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08年的初春,李宝宝和王儒来到了包头市。之所以来包头,是因为包头是个打工的好地方。十几年前甘肃人去外省打工,不是新疆便是内蒙古,李宝宝老家人教育孩子:“以后考不上大学,就去包头打工去。”孩子有时犟嘴:“去就去。”当父母的气得不行,一巴掌抽过去:“去给包头人当爹吗?”
包头是内蒙古第一大城市,比首府呼和浩特繁华许多,市区的钢铁大街被誉为“塞外第一街”,包头人调侃说,呼和浩特算是包头的郊区。包头原名“包科图”,蒙语为“有鹿的地方”,所以包头又叫鹿城,外号“鹿力大仙”。呼和浩特是“虎力大仙”,鄂尔多斯是“羊力大仙”,全内蒙数这三座城市最出色。包头之所以叫包头,据说是这个地方风沙大,一出门就得找块头巾将头包起来,大街上人人包着头,所以叫包头市。
火车停在包头东站,李宝宝戴上墨镜,嘴里斜斜咬着一根大青山,问王儒:“像不像黑社会?”王儒说:“有病吧。”李宝宝说:“听人说包头火车站挺乱,一下车就有人拽着你的行李,不由分说拉到旅馆,非让你住他们的店不可,还有包头的小偷,据说十分猖獗,抱着你浑身上下乱摸,你要转头看他,他还冲你一笑。这帮人都是看人下菜碟,我这个打扮,肯定没人敢找我麻烦。”王儒看他一眼:“黑社会有抽套马杆的?”李宝宝嘴上的香烟,牌子叫大青山,烟盒上画着一套马的汉子,大家便叫它套马杆,套马杆是全内蒙最廉价的香烟,两块钱一盒。
下了车,到了广场,大概是李宝宝的墨镜起了作用,既没碰到拽行李的,也没碰见小偷,只有一位老大爷跟在身后,一个劲地问:“后生,打炮不?后生,打炮不?”李宝宝没搭理,老头跟了一小段,见没生意可做,便转身走了。
广场边有很多饭馆,其中有一家写着“兰州清汤牛肉拉面”,李宝宝犹如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亲人,坚持要去吃一碗。王儒说:“火车站跟前的饭馆,都是宰过路客的地方,又贵又难吃。”李宝宝甩了一下围巾:“就算再不好,那也是兰州牛肉面啊。”王儒笑道:“你还骚情的很。”
饭馆里没几个顾客,一位胖乎乎的女服务员边擦桌子边唱:“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该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李宝宝小声说:“王兄,现在的姑娘都这么开放吗,大庭广众之下动不动就要擦掉一切陪人睡?”王儒说:“没文化,石星就不会唱这样的歌。”
等牛肉面端上来,李宝宝惊呆了,竟然是压面机做出来的机器面。李宝宝怎么也没想到兰州牛肉面居然被人糟蹋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青海化隆人也不敢这么造孽,这样的牛肉面放到兰州,不是能不能经营下去的问题,而是顾客会把老板拉出来打成几级伤残的问题,这哪里是卖面,这是耍戏客人呢。王儒尝了一口,对李宝宝说:“跟屎一样。”李宝宝放下筷子,问那女服务员:“这是拉面?”服务员说:“是拉面,机器拉的面。”李宝宝说:“机器拉的面也能叫拉面?”服务员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都用机器拉面,谁还用人工来拉面?”李宝宝哑口无言。王儒说:“我算是知道兰州的北京烤鸭为什么那么难吃了,当初还骂来着,现在看来真是冤枉人家北京烤鸭了。”
吃完饭找旅馆,问了好几家,最便宜的双人间也要五十块一晚,俩人没舍得住,拎着包在大街上溜达。走了一会儿,看见路边一个妇女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低价住宿,十五元一晚。李宝宝眼睛一亮,上前搭话,商量了半天,十块钱成交。俩人跟着妇女走街串巷,七拐八拐到了一幢破破烂烂的楼前,李宝宝打量了一下,楼层挺高,不像旅店,倒像小区的住宅楼。进了楼,挺宽一条走廊,走廊靠墙的地方一排椅子,坐着七八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上了二楼,妇女将二人带到一个房间,房间不大,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床中间一张旧桌子上摆着个小彩电,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交了十块钱,也没开收据,也没登记身份证,李宝宝在床沿坐下来,用手拍拍床:“不错,十块钱很划算。”王儒嚷嚷着脚疼,脱了鞋在另外一张床上躺了下来。这时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大约三十多岁,问李宝宝:“兄弟,玩不?”李宝宝一愣,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连忙说:“不玩。”女子笑:“姐给别人七十,给你五十,好不好?”李宝宝脸红了:“不玩。”
打发走女子,李宝宝问:“她怎么进来的?”王儒说:“当然是从门里走进来的。”李宝宝连忙跑到门边,一看之下吃了一惊:“王兄,这门没锁。”“没锁你给锁上。”“我是说没门锁。”王儒躺着没动:“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破房子还怕小偷进来不成?”李宝宝说:“这要咱俩睡到半夜,进来一女的,往被窝里一钻,门口再站几个彪形大汉,那咱们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王儒说:“咱光脚的还怕他穿鞋的?”
