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双杀
十二月初十。
康定元年,冬,益州经略安抚使石国柱勾结外族,暗许割地,欲胁八贤王而为之。有江南展昭奉命退之,并有异士相助,遂败。石疯,帝赐其死,犒赏三军。
——《宋书.益州志》
这一天的兵临城下,那一场血战,最后落在史册的,只是这么寥寥几句话。
唯有当时浴血奋战的人才知道,那大战之前与后,都和何其的凶险?
这史书上寥寥几个字,又怎么说尽这其中的鲜血和牺牲?
饶是事后郭旭想起,依旧心绪不平,感慨万千……
……
“你只管带八王爷走,其余之事,还有我在……”轻描淡写,仿佛面对的不过只是个不入眼的江湖宵小一般,不动声色地将扶着八贤王的郭旭与那冥河姥姥隔开,“走……包大人此时想必已经到益州城外,石国柱想必已经狗急跳墙了,益州的百姓都被当成了人质,还有你的心上人……还不快去见她?”
水心楼的声音安静淡然,却透着不容分说的坚决:“快走吧,若是迟疑一步,恐就晚了。”
血不停地从全身上下的大小伤口中涌出,郭旭知道自己的体力已支撑不了多久,来不及多想,便带着八贤王朝益州的方向奔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脚步,回顾雨丝深处——他走了,可是水心楼呢?
“走。”只是一迟疑,水心楼已经发觉,回头一笑,“多谢你回头,放心,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我惜命得紧——可不比那个蠢笨的展昭。”
……
若是郭旭此时没有调转头去,大概还能够撇到水心楼神情中的一丝落寞。形势危急,他没有来得及问:为什么你没有截获那只信鸽,你却依然知道八贤王会从这条路走?
你怎么就知道,八贤王故意诱敌,只为了让那十万大军安全抵达益州城外?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来?
然而,郭旭再也没有机会问出这三个问题,也再也不知道水心楼的答案……
事后,每每回想,都让郭旭不能呼吸,不能言语。或许他这一生,可以与他月下饮酒,谈风论月的人,不止一人,现在有,以后还会有。可是那在大雨之夜,伴着茶香渺渺,一灯如豆,彼此各怀心思,一室论武的人,只怕再也遇不到了。
——这命定的一生,怎么也挡不住这注定的别离。
“呵呵……原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我看到的,还是这样啊……”看着郭旭带着它的好菜离开,冥河姥姥却不再追去,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的白衣青年,“口是心非,明明不是我的对手,却还是骗了他啊……就算是想救他,可是还是欺骗啊。”
微雨中,年轻的白衣青年漠然地微笑,不见一丝温度:“我这一生,似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真话,说谎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信了。也算是难得了。”
“你叫什么名字?”冥河姥姥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你似乎和那个郭旭一样,不是这个世间的人?”
“是又何妨?不是又何妨?”水心楼淡淡说到,内心却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手中紧紧握着那把折扇。
“哈哈哈哈……我明白了…原来那天屋顶上的人是你……还有那个刚才逃走的小子……”冥河姥姥忽然大笑起来,恍然大悟,“你也是那老头的手下之一,怪不得懂得如何杀了我的幺儿……我幺儿的死,是你挑拨的吧?好毒的人……好毒的人!”
“真是和我胃口啊,你身上,有一种和那个石头老头一样的‘恶’的味道,”它兴致勃勃地望着对方,大笑,忽然提议,“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如何?”
水心楼被它的大笑刺痛,脸色瞬间苍白,在它说话间已然抬手,手指甲的暗器已经蓄势待发,却忽然顿住了——
那冥河姥姥的手里,居然握着一件让他之前梦寐以求的东西!
