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大年
天际破晓,在那座破落的小院内,邋遢肮脏的小乞儿,撸起袖子,拿着一块破旧衣裳,登高洗净房梁,灰土落下犹如重雾遮掩过一片阳光,里里外外门槛地砖,杂草泥土,在小乞儿的手中一扫而空,小院焕然一新。
小乞儿做完这些,起身离开小院,拍了拍衣袖,郑重其事的关上空无一物的小院门。
南街有座英武侯庙,是远近闻名的好地方,英武候是北齐初年的开国功臣,是与皇帝几乎肩并着肩的大将军,武能南下破外族数十万大军,文能安邦治国兼济天下,却是活了不到三十就得了重疾去世了,不禁让人唏嘘天妒英才。
小乞儿走到南街蹲在庙墙,她静静的看着络绎不绝的行人,有名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拉着自家娘亲的裤腿,哭喊着要吃糖葫芦,一脸慈祥的妇人抱起孩子,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梁,而后掏出钱袋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孩童不在哭闹撒娇一般的环抱在妇人的脖颈上,妇人侧目而视瞥见蹲坐在庙墙的小乞儿,再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铜钱,买下一只糖葫芦,妇人带着孩童走到小乞儿身边,对着小乞儿递过一只糖葫芦。
小乞儿不敢看妇人一眼,就急忙转过头,没有接过糖葫芦,就逃一般的跑开,只留妇人与孩童站在原地,妇人轻轻叹息,语气柔和叹息道:“苦命的孩子。”
小乞儿跑到庙宇后门,庙会正门游玩行人多不可数,后门就罗雀可数,在那面古朴的小门旁,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槐树,小乞儿四处看了看,发觉没人就火急火燎的爬到树稍上,顺着树枝偷偷留到庙宇的墙头上,面对着不高的围墙,小乞儿一鼓作气跳入庙宇。
小庙后院不大,小乞儿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习惯的往较为湿润的黄泥跃下,本就脏污的衣裳上留下点点泥斑,她离开后院,穿过走廊,她知道庙里的人都去主持前厅事物,求签解梦、姻缘富贵,这种地方也不清静。
小乞儿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在她刚刚流落到小镇时,就误打误撞的进了这座不过三五人在内的小庙,庙小香火却旺,日日上供的祭品也是各不相同,小乞儿那时就没少偷吃过这里的贡品,不知为何却总是没有被逮到,她走进半遮半掩的前堂,这里空无一人,按规矩来说天干地支十二个时辰,在这些供奉宝像的地方,一日要清人两个时辰,小乞儿怎么也说不上道理,总觉得奇怪,难道这些泥塑金雕的宝象也要吃喝拉撒睡,否则为何不让人带,她没有计较,要是没有这规矩她可能都踏不进这间屋子。
她看着威武高大的英武侯雕像,没有半点敬意,又有点像老朋一般,她先是随手拿起一个贡品,塞到嘴里,没有计较上面的香灰,一口咬下混合着一股古怪的味道,小乞儿三下五除二就下肚了去。
吃饱喝足后,她若有所思的看着石像,她第一次跪在那块蒲团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走到香火箱前,伸手放了进去,瘦小的手掌竟然契合这小小的口子,叮叮当当一会一会,小乞儿的手心就抓了不下一百枚铜钱,她把铜钱抱在怀里,有些心虚的看着石像,她溜进庙宇偷吃这些贡品,没有半分愧疚,这好好的东西反正都要丢掉,不然便宜了她,可这钱是庙宇里修缮宝具,祈福之用的,她见过庙宇里那个身穿道袍的老人,是个笑起来眉毛都会抖三抖的奇怪家伙,可心眼绝对不坏,记得快下雪的时候,还送了两床被子给她和老乞丐,那可不是什么坏东西,保暖的很,可惜她的那床被她卖了,给老乞丐买药了。
小乞儿又想了想,挠了挠头转身对着英武候的石像道:“大叔,你这一辈子都杀了那么多人了,怎么想也不差我一个,有怪莫怪。”