李宝宝收拾好行李,不由分说拽着王儒下了楼:“这房子不能住。”到了大街上,又找了家旅馆,花了五十块钱。王儒抱怨:“李五碗,你尽干这赔本买卖,便宜没捞着,还倒贴进去十块钱,你怕什么?”李宝宝说:“你懂个屁,出门在外,宁可钱受罪,不可人受罪,知不知道?”
李宝宝在包头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推销墙纸,挨家挨户敲门推销,干了半个月,效益不行,又改为推销饮料。一款没知名度的饮料打开市场非常难,李宝宝和王儒整天站在街上,将所卖的饮料吹成王母娘娘蟠桃会上的琼浆玉液,这样一来,买的人反而更少,李宝宝抱怨:“王兄,不是兄弟说你,你真没有干推销的天赋,你瞧瞧自己,呆头呆脑笨嘴笨舌的,你就不能机灵点吗?”王儒反唇相讥:“我还没说你呢,见人就干笑,活脱脱一个骗子,顾客都让你吓跑了。”
这天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四十多岁,李宝宝也没细想,随口喊了声姐姐。这声姐姐估计叫对了地方,妇女面有喜色,买了一整箱饮料。李宝宝觉出味来了,从此以后,四十岁以下的,一律喊妹子,四十往上的,一律喊姐姐。王儒叫了一位大妈一声阿姨,被李宝宝好一通训:“什么阿姨?哪来的阿姨?谁是你阿姨?干咱们这行的,这世上就没有阿姨,全是姐姐。”后来有一次来了位老大爷,七十多岁,李宝宝喊了一声老哥,可把老大爷惹毛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这谁家的孩子,没大没小的。李宝宝满脸尴尬,王儒站在一旁,一脸幸灾乐祸:“让你抖机灵。”
卖了一个月饮料,没挣到什么钱,有时一天能卖几箱,有时连一瓶也卖不出去。俩人在早餐店里喝羊杂碎,李宝宝说:“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得找个正经活,有固定收入那种。”王儒说:“要不去建筑工地。”李宝宝咬了一口蒸饼:“我看行。”
问了好几家建筑工地,包工头一看俩人模样就摇头,说一看就不是干苦力的。两个人互相埋怨,李宝宝嫌王儒身体单薄,王儒嫌李宝宝细皮嫩肉。后来找了个修路队,好说歹说之下,老板才答应试试看。李宝宝感叹说没想到找个活干这么难,王儒说:“你知足吧,我听说前些年,老家人来包头打工,找不到活干,就整日住在小旅馆里,身上盘缠花光了,就跟老板赊账,一赊就是十天半个月。用工单位来招工,就去小旅馆找,把赊的账还了,就将人领走。”李宝宝问:“那要实在找不到活,赊的账怎么办?”王儒说:“总会找到活干的,时间长短问题,要实在找不到,就帮着旅馆老板搞搞卫生什么的,旅馆老板也自认倒霉了,一代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老板用面包车将两人拉到施工现场,李宝宝和王儒便跟着修路队开始了修路生涯。说是修路队,加上老板也才十来个人,主要是给工厂、小区、村镇等地方用混凝土硬化路面。老板和其他工友都是乌盟人,一嘴乌盟口音,在包头,像这样的小团队很常见,一般都是数十个老乡聚在一起,跟着一个能揽到小工程的老大,四处找活干。包头人把乌盟人称作“澳门人”,包头方言中,“澳”和“撬”同音,说自从有了乌盟人,家家户户安上了防盗门,还说什么苍蝇蚊子乌盟人,乃内蒙三大害虫。有一个笑话,说上海人、北京人和包头人坐飞机,到了天上,飞机没油了,需要减重,上海人把一箱钱扔了下去,说上海人就是钱多,北京人把一个当官的扔了下去,说北京就是官多,包头人把一个乌盟人扔了下去,说包头就是乌盟人多。乌盟人也经常讲这个笑话自嘲,笑完后就骂,说编笑话的人太不是东西。
