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到杨府门前,上马准备离开“杨雄惨死府中一定是有人怕他嘴里会说出来什么!”傅奇瑞说道。
张小棠踏蹬,一阵冷风吹过掠过他的长发,“胡明,张秀去京城府尹报案。”
“御史大人的事不经过刑部?”张秀问道。“杨雄是御史台的人,三司一同办案时方承炳与我意见上有些不合,我刚复职不能在此刻让他抓住了把柄。”“是。”两人踏马而去。
张小棠血红的眼睛在黑夜里漆黑明亮,天际微微泛白,在最边际亮出了这一天最先见到的朝霞,他静坐马上置身于这碎金白暮之中,他想到中书令苏琛的话,自嘲展颐,究竟还是太轻敌。杨雄的死像是幕后的人给他的警醒,仿佛是告诉他这桩案子只要查下去就会有无数的人为之送命,太子、御史台、大理寺……这个个参与其中人的表现都在告诉他,所有人都于此有关,而你张小棠也在其中。
张小棠在天还没有全亮的时候到了大理寺的牢狱之中,说实话大理寺的牢要比刑部的要宽阔的多,光线也要强一些,不像刑部,分不清白天黑夜,看不出昼夜长短。
考生九人关押一起,表情垂丧,毫无生气。里面有一人,囚人明亮整洁,容颜苍白。这个人张小棠有印象,因为昨日三司提审的时候他便有所注意。“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孟昭。”他询问道,语气平常,带着平日的温厚儒雅,不似刑狱询问张牙舞爪。
高瘦的少年背对着窗,许久开口,“我是。”
张小棠走近了牢房,其他的考生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他,此时他们就好似一群温顺待捕的兔子,而他俨然就是要吃掉兔子的大灰狼。他坐到孟昭的近旁,就像寻常好友要坐下谈心般的寻常。张小棠审人通常有自己的一套办法,酷刑虽然管用,可他看的出来孟昭不是一个用酷刑就能开口说出什么的人。更何况这些考生无辜的给人家做了炮灰,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今年多大。”
“十六。”他道,张小棠看了看他,在他的身上好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意气风发,少年御马,中进士第一日游尽洛阳花。
“我入仕那年也十六。”他唇边带着淡笑。他自然的语气让孟昭放下的戒心,他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是刑部尚书张大人?那个最年轻的科举榜首?”他黯淡的眼睛里亮出了光来带着崇拜。“是。”他的神色里并没有该有的自豪与骄傲。
“我自小便将大人作成榜样,未曾想到与大人相见是在如此境地,本还想着——”本还想着能朝堂再见,他神色里带着些窘迫。
“这本书是你所著?”张小棠悄无神色的拿出了怀中的书,引起在场着数双眼睛的注目,也还包括在外的牢吏。
“怎么会在你这?这是——”孟昭突然停顿无话。转而眼睛里变成了警惕。“你不用如此看我,我不知道你把这本书里托付给了谁,但我是从本朝官员手中所得,所以很有可能是你交付的人背叛了你。”他神色恍然,表情十分难看,咬牙道“这绝无可能!”
“世上没有一定的事情,当然,我不是说一定就是他背叛了你。这本书你是主笔?”张小棠问道。
“是。”他显然没有方才有生气。“你文笔不错,书里的事是真的?”
“是。”
“写的是你自己吗?”张小棠继续问道。他摇头,“是——朋友?”他又猜测道。
“他叫许生,是我的同窗。我虽自认为文章作的好,对于旁人的闲作往往不放在眼中。可唯对于他作的文赋来,我十分折服。许兄他是个有才华的人。”
“有才华不一定能代表就能中第,说实话,这还要几分运气。”在张小棠自己看来金榜题名的那年是靠了几分运气的,因为那年的题刚好是他擅长的领域,考试那几日状态也十分不错。孟昭带着几分讥讽,“是啊,许兄没有一个好家世的运气,没有一个可以买通官吏的运气,没有一个不得罪豪贵的运气,没有一个可以逃过这些贪官污吏魔爪的运气!”因他说话过于激动,忍不住的咳了起来,“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撰写这本书,等你进仕后为许生申冤?”