天色尚早,趁着往来人客多些,好些酒楼饭馆,一大早就敞开大门,小镇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有名仅以条丝巾束发的中年儒士,正一脸笑意的在家酒楼讨碗水喝,公子身旁站着位寻常姿色的女子,穿戴普通侍女家的淡蓝服饰,可两人站在一块又有股说不出的意味,好似一边的男子成了家仆一般。
酒楼忙里忙出的老板娘,本来没空搭理这个这个外乡客,就想着出口打发了去,乍一看竟是个某样上好的男子,在一看就挪不开眼睛了,心里直说好模样,真的是比姑娘还要俊俏,可看到他身后背负着的书箱就有些跌落眼眶,小镇什么都缺,就不缺读书人,囊中羞涩是他们,欠钱赊账也是他们,到了食不果腹被赶出客栈酒楼的还是他们,反倒是他们这些个小门小户,不知道被多少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骂过,狗眼看人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话语,莫欺少年穷,这些话她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可也没真见到一个兑现诺言的男子,还不如自己那个把脑袋交代在战场上的丈夫。
老板娘也没计较,这般的好样貌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谁说只准男人爱看漂亮姑娘了,她笑着倒了碗水给男子,男子倒是极其上道,双手接过,对于老板娘摩挲过他的双手没有一丝不悦,这倒是让守寡多年的老板娘不由得红了脸,对儒生也是改观不少,儒生喝完水,依旧是双手将碗放下,对着老板娘鞠了一躬,道了声谢。
老板娘倒是没有了初时的轻视,妩媚笑道:“先生是要去往哪里,要的等那龙尚学宫的先生,那可不赶巧,估摸着至少要等到开春才有机会去,峨眉山脚下蹲守了。”
儒士摇摇头,轻声道:“在下来到贵宝地,是寻一故人,倒不是来求学,要是求学就难免在夫人这里,多讨扰几日了。”
老板娘笑了笑,不管是真是假,这礼多人不怪,人笑福就来,是老祖宗的规矩,在加上是这么个俊俏男人,她问道:“我们这是个小地方,不过五十余里地,我在这生活了三十余年,你要找谁,和我说说没准正巧知道。”
儒士沉思片刻,看着老板娘说道:“是一位姑娘,年纪不过十八,我是一故人的女儿,多年未见不知容貌长相。”
老板娘低头想了想,往来小镇的人多了去了,可真正在这小镇住下的人,却是不多,她仔细回想,最后无奈的摇摇头,回道:“这是位姑娘家,按理来说镇上的姑娘家少,也就几十户,大都是已成亲,待字闺中的估计是没有了。”
儒生得知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后,也是在意料之中,老板娘继而开口道:“先生可以到南街的英武候庙,去问问哪里的长眉道长,那可是位了不起的道人,平日小镇的诸多事宜都是交由他做的,谢兴许他就知道。”
他在道了声谢后,儒生和侍女正要走,老板娘在身后调笑道:“要是住店来我这儿。”
老板娘想了又想补了句“不收钱。”
囊内羞涩的儒生再次笑着点点头,一旁的侍女面无表情,身旁这位怕是读书怕读傻了的儒生,来时携带百两,可路过一个小镇,遇到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妇人,在受了些许善意后,每每就会在离开前,留下一笔恰到好处的银钱,这一来二去自然也是落得个穷的叮当响的下场。
儒生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渴时雨水、溪水、河水都可饮用,浊水细沙过滤,在煮沸也照样饮用,野果山珍,也认的齐全,遇到小村小镇,会带写家属,在几次穷困潦倒到几点的时候,这位儒生甚至手上拿了一手,测天测地的神算子名头,在地方为人解签算命,这也让侍女有时不禁想,这个中年儒士到底会多少东西。
侍女盘住双手一脸漠然道:“这里是最后一处地方了,要是在找不到,你该如何。”
儒生停在路边,思虑良久后,目视侍女的双眼柔声道:“总要找过才知道。”