乌盟就是乌兰察布市,2003年撤盟改市。自古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以前乌盟很穷,靠天吃饭,乡民们外出讨活路,个别人难免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时移世易,乌盟人早就不是“澳门人”了。李宝宝和一众工友相处融洽,白天干活,晚上喝酒,王儒学了一嘴乌盟话,开口就说“咋了么”。
由于是体力活,工资比较高,每个月能拿到一千八百块钱,老板从不拖欠,按月准时发工资。李宝宝的工作是支钢模,这个活有难度,钢模要有一点不平,修出来的路就不合格,李宝宝勤奋,眼里有活,干什么都像模像样。王儒的工作是倒水泥,这是整个施工队最苦最脏的活,用一只铁钩子,将垒在一起的水泥勾下一包来,拖到搅拌机的翻斗边,用刀划开,倒进去。工作忙的时候,王儒一天要倒两百包水泥,一包水泥一百斤,一整天下来,胳膊疼得像要断掉。水泥灰有腐蚀性,王儒虽戴着口罩和手套,可时间长了,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口子,早上洗脸,双手伸进水里,王儒疼得一呲牙。
老板对招到李宝宝和王儒俩人很满意,说:“当初看你们俩瘦瘦弱弱的,真怕你们吃不了这种苦,好好干,下个月给你们俩每人涨一百块工钱。”李宝宝说:“谢谢老板。”老板又说:“像你们俩这样的小后生,现在不多了,我那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只知道问我要钱。”李宝宝问:“你儿子是做什么工作的?”老板说:“他能做什么工作,还在读大学,天天嚷嚷着生活费不够花,我问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他说谈了个女朋友,现在这孩子,真能把人活活气死。”老板虽在数落儿子的种种不是,脸上却全是自豪。李宝宝说:“我哪能跟你儿子比,我就是个出苦力的,你儿子将来是要坐办公室的。”老板难掩得意之色,红红的脸上神采飞扬。
春天快过完时,接到了于大飞的电话,于大飞语气兴奋:“李彩霞生了,我当爸爸啦。”李宝宝挺高兴:“是吗,男娃女娃?”“是个男娃。”“恭喜恭喜。”于大飞说:“我现在特想请你跟王儒喝顿酒。”李宝宝说:“先欠着,以后有的是机会。”于大飞问:“你怎么样?”李宝宝说:“还行,我跟王儒整天修桥补路,造福人民呢。”于大飞说:“要不来广州吧,我在这里还不错。”李宝宝说:“以后再说吧。”
内蒙古的夏天,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便是蚊子,同时点上三盘蚊香,人被熏得头晕,蚊子依然嗡嗡不休,李宝宝怀疑内蒙的蚊子是不是对蚊香产生了抗体。天气太热,屋里也没空调,晚上睡觉脱得一丝不挂,往床板上一躺,早上一觉睡醒,用手一摸大腿,一层密密麻麻的小血痂。每当这时,李宝宝就想起兰州的好,再热的天气,晚上睡觉也得盖上被子,不然就会着凉,兰州也很少有蚊子,偶见两三只,也跟散兵游勇似的,跟内蒙古铺天盖地的蚊子军团不能相提并论。
修路队经常搬家,一个工程结束了,就搬到另一个地方,半年时间,李宝宝也算走了包头不少地方。这天,修路队到了一座小区里,小区的路坏了,准备重修。该小区位于昆都仑区钢铁大街附近,地段繁华,算得上是包头市的高档住宅区。李宝宝不喜欢在小区里干活,车多人多,干起活来不方便,每当他看到那些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开着豪车进进出出,再瞧瞧自己满身泥垢挥汗如雨的模样,心里总感觉低别人一等。