“怎么样?想要么?这是我从那好菜身上拿到的,有了这个东西,你就可以掌握天下兵权,杀了皇帝管了这天下都行,如何?反正那老头也要造反,不如你也造反,杀了那老头,你当皇帝!只要……你把那皇帝和那一干的好菜都给我享用——包括那两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
顿了顿,它补充:“当然,那美人我可以替你保住。”
密雨中,水心楼没有说话,但是眼睛却没有离开它手中的那两样件宝贝,眼神变了数变——是的,那是可以调动天下兵权的兵符和印鉴,是他穷尽一生,恐怕都看不到的东西。
“先给我……”他涩声吐出一句话,伸出手去。
“哈哈哈……你果然你那个郭旭和展昭识时务多了!”冥河姥姥大笑起来,得意洋洋举起手,要将那兵符和印鉴交到水心楼的手上——那兵符之下,藏着蠢蠢欲动的蛊虫,可以控制心神。
被权力引诱的人,最终也会变成权力的傀儡。
水心楼闭眼,低下头去,仿佛已经被那还未到手的诱惑晃花了眼。
“咔!”忽然间,老妖得意的笑声中断了。
它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去,望着那只穿透它心脏的手——毫无预兆地,水心楼在低头时猝及不妨地出手,在那一瞬间就洞穿了它的身体,一把将它的心脏捏成粉末!
“我渴望权力,并且为此不择手段,”水心楼抬起头,冷然,傲视,雨水在他苍白的脸上化为雾气,“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妖孽做交易!妖孽就是妖孽,再怎么像人,活的再久,终究还是上不了台面的怪物!人心的欲望是永无法停止的,我若是答应你的条件成了皇帝,改天,你还是会如法炮制去诱惑他人来推翻我……”他扯动嘴角,做出了一个厌恶的表情,“可惜,我不喜欢这样!”
捻动手指,将妖孽的心粉碎,豁然抽出:“去死吧!”
然而,在抽出手的瞬间,一股可怖的力量豁然迎面击来,将水心楼击飞数丈。
老妖心口的那个大洞,在手臂抽离的刹那,居然立刻消失无形!
“呵呵,真是笨啊,以为这样就可以消灭我么?你以为,我和你们凡人一样,命如蝼蚁?”望着水心楼的惊骇表情,老妖大笑起来,咬牙切齿地怒骂,“不知抬举的家伙!正好,我先吃了你,再去吃掉那剩下的几盘好菜!”
它尖利地大笑出声,眼角泛红,嘴唇乌紫,浮起一个魅惑地笑容,长着长长指甲的手往空中一挥,仿佛在扯动着风。
随着一声极其不自然的风声响起,空气中赫然出现数幅巨大的黑色布幔,划破空气,瞬间盖住了水心楼头顶的雨丝。
“乖乖的……让我吃了可好……”老妖仰首冷笑,手指点出,那些布幔瞬间飞起,在空中织出了无可抵挡的死亡之网,将水心楼重重包围。
雨丝都已然无法落下,乌云下,只见黑压压的布幔纵横交错,裹着里面的一袭白衣。
黑色的网中,渐渐有猩红的血飞溅出出来。
那些布幔越来越小,忽然搅动起来,拧成了一股绳索,直直刺入水心楼心房!
黑雾消失后,水心楼的身体最终被钉在一棵参天大树上无法动弹。他已然尽了力,可是,却依旧不是这个不明年岁的老妖的对手。
“不识好歹的小子……”冥河姥姥冷笑着,确认水心楼已经无力反抗,才轻飘飘走了过去,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探入了水心楼有血渗出的左肩。
“这里血最多,一定最为鲜美……”感觉水心楼身体的热血慢慢顺着指尖流入自己的身体里,瞬间温暖起来。老妖舔舔嘴唇,享受着吸饱血的满足感。忽然得意地笑了,“你放心,你绝对不会寂寞,接下来,我会吃了你的那另外两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小子,让他们下去陪你。”
水心楼没有挣扎,居然笑了笑,然而,迅速地血气流逝已经让他说不出话来了。
短短的片刻,冥河姥姥觉得水心楼体内的血气已经被它吸收的差不多了,准备撤出手掌离开——然而,在这一瞬间,它的脸色忽然间苍白,喷出一口血来!
那……那是什么?浑身上下,感觉好像有无数的火苗在烧!
冥河姥姥不可思议地低下头,愕然地看着自己已经烧起的双腿——它是千年的老树精,自认天下没有任何人懂得如何杀它……怎么会?
“你……你……”失去了双腿,冥河姥姥一下子摔倒在地,挣扎着,用尖利的指尖抓着湿润的泥土,望着那个靠在树干上气若游丝的白衣人,“你做了什么?!”