侍女见儒生刻意回避这件事,也不纠结,神情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忽然脱口而出一句,“没事,找不找的到我都要杀你。”
儒士没有一分惧怕,反而习以为常道:“那到时有劳石锦姑娘了。”
侍女没有回话,两人继续走过小镇,在一个路口是时候,侍女忽然说到:“赵长陵到时我下手会快些。”
儒士一脸温煦笑道:“有劳姑娘了。”
小镇北街的药铺里,香炉里点燃着一只快燃尽的紫藤香,半入黄土的老郎中,趴在柜台上假寐,啪啪啪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怕他吵醒,老人揉了揉眼睛,起身查看,和一只黑泥鳅的小乞儿,正趴在柜台上直直的盯着老人,老人吓了一跳,差点没有从抓药的高脚凳上掉下来。
老人温怒道:“好小子,怎么今天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
小乞儿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扔在桌上说道:“薛老头你上回说的话,还作数不。”
老人先是点点头回道“我薛平理就那样骗过人,当然作数。”
薛姓老人自然知道是什么事情,早先几日,这个小乞儿跑到这药铺开口要二两砒霜,说是要毒死门口几只乱叫的野狗,砒霜是毒药也是烈药,买卖砒霜是要格外小心的,不能有一点差错,药量稍过或者病患体弱就很容易一命呜呼,那时小乞儿揣着三纹钱,打着赤脚来这买药,指名道姓要砒霜,薛平理那时候说,凑够两百纹钱就卖他二两,没成想这小乞儿记到现在。
薛老头没有给他拿药而是,看着小乞儿问道“那老头呢,好些了吗。”
小乞儿不着一丝情绪淡然道:“死了。”
薛老头忽然一震,尽管心里清楚,那般重的肺疾药石无医,怎么挨的过冬呀,老人莫名有些恍惚在问道:“埋那了。”
小乞儿双手重重的打在桌子上,骂道:“小爷是来买药的,不是来和你闲聊的,买不买一句话。”
薛老头顿时有些茫然无措,过了一会点点头,转身离开过了许久才将一只药包交给小乞儿,小乞儿拿过药包,没有在多言语,离开药铺。
小乞儿跑回破落的小院,推开大门,小院里的青瓜发了青藤,估摸着在过几月就有清脆的瓜果吃了,往日会多打量几眼的小乞儿,忽略过这些,跨过门槛走进屋内,她把仅有的几块煤炭放入火炉,点上火,在烧一锅热水,她就坐在边上静静的等水烧开。
小乞儿在十岁前也是有阿爹阿娘的,自己的娘亲就像庙会上给她糖葫芦的女子一样,会陪她逛街撒娇,至于阿爹,小乞儿努力不去回想起那张脸,她咬着牙,把自己抱紧,阿爹走了,阿娘也走了,就来爷爷也走了,平日泼皮无赖的小乞儿,蜷缩在一块,她也想吃糖葫芦,她也想有人陪她逛庙会,可在也哪有人会这样对他了,再也没有。
她不敢接妇人给的糖葫芦,她不敢吃,不吃就不想,不想就不会要,水壶微开,小乞儿把从薛老头那买来的砒霜一股脑的倒下,继而盖上锅盖。
她怕死吗,小乞儿说不上。
在她阿爹被人千刀万剐后,阿娘就连夜带她骑马狂奔到齐国,身后是数之不尽的追兵,她还没来得及和阿娘说一句话,就看见背上插满箭的阿娘滚落在地,阿娘嘱咐过别被他们找到了,会死,她会死,更可怕的是娘亲说,要是被他们找到,就要先死,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死,娘亲抱着她叫她别怪她爹爹,可爹爹也死了呀。
死是什么,死了会饿吗,死了会被野狗欺负吗,小乞儿不知道,她其实最想知道,死了会不会在见到阿爹阿娘,会吗?
霹雳吧啦天际落下雨珠,小乞儿盛下一碗滚烫的热水放在窗边,她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没有搭理,她实在想不出会有谁来找她,是邻里的孩子还是上门算账的恶人,咚咚咚有是一阵敲门声,小乞儿再也忍不住怒气冲冲的走出门外。
打开门一位儒生带着一位侍女,站立在门下,此刻已经沦为落汤鸡,哪位中年儒士,作辑道:“小哥,可否让我暂离片刻。”
小乞儿看着熟悉的装束,霎那间恍惚愣在原地。
直到儒士再次开口询问,小乞丐才回过神来,推开大门冷冷道:“雨后就走,不然到时候我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