王儒显然也有这种感觉,李宝宝能看到他脸上的失落,人有理想,就要受理想和欲望的折磨。和李宝宝不同,修路队的其他工友坦然的多,他们打了多半辈子工,早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既没能力去改变,也不想去改变。谁都渴望风光体面,可梦想太远便等于没有梦想,就像是很少有人的梦想是当总统,因为太难,就不会去想,所以也就不必忍受没当上总统所带来的痛苦和失落。
这个小区有很多有钱人,嗓门大,脾气也大。一次李宝宝和王儒二人推着一车混凝土往前走,挡了后面一辆车的路,司机探出头就骂:“操你妈,让开!”王儒大怒,扔下车要动手,被李宝宝拉住,俩人让在一旁,那车呼啸而过,副驾驶位上坐着个姑娘,青春靓丽。王儒怒气未消,学着阿Q说:“得了,今天又被儿子骂了。”
还有一次,为了赶工程进度,晚上吃完饭加班。楼上住户嫌噪音大,也不废话,直接扔了俩空酒瓶下来,其中一个就砸在王儒脚下,“砰”一声巨响,像放了个大炮仗,王儒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老板吓得连忙喊收工收工。
这期间修路队又招了个工人,包头石拐区人,大家都喊他大郎。包头人给孩子起奶名有个习惯,家里如果有两个男孩,大的就叫大郎,老二就叫二子,整个包头市有无数的大郎和二子。大郎三十出头,一没老婆二没女朋友,按说也该到了为未来发愁的年纪,可他倒好,不忧反乐,整天吹着口哨唱着二人台,日子过得好像在过年一样。李宝宝瞧着奇怪,就和他聊天,一聊之下大吃一惊,大郎已经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直追春秋时的先贤圣人,唯一的想法就是:春天打工挣钱,冬天吃肉喝酒。李宝宝问:“你瞧瞧这小区的房子多好,不想买一套?”大郎说:“我们受苦人,买不起。”李宝宝又问:“你看看那些姑娘多漂亮,不想娶一个当老婆?”大郎说:“我们受苦人,娶不起。”包头人把干体力活为生的人统称“受苦人”,大郎一口一个受苦人,还说李宝宝也是受苦人,天生受苦的命,买房子干什么?娶老婆干什么?李宝宝好为人师,决定替大郎改造一下人生观,灌输了一些诸如“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理想有多远,俺们就能走多远”之类的话,告诉他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怎料大郎根本油盐不进,反而说李宝宝异想天开。李宝宝相当火大,说到后来二人吵了起来,大郎五大三粗,一挽袖子就要对李宝宝动粗,王儒正吃饭,扬起手一盆烩菜直接扣在大郎脸上,接上去一脚踹翻在地。
中午吃完饭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李宝宝和王儒靠在楼房墙根的阴凉处乘凉。一只蚊子晃悠悠飞了过来,落在李宝宝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扎了两下,没扎透,换个地方又扎,还是没扎透,蚊子不甘心,绕着李宝宝嗡嗡地飞。李宝宝说:“这只蚊子也是个没眼力劲儿的,小区里那么多细皮嫩肉的人,非得上我这儿栽跟头,王兄你瞧瞧,哥们儿这手都糙成啥样儿了,以后怎么跟陈小雅牵手逛街?”王儒不搭话,两眼盯着手机屏幕傻笑。李宝宝拍了他一下:“干什么呢你?”王儒一激灵:“跟石星聊天呢。”“聊什么?”“瞎聊呗。”李宝宝挺高兴,把脑袋凑过去:“聊得挺欢,不错不错,有戏,你都跟她说什么?”王儒有些不好意思:“我跟她说,我姓赵。”李宝宝一愣,随即跳了起来:“姓他妈什么赵?你怎么不说自己姓乌龟王八呢?你有病是怎么着?”王儒脸红了:“我这不跟她逗闷子么?”李宝宝又气又心酸,一把夺过手机:“别聊了!”王儒低下头,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