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一直便有九朝古都,龙兴之地的美名。建城2500多年,“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雄藩巨镇,非贤莫居”。传闻既是“龙潜之地”,又是“龙兴之地”,曾是许多帝王之后争相居住地方,若不是宋太宗下令焚毁古城,并引汾水灌城,又将北部系舟山山头挖平,号称“拔龙角”,致使龙脉损毁过半。没人知道这里会不会再飞出几条真龙。
1991年夏,旧时的龙城早已换了新颜,城市有条不紊的建设着,位于古城城西边缘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城市的中心地带之一,早年汾水积扇,这里却出现南北走向的坡地,得名半坡街,又分东、西两街,几条巷子串联着两条街。
在半坡西街的北面,有一道小巷,巷子里不过十余户人家,还都住着有些年岁的平房,老一些甚至是旧时的青砖,近年新盖的房子才有红砖,青红交错之间,偶有炊烟升起。巷子口有一个自来水管,也是巷子里唯一的水源。洗衣做饭,挑水洗漱都要来这里,邻里间虽偶尔有争执,可大多时候都是一片祥宁。自来水管旁边有一个颗很大枣树,虽然是在别家院里,却露出了许多阴凉。
树荫下有老人摇着蒲扇乘凉,也有几家媳妇不急着做饭扎堆闲聊,自然也少不了下象棋的老头。老史不是每天都来下棋,可来下棋的话就一定要杀到天黑,他虽然不在巷子里住,但就在住巷口的街边,又是附近年纪最长的,有些老糊涂但棋艺不减,多年在巷口的棋坛中是罕有败绩的角色,老人话不多,待人更是和善。七十余岁的他,独自一人居住,可收拾的很精神,一头银发也是整齐的寸头,抱一茶壶,旁边还放着一大暖瓶热水。大家喜欢和他下棋,虽是十局九败,少有人能赢得了他,却从没有人抢他的位置。
今天棋盘边围着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童,是院子里老张家的外孙。老史在和巷子里锅炉房烧火的老王头楚汉分界,你来我往。小茶壶里能盛水不多,几口过后便得开盖,用暖瓶里热水再续一壶,水有些烫,就不急着盖上壶盖,透透热气。
老史下棋有个特点,若一盘棋用炮杀便只用炮杀,天地炮、炮碾丹砂,用马杀便只用马杀,七部成诗、单马胜单士,卧槽马、挂角马,用车杀便只用车杀,双车错、海底捞月,除去这一盘的杀棋,其余棋子介可弃。
棋风凶猛,杀伐果断。
饶是老王头棋艺不低,虽然落败十之八九,可盘中应对介是从容,波澜不惊的沉着应对,自是乐在棋中。偶尔赢得一局,便喜上眉梢,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软盒玉蝶烟来递给老史一支,自己点上一支。玉蝶烟便宜,而且味道不差,年轻人不喜欢,可老人没那么多讲究。老王头的眉毛本就粗壮又长,到眉角如弯刀般垂下,眉目带笑。
两人从下午杀到日暮,小童便耐心的看到日暮,这天巷子里的孩子都各自有事,没有出现,想来是没有玩伴。小童观棋也安静,除去挥赶苍蝇和低头挖土,就是乐呵呵在一旁蹲着,颇为瘦弱,好在个头不低。肤色晒得黝黑,不用想也知道是时常在外疯跑的顽童,能在这安静的看几个钟头的棋,想来是很喜欢下棋。
老史一局开始便架上巡河炮,准备搅动棋盘风云,慢慢的盖上壶盖,壶里的茉莉花茶香味渐渐淡去,可吸一口茶却显得依旧满脸享受。开口问观棋小童:“你是哪家孩子?”
小童指了指不远处的红漆铁门:“这家的。”
老史顺眼望去又问到:“喜欢下象棋?”
小童答道:“不太喜欢,看不太懂。”
老史面露疑色,刚想开口询问,小童片刻后就说道:“傻老头,我趁你不注意,往你茶壶里丢了两只苍蝇、一直西瓜虫、还有五六只蚂蚁,就想看看你喝了会不会中毒。。。”
言罢便头也不回的向家里跑去。老史望着小童的背影出神,却也没有多气恼,对面的老王头开口道:“这是咱这最淘气的小孩,别看年纪不大,鬼点子一样不少,街坊小孩都被他欺负个遍,没想到今天你也着了道。哈哈哈。”抬头却看见老史依旧望着那扇红漆铁门,便催促道:“赶紧下棋,回去再洗洗你那壶就行啦。”
老史并没有答话,低头看着棋盘,草草走了一步,回想着小童跑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念叨着“头顶反骨?登科坐殿,登科坐殿。没想到这五百年奇骨得来这么便宜。”
想到高兴处不禁呵呵一笑,顺手拿起茶壶又咂摸了一口茶,看到老王头古怪眼神,这才想起来茶壶早已被那顽童加了许多“佐料”,赶忙呸呸两口。挥手打乱棋盘道:“不下了,不下了,今天高兴,买两笼肉包子回家喝酒。”
只是老王头没弄明白,莫不是加料茶喝傻了?平白无故又啥可高兴的?
