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微风细雨,市集吵闹,庙宇香火,书院静雅,一切都没有随药铺老人逝去而改变,甚至连街坊间男人出去做工的活寡妇都没有碎嘴,那样一个不温不火的老人没什么好让人记的。
大门半掩的小药铺里一身白衣的少年,半蹲在高凳上拿着一块布,擦拭过药铺的长桌,上面满是平日老人点燃的檀香灰,江樾将这些香灰堆积起来,扫入在块布上,丝毫是不想灰尘落在地上,老人去世对这个有些玩世不恭的孩子还说,可能是打击太大,周遭的街坊一下子也对性子冷清许多的少年,抱有些难过,这个苦命的孩子是老薛头打小带大的,没有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兴许是老薛头年轻时候没钱娶媳妇,托人买来的,又或许身子有毛病,大家说不清楚。
嘎吱嘎吱
半掩的木门外探进一直黑兮兮的小脸,除了那和邋遢成性的小乞儿,就在没有别人了。
江樾将灰布包好刚在怀里,低头刚好对上小乞儿那双灰溜溜的小眼睛,本意打算来找老薛头出气的小乞儿,在得知老人去世的消息后,不知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就来到小药铺,可看到江樾后她又好像噎住了一样,不知该说些什么,江樾是个厚道的人,有一次她进山里吃错了东西,疼的满地打滚是他偷拿药给她,后来也因为这事,挨了老薛头一顿打,她没了老乞丐,他没了老薛头,两个孤零零的小家伙,就像是断了根弦的二胡一般孤苦伶仃。
过了半响,小乞儿才红着脸说出句“想哭就哭出来,不丢人”
江樾没有回话,小乞儿就又继续道:“我不笑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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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陵独自一人来到英武侯庙,街道行人川流不息,小镇临近开春,这里的读书人闻风而动,都在等待着那个天大的福源,要是被龙商学宫老祭酒看上鱼跃龙门指日可待,满肚子的学问那就是可以拿的出来的富贵金银了。
英武侯庙前一位老道人守着相摊,浑身沐浴在阳光下,没有顾及行人嘈杂,微风斜阳清风徐来。
赵长陵走近对着老道人行礼,没成想老道人竟也回了个书生礼,赵长陵稍作吃惊。
老道人率先开口是夹杂着些南唐方言道:“我在几十年前,也是一位读书人,至于为什么做了道士不提也罢。”
赵长陵面色一凛没有轻视,拱手再次回礼,大唐、大楚、大梁、北齐、西蜀、东越,六国久战民不聊生,其中以大唐兵力最佳,号称轻骑百年无人可出其左右,却是在数十年前与东越一战中损失近二十万铁骑,被东越割去十五城,不知多少王亲贵族流离失所,更别提那些穷困的平民百姓。
赵长陵拿出一张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交由老道人。
老道人开口问道:“公子所求为何。”
赵长陵低下头轻声说出两字“平安。”
签筒摇晃簌簌竟有两只竹签,同时落下,一红一黑、一吉一凶。
老道人看到后不禁把眉毛拧成一块。
四目相望,久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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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时天际初暗,小乞儿慢悠悠的回到小院,手里拿着两只用芦苇系好的鲫鱼,黑脚丫踏入小院留下一串黑漆漆的脚印,她把鲫鱼放入大水缸,一眼就看到有个消瘦的身影,犹如一只燕子般,立在屋檐上,姚望黄昏慢慢落下。
小乞儿对着石锦笑道:“仙女姐姐,我抓了两条鱼回来,等晚上我烤鱼给你吃。”
石锦看了看小乞儿没有回应,连身形都未改变。
小乞儿挠挠头也不在说些什么,自己一人走进小院,那个来小镇找亲戚的读书人,正半跪在小院里低着头,半天没见浑身都是黑灰黄土,身上还透着骨子怪味,经常去庙宇蹭吃蹭喝的小乞儿自然是知道,那是骨子香灰味。
小乞儿走近赵长陵的身旁,她觉得这个穷的连客栈都住不起的读书人,一定是被自家亲戚赶出来,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这个道理实实在在,就比如前年的这个时候,镇上那个读书很多年的书生,在一个雨夜被自己的叔嫂赶出了门,在大雨中也是这边的神情,就像哑巴吃黄连,瞎子看灯笼,半天也没有个所以然。
小乞儿拿自己污黑的小手,拍了拍赵长陵的肩膀,低声问道:“咋了,是不是被亲戚赶出来了,没事,我这里地方不大,可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你就放心在这里睡,要是不好意思就帮忙和神仙姐姐说说好话,让她收我为徒。”
赵长陵没有反驳,微微一笑点头道:“谢谢。”
小乞儿摆摆手,双手拍了一下双膝道:“这有什么,等我成了神仙姐姐的徒弟,你也算是我半个先生,到时候你可别为难我就好。”
相貌俊美的赵长陵,眼眸流转忽然开口说道:“你为什么想学武。”
小乞儿半蹲在地上,眨巴眨巴眼睛,歪过半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出声。
赵长陵看着小乞儿的背影没有在继续追问,只不过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声。
夜深人静,月光打落进破落小院,赵长陵的白衣上依旧满是灰土,身后的长发也沾染上一块白灰。
今日的签筒出了两只签。
一只上上大吉,平安。
一只下下大凶,凶险。