“你说过,我是石国柱的手下,咱们曾经是同僚,我自然知道,该怎么杀了你……”冥河姥姥的法力一失去,那钉死他的布棍瞬间化为了粉末,水心楼被重重摔在地上,无力地靠着树干坐着,冷笑,“千年修行一朝丧……感觉如何?一定比我难受得多……”
“你……你什么时候下的毒?什么时候?”
“重要么?”水心楼笑着,眼神开始涣散,“我一开始就知道,绝对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一定要拦住你……”
“你在自己的血里下毒?!”终于明白剧毒是如何侵入体内的,冥河姥姥骇然地望着这个垂死的人,“你在来这里之前,就服下了毒?你故意引我杀死你吸你的血!好狠……好狠!”
“哈哈哈哈……”水心楼大笑起来,雨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如雪,“你也说过……我……我对谁都毒。”
他喃喃地说着,将头扭向益州城的方向——郭旭应该已经赶到了益州城了吧?那里,是另外一场战役,郭旭,结局如何,我是再也帮不了你,如今,只能够看你了。
我答应助你保这趟镖,如今,我尽力了。
天空里下着雨,并不大,迷迷蒙蒙,像一阵阵的烟,散去了又聚拢。
水心楼却只是望着暗色的天空,开始失去神采的眼睛里有着遥远的笑意。
思绪逐渐开始纷乱,无数片段雪一样飘摇在脑海里。
当年、神算、比试、嫉妒、李布衣、隐居,还有那个重来没有放在心上的妻子……一幕一幕,从脑中流走。
“我命由我不由天。”还记得当日在李布衣面前所说的话。是的,当日他预感出自己会死于非命,一度想要逃离,便过起了一段隐居的日子,可是平静没有多久。他还是明白了自己的心——他宁愿轰轰烈烈死去也不愿意这个世间无人知道有个水心楼。
还好,自己一生,两度的死亡,没有让自己后悔过。
我循了自己的意愿。
就够了。
是非对错,身后之事,我不在乎。
雨渐渐小了,乌云慢慢消散,透出一丝金光——那是云开雾散,阳光即将普照的象征。
一身白衣的郭旭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马缰将身子贴紧在马背上,神智似乎有些恍惚,他知道那是自己适才与冥河姥姥一番苦斗,失血过多的缘故。半个时辰后,益州在望。郭旭这才缓过神来,从马背上直起身,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还好,血已经止住。
八贤王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郭旭,“展护卫,你伤势如何?”看着郭旭苍白的脸色,八贤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郭旭摇摇头,也没有耐心解释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味地催马前进,他脑子里还留着水心楼的话……“……益州的百姓都成了人质,还有你的心上人……”
寒风刺骨,吹得他睁不开眼。那匹坐骑被他催地一路狂奔。风中传来了刺鼻的血腥味,耳边也依稀听到刀兵相接的声音,疾奔中,郭旭发现地上的死人越来越多,已经进入战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益州城外十里,全成了战场。
刚掠入战场边缘,就看到层层叠叠的兵甲和如林的云梯、弓箭、投石机,郭旭倒抽了一口气——为了攻陷益州,官家出动了多少兵马?
那被围困在城中的石国柱,只怕来不及像外援求助,又会做出什么孤注一掷的事情?
刚一想到此,他的目光就落在益州城楼上,就看到西夏大旗在风中猎猎飘扬!西夏将军赫连铁树带着铁盔,穿着铠甲,威风凛凛。——原来他就是石国柱所找的外援!看来若是益州失手,那西夏就要决意对大宋动兵了!
“展昭!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杀了包拯!活捉八王!——如果你不照做,你看看在我身边的人是谁?展昭!你抬起头来!”
郭旭还未及抬头,那马上的颠簸已经让他气血翻涌,几乎连手上的剑斗握不牢,在猎猎的风中,那个大叫大嚷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包括他。不必抬头,已经明了……可是,还是忍不住,猛然抬头,朝那城楼看去。
那里——如血的夕阳下,一个蓝衣女子被押上了城楼,长刀架在她的颈间。被兵士推送到城楼前。
“采玉!”郭旭身子一震,血气上涌,一个不稳,顿时摔下马来!带他抬头之时,采玉看到,有鲜血从他嘴角流出。他单手拄地,抬头看向城楼,神情中,却是无穷无尽的悲痛。
采玉心痛地紧紧咬住唇,泪水不停流下,然而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说话呀!说话啊!你好好看看,下面的那个人,是你的心上人。”旁边一动不动的石国柱忽然开口,眼神如针尖般刺人,“你说一句话,让他杀了包拯,我就放了你,放你们离开这里,让你安安心心地当你的展夫人。快叫啊!叫啊!让展昭杀了包拯!”