“是。”孟昭坚定的眼神让张小棠感到讽刺,他自嘲或怜悯似的道“我并没想到你是个天真的人。”
“天真?人嫉他才华,才加害于他。你可知我在每个深夜里都能想到许兄被押送的士兵用刀鞘捣嘴,血流满面的样子?你可知我能想起他在刑场被斩仰天苦笑的样子。你可知我能想到他被杀害在那个正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怀玉何罪?许兄何罪?报效朝廷何罪?”张小棠沉默半晌,站起身来,他突然想到了那句“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他本有许多话讲,可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他看着小窗外又开始断断续续飘飞的细雪,就想到那个让他剥皮蚀骨的夜晚,那个悲恸、绝望人怨天怒,刀鸣马嘶的夜晚。那一日他心如火如水,如冰如炭。当年的他与今日的孟昭又有何不同呢?他又站在什么立场说他是天真又或者是幼稚,是鲁莽还是聪明远谋。如今的他对比孟昭又少了当年的多少干净与良善。他轻舒了一口气,他不过是仗着家里的地位幸运些,后来,他没有了加持,在这红尘尔尔里他独自摸爬滚打,终归也成了臣服的民,再也没有不顾一切追求正义的勇气,这些年来他埋葬了多少赤子的心,又埋葬了多少义人的梦。
张小棠回首见了一眼那满身意气的少年,终究是不忍心告诉他如果不是他的这本书就不会有泄题一事、牢狱之灾,而这些寒窗多年的儒生们也不会因此而仓皇入狱,如若他不能找出幕后的真相,那这几名考生只的成了这场精心策划下的牢狱之鬼,变成白骨森森的枯窖里的奠基之意,装饰朝堂之上更多人的天下苍生。
大理寺牢门前的天地与别处的天下是不一样的,至少在张小棠看来是如此,“大人,苏姑娘来信,证人醒了。”
她的药堂里总是会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阳光漫过她的肩膀,投射她的背影,带着药草的苦涩香味沁如人心来。是那个叫暮生的少年带着他进去的,在他见到那个姑娘时,她还躺在病床上,没有血色的嘴唇让人感觉她只是暂时的脱离的死亡边缘。他先说明了自己是官府的人,也讲明了杨雄被杀害的事情他此刻迫切的想知道在这个姑娘身上还有没有什么着手点。
那女子用一种缓慢吃力的语言与他交谈,他也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女子因识笔墨便多在杨雄书房伺候,多做些研磨铺纸的活。
她说有人在一个月前找到了杨雄,以杨雄岳丈家的一笔糊涂账做交易,让他写了几个字。并且要求要写的露不出笔迹来,杨雄觉得这事情虽然蹊跷,可又十分值当。直到科考泄题一事发生杨雄才发觉到自己已经是这件重大案子的参与者。
“你可知是谁指使你家大人写的?”
“知道。”女子眼神坚定,可眼神又有些闪躲。张小棠知道女子是在避讳什么。“你不用害怕,本官定会保你周全。”
“指使人姓苏。”
张小棠心中一骇,没曾想到一个婢子竟然会拥有这样关键的证词,“东朝姓苏的不在少数,姑娘讲的是哪一家?”
“就是大人心中所想的那家。”
女子好似能洞察他的心思,张小棠皱眉,“公堂之时你可能作证?”“签字画押,若言辞有假奴当场自绝。”
女子的态度很坚决,案子的疑点也逐渐浮出水面,可张小棠总觉得有些心慌,如果这一切是中书令谋划的话,那是不是代表太子也牵连其中,大理寺卿、御史中丞又与此事有着怎样的关联。他必须弄清那个假冒者的身份,拿到与这房中女子相同的证词。
“张大人这是有了想法了。”苏玺开口道。她正背对着他,在远落的左侧翻晒草药。“还没有。”
女子轻笑,“司刑不必防备我。”
“我没有。”
“只是——”张小棠不确定在真相没有确定之前要不要开口说。
“只是什么?只是可能我与这背后的谋划者有血缘之亲?”她问道。
“不是——”
女子没有再要和她聊下去的意思,她朝着光落下去的地方道“张小棠,这件事跟他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