老史头拎起来小茶壶和大暖瓶便往家走去,放下手中东西,就走到街上包子摊前,这家包子只有荤素两种,肉馅便是猪肉大葱,包子不大,一块钱三个,三块钱十个,寻常人吃十个包子就能饱,若是女的,六个包子足够。价格实惠,尤其是用料也实惠,馅儿更是调拌的美味,虽然不是那种满嘴流油的类型,胜在咬一口唇齿之间都是猪肉与葱香味,回味悠远。
老史买了十个包子,又买了一包花生米、一瓶高粱白酒回家。对于独居的老人这样一餐足显丰盛。街坊都知道老史独居,老伴过世的早,孩子也很少回来看他,年纪大了没收入,却未显得多贫寒,也不知道老头的全名,只知道姓史。
老头的家不大,两间正对的南北房,却有个方正的院子,院中栽一石榴树,石榴树不高,不足两米,每到初秋却满是果实。树旁有一方桌,夏日炎热,龙城的夜晚却甚是清凉,尤其到后半夜与白天温差不小,老史便坐在桌边喝酒。
最好吃的包子是不用蘸醋的,这是老史这种老饕吃了许多年悟出的道理。
看到桌上的茶壶,想着下午那小童,老史喝着酒又乐了,把茶壶放在手上仔细看着。这是“清代第一名家”陈铭远的素带壶,壶体近似球形,圆盖、圆珠纽,短弯流、耳形柄、简洁雅致,有冲淡素朴之美,流下方壶腹位置有“陈鸣远”楷书款识并篆书印款。
老史悠悠感叹。
这里没人认识这壶,谁知此壶可抵万金。这里没人认识他,谁知史方国曾经一言可敌一国!
老史将杯中酒喝了干净,又将素带壶置于掌上把玩,盛夏夜中,蝉鸣不止,忽然传来一丝茶壶碎裂之声。。。
又倒一杯酒,史方国再次自语:“好在遇到了,好在遇到了。”杯中酒,又是一口见底
四杯酒下肚,史方国就显得几分醉意,终究是年纪大了。可偏偏又自语道:“喝了四杯,这个数字不好,让我算算,天仙老儿跟我说今天喝八杯酒好,那我便喝八杯。不过什么天仙老儿,我如今也是老儿。”
夏夜过半,八杯酒依次下肚,龙城晋泉酒厂产的高粱酒度数不是很高,入口也舒服,只是工艺并不精,喝多了不抵好酒,而且终究是白酒,一杯一两酒,八两酒下肚的史方国已经近乎是爬在桌上。勉强踱步回屋,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好久没有喝好酒,好久也没喝得这好多酒。
史方国第二天醒来头疼不已,来到自来水管边上,就着冰凉的自来水洗了半天才算彻底清醒,回到院中,看着碎落的素带壶,不禁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个老疯子!”
悠悠走回北面的正房,来到一个木柜前,米黄色柜子不是古物,盖着一张蓝碎花布,掀开碎花布,却是满满一柜各色茶壶,大小不一,可各各精致,又自语道:“好在是个不差钱的老疯子。”
昨天那小童姓曹名不懂,小童不懂为什么自己叫“曹不懂”,只是觉得这名不够大气,不像电视里这个大侠、那个大侠般的威风。好在不懂的事太多,每次他刨根问底的问大人到底为什么,大人被问烦了,就懒得理他,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多问,遇不懂事就要自己把它弄懂。
可惜弄懂的事不多,闯的祸却越来越多。。。
第二天起来,忽然想起昨天捉弄那老头没来家里告状,便想着再去捉弄一翻,其实他虽然看得懂大人们下棋时,吃掉别人棋子多的那个人更厉害,但水平跟他的年纪一般,小了又小,弱了又弱。昨日看那老头下棋总是赢,便觉着那老头会不会很厉害,思来想去之间又走到了枣树下,见那老头果然又在下棋。
史方国见小童走来,偷偷一乐,这局棋他不想再用“车、马、炮”,伸手将卒往前一推。
楚河前,一小卒,要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