻的通红的手,硬生生从树上,掰下一块冰锥,壮着胆子摸黑闯进一户寡妇家里,好死不死刚好那寡妇点蜡烛,她哪时候死死捏住冰锥,须弥芥子般大小的恶念刹那之间萌生而出。
她想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她不想死,所以她那时候不像人,像鬼,更是一只恶鬼,可就在她打算鱼死网破时,那相貌出众的寡妇,说道:“饿了?。”
那天夜里,寡妇给小乞儿下了碗阳春面,然后安安静静的看着小乞儿,狼吞虎咽的吃下后,寡妇提醒说吃慢些,饿急了不能吃太快。
她走到神情紧张的小乞儿面前,把那块她还死死握住的冰锥拿开,毫不顾忌的把小乞儿冻的发紫的小黑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双快冻烂的手就这保住了。
小乞儿那天夜里在妇人家里睡了一晚,她一夜未眠,咬破嘴唇强忍着不哭声。
为什么在这个世道里会有一个这么好的人。
为什么,她阿爹教了她很多道理,可在她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时,一个也没用的上,那些道理是不是就是没用的,为什么自己都要饿死了,还要守着那些没用的大道理。
在后来他遇到了老乞儿,那个被人说是神志不清的老乞丐,教会了小乞儿个不是道理的道理。
老乞儿年轻时,北齐不太平,国土被破很多人流离失所,老乞儿倒是没有什么家国大义,只是心里觉得,齐国还是有男人的,没道理被人这么欺负的,后来老乞儿入伍杀了好些人,被抢的国土拿了回来,在后来皇帝老爷就叫他和那些弟兄去抢别人的地盘,他去了,那时候没有别的念想,当兵的不就是要杀人的吗。
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迫不得已,裤裆里个把斤屎尿都要被吓出来。
夜里都没敢睡,可慢慢的他发觉,好似没什么大不了的,晚上也没见过什么孤魂野鬼来找自己,到后来一个人就敢睡在凉透的死尸上。
老乞儿那时候很认真的念叨“很多事情失去了一开始的敬畏之心,就会做出很多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做都不敢做的事情,等自己明白过来,那就是一件会让人吓死人事”
就比如她今天就想放下邋遢老人一走了之,就想一把火烧了余笋的家,想再去庙里偷钱,这些事情,她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可更多的是放弃,所以小乞儿才会狠狠给自己一巴掌,责怪自己狠不下心,可有些事情真的做了,是不是就会不一样,我是不是就不是我了。
小乞儿很乱,可她心里死死认个死理,那个请她吃饭的寡妇是个好人,不告诉她老乞儿爷爷快死了的老薛头,也是个好人,酒楼和事佬般的老人也是,既然她小乞儿不欠他们钱,也没有天大的面子让他们帮自己忙,那就没有道理对别让的好,看着理所当然。
就这样掺杂着奇奇怪怪念头的小乞儿,在邋遢老人附近睡死过去,斜躺在房梁的石锦迟迟没有睡去。
深夜,赵长陵依旧神情自若,继续翻书看书,眉宇间浩然有之气魏巍不散。
————————————
白日绫罗绸缎的华贵马车,没有在小镇任意一家酒楼落榻,反而在小镇以南的一处小巷里停下马车,除却马夫外马车上走下一老一少,年轻人衣着华贵,有些刻意彰显自己身份不凡,年纪稍大的老人,衣着得体浑身上下透着股阴气,双眼常态下自然眯成一条缝,虽是笑脸却让人不寒而栗。
华贵少年站在马车外,在月下舒展身子,老人恭敬的站在一旁,两者尊卑有序,少年摔摔手活动筋骨,转身看向老人,轻声道:“钱老你说,这次咱们这一趟,会不会无功而返。”
钱姓老人慢了两息没有立刻回答,尖锐的嗓音轻声说道:“这次掺和的人太多,东越、西蜀、南唐,再加上这方小镇恰巧在学宫附近,哪位隐世圣人对碟子一向关感极差,所以我们北齐谍报扎根,其实并不深,太过鱼龙混杂,局面……太不明了。”
华贵少年淡淡然的哦了一声,好似想到什么问道:“今天在街上碰到的老人,难道真是一品境界。”
钱姓老人走近华贵少年身侧,点点头,那名在马车没露面的钱姓老人,在进入小镇就有感古怪,只当是圣人之下,另有些高人,这其实不足为奇,只是在公子谋划的之间,这些零星之火还是太碍眼。
华贵少年走下马车,直直躺在一袭狐裘上,自顾自的说道:“赵家对我们北齐怎么说,也是救国功臣,钱老你说咱们这样恩将仇报,会不会遭报应啊。”
在北齐侍奉过三代帝王的老人,只低头轻声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华贵少年笑道:“那他要是不死呢。”
钱姓老人稍稍挺直腰板却仍是矮华贵少年半头,同样笑道:“那微臣就帮公子杀了他。”
华贵少年哈哈大笑前仰后翻,片刻后脸上在无半点笑意,双眼毒辣道:“我刘修誓杀赵长陵。”
钱姓老人坐在马车前双目流转陷入回忆,大齐开国三百七十六年,真正立于覆国的祸事,其实唯有八年前的那场战乱,东越四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南驱而下,南唐贲军虎视眈眈,在加上西蜀的两万轻骑坐山观虎斗,说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殿下把兵权交托三代武侯的赵家,到底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毕竟双方兵马差距过大,没人看好赵家的力挽狂澜,没成想一个在家苦心钻研道理的儒士,竟然三战三胜,这场如泰山压顶的战役,就这么轻飘飘的解决了,更不必提,收官吞并的两万西蜀轻骑,这一仗功高震主,就是赵家顺势反了也理所应当,可没有,他赵家没将北齐改头换面,可殿下却要杀赵家,赵家不可能反,朝堂上大家心如明镜,殿下却依然要杀他这个北齐最大的功臣,姓钱名多的老人,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有这么个“一人可挡百万师”的谋士恐怕没有人会睡的着,哪怕公卿帝王也一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位内侍阁总管,其实一直觉得没错,他赵长陵该杀,哪怕他曾救北齐于水火也该杀,杀了后,请人编史传颂,给个万古留名的美谥,举国哀悼哀叹,这才对,这才是臣子的本分。
这位掌管帝王起居的大内管,破天荒的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在他死后敬上杯酒。
不过最后老人还是放下这个小心思,他对着阴影处,轻声道:“看够了吗!”
下一刻,老人如疾风般掠至一处高树阴影上,双手在黑暗刺去,在黑暗中拖出一名黑衣男子,轻描淡写的掐碎他的脖颈,而后将本就看不见的双眼,压的更小了些,轻声道:“北齐这些年杀了这么多臭虫,怎么就杀不完呢。”
说罢,阴气极重的老人,帮这名谍子缭乱的发丝梳理好,用细柔嗓音道:“幸好遇上我,不然死了也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