老道人也对这两只,自铸就起就几乎可说是永不相见的竹签,深感疑惑不得其解,而后在赵长陵的在三追问下,老道人才给了个破灾的法子,心念平安磕头三百次,连续七七四十九日,就能化解劫难。
赵长陵目光柔和,伸手从怀里拿出那本泛黄的书籍,书籍是本极其寻常的蒙学礼教,这本蒙学时赵长陵的先生在他儿时赠与的,书籍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可赵长陵仍是静静打开书页,再次细细研读书籍。
啪嗒一声,石锦从屋檐上跃下,静静走到赵长陵的身边,她言简意赅的问出一句话“你打算何时什么时候走。”
赵长陵闻言江书籍合起放在怀里,答非所问道:“他们追来了。”
石锦一屁股坐在地上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头说道:“东越那个老头子,原先被我糊弄去了裕华州,现在估计是回过味,追上来了,另外就是那个对你念念不忘的南唐公主,派出的数支梧桐卫近日手脚愈发不干净,早上被我打伤了几个,我估计不会善罢甘休,在就是西蜀的大罗天众,对你的悬赏翻了一番,爬到了三千万两黄金,还有…………”
赵长陵低头轻声说道:“北齐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叫来了人手对吧。”
石锦稍有沉默低声说:“你那个弟弟不知用什么手段,叫来了一名自在境的高手,不出预料的话过几日也要到了。”
赵长陵闭上双眼,吐纳出一口浊气,淡淡道:“对不起。”
石锦心里清楚这头倔驴,是要待在这座小镇等死了。
赵长陵抬头望月沉声道:“石锦我要留在这里做些事情,这事对你而言无关轻重,对我却是比做性命都过犹不及,所以我想…如果我还没回广陇城前死在了外面,麻烦替我到我师父的坟前说声对不起,要是可以在替我修剪杂草添捧新土,我……下辈子一定报答你。”
赵长陵在等那句答复,可身后却是久久无言。
石锦在这时,抬起手重重的打在赵长陵的脑袋上,淡淡道:“我说过等到了,广陇城在杀你,不是在太安城更不是在这座小镇,所以不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让你死。”
石锦起身没有和赵长陵打招呼,独自一人离开小院不知去向。
深夜中赵长陵目光柔和,对着月光在次低下头,没人知道此刻他的心头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双膝跪地磕头,一次又一次。
心头口中心心念念“平安”二字,一遍又一遍。
月儿高挂,北街的小药铺里江樾没有睡去,他点上一支檀香,静静的坐在药铺的长凳上,直到深夜,江樾在也扛不住睡意,沉沉睡去,一股寒风吹入,江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空无一人的小药铺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怪风,吹在药铺的窗户上,鬼使神差般的关上了窗户。
江樾怀里放着一包香灰,小镇有个说法,说是人死后的三天里,留在那人生前长待的地方,午夜点香就可以遇见故人。
江樾想和自己的爷爷说,他以后会听话,会懂事,他不读书被爷爷骂,他会怄气会偷懒会敷衍,他想和爷爷说,今后他会好好读书,会光耀门楣,他知道今后不会有人在晚上帮他掖被子,不会有人在他生日那天,叫他早早起来吃一顿长寿面,他不是不明白家人的好,可他好像从来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
清晨香尽,江樾朦朦胧胧的从梦中醒来,他猛的遮住双眼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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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破烂但好歹可以挡风遮雨,小乞儿邋遢,可院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脏的,哪怕是烧水的壶子,小乞儿都会抽空那去水池洗一洗。
昨晚没睡好的小乞儿顶着一双黑眼圈起了床,与常人不同的是,小乞儿不会洗脸反而会习惯的从墙头,抹下一把墙灰会抹在自己的脸上,小镇上的人谁也没见过小乞儿的样子,估摸着是个模样丑陋的小鬼,不然怎么就不敢见人。
她推开门跨过大门坎,往这边那颗上了年纪的槐树爬去,她的手掌有一层厚厚的茧,所以双手抓在树皮上不至于,滑落,她用掌心贴住树身,慢慢挪移上去,小乞儿一点不敢大意,记得她第一次爬树时抓不稳,从树上滑落指甲,断了半截,好在天不热,不然化了脓,这截手可就不在了,好不容易爬到树上,她伸头往里面看去,一共六个蛋她昨日拿了两个,应该还剩下四个,可此刻巢里只剩两个了,她没有在下手去拿,而是就这样慢慢从树上滑下。
小乞儿离小院不远,此刻她鼻尖闻到一股子糊味,她看下小院那头,一股子浓烈的黑烟冒起。
小乞儿暗道不好,急忙朝着小院跑去,一打开院门烟雾缭绕,她快步顺着烟雾蔓延的地方跑去,在那个小厨房里,赵长陵挥舞着双手,试图把一团火打散,小乞儿紧闭双眼,一个箭步冲上去,拿起一块布丢入锅中待到火团散尽。
原本儒气的读书人,已经俨然一块焦炭,小乞儿没有责怪赵长陵,倒是赵长陵一个劲的道歉。
中午日头正盛,一夜未归的石锦,不知何时正躺在房梁上睡觉鼾声如雷,小乞儿没敢出声,她心里想或许所谓的高手都是爱在高处睡觉。而赵长陵好似又发了疯,站在日头下,一次又一次的扎马步继而出拳,小乞儿看着那甚至会被街头卖艺之人,笑话的小把事,很想告诉他,你要是学拳,遇到歹人乖乖就范还好,要是敢动这种把事,还不被人按在地上凌辱,可对上赵长陵那双眼睛,小乞儿干笑一声违心道:“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