“他不会这么做的……就因为我心里有他,所以我懂他,他不会这么做的……”徒然间,温婉美丽的女子低下头,擦干脸上的泪水叹息说道。她看着城楼下那个持剑立于包大人于八贤王身边的白衣青年,不由得生出一丝自豪。
他就是郭旭,谁都替代不了。
不管这个天下是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天下,可是这些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你无法抉择不是么?
“郭旭!——”徒然间,采玉的声音忽然响起在风里,“听见我说话么?你……你别那么辛苦了!你……别难为自己,什么都一个抗……”
城上城下的人同时抬头。
然而,猛然间,采玉猛的回身,迎向了石国柱手中的长刀!
腹部的痛楚让程家大小姐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那个平日温柔娴雅,喜欢刺绣读书的大家小姐,此时却嘴角流着鲜血,还保持着如此美丽的笑容:“石国柱……你纵然千金算尽……可是你唯独一点没有算到……你没有算到人心……仁者无敌,我想你永远不懂。”
石国柱惊呆,一把抽出长刀,却忘了程采玉就在女墙边上,那大力抽刀之下,程采玉就如同折翼的蝴蝶一般从天际坠落!
“采玉!”目呲欲裂,郭旭把剑,砍翻了趁乱围攻上来的人马,对一旁吩咐道:“保护王爷和大人!”
风沙中,他看见空中箭雨纷至,郭旭怒到极处,凌空挥箭,直直地杀向城楼,有一箭划过脸颊,落下一滴鲜血,却脚步不停,直奔城楼而来!
“左右弓箭手!给我射!”眼看那白衣公子挥动长剑所向披靡,赫连铁树想起了几年前败在他手下的恨事,恶声法令。鞭梢点出,雨点般的长箭呼啸而去,几乎将那个人淹没。然而一轮过后,那一袭白衣却反而向前移动了一丈。
“继续射!我就不信他真的像猫一样有九条命!给我射!”
又一轮箭雨过去,白衣上赫然多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然而郭旭却已经杀到了城楼下,傲然抬头,那样清澈无畏而充满杀气的神情,让城上坐拥大军的石国柱和赫连铁树不禁一凛。郭旭来到城下,气息起伏,忽然丢下剑,手按城墙,便如白鹤一般凌空掠起!
——竟然敢这样越高于万军之中?真的是怒气已发,不顾一切地要为那个坠楼而死的红颜报仇么?
无论怎样的高手,在半空中便无法再用力,这样跃出无异于是暴漏形迹,只等万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赫连铁树一惊,忽地哈哈大笑,用尽全力下令:“给我射!统统给我对准了射!我不信他这次不死!!!”
赫连铁树大笑,连声下令:“拿弓来!拿弓来!看我射下那个御猫!”
这时有个士兵应声向前,低头恭敬地捧上一张长弓,赫连铁树张弓搭箭,就要一箭射出,忽然觉得心口凭空一凉——就在这个刹那,一柄匕首无声无息地刺入他的心房,快而准,直透软甲!
动手的是那名献弓的士兵,厚重的盔甲挡住了他的面容,看上去普通平常,然而此刻得手,迎像他的,却是那个与城楼下厮杀的白衣青年一般无二的容颜。
“你……他……?”赫连铁树瞬间愣住!到底哪个才是展昭?!是那个白衣青年,还是如今这个温和平淡的兵勇?
“在下展昭。三年前曾在雁荡山一遇,将军忘了?不过我想这次,将军怕是毕生难忘了……”展昭声音极轻,周围之人还未曾发现赫连铁树已然遭到暗杀,在将赫连铁树推下城楼的时候,他耳边最后一句话,却是:“我这一刀,是为采玉姑娘刺的……”
就在赫连铁树坠楼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瞬间打乱了叛军之心:“赫连大人坠楼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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