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前元六年四月的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时交夜漏前八刻[2],正是各宫宫人前往永巷听候宣召的时刻,甬道上四处可见三五成群结伴前往永巷令署的宫女。宫女多是近些年才选入宫中的,年岁都不大,尽管宫中的制度森严,但少女的天性仍不免于自然地流露。从侍奉了一天的主子身边,被派出来听候消息,这些少女就像一群被放飞的小鸟,快乐得不能自已,纷纷寻觅自己的同乡、熟人,结伴而行。一时间,笑语欢声不断,把个平时空旷、静谧的后宫,点染得热闹非凡。
这时,从未央宫西面的椒房殿中,一先一后走出来两位丽人。前面的一位,年纪在四十上下,丰容盛鬋,面如凝脂,盘起的高髻上扣着白玉博山,发髻上横插一支金步摇,钗首极为精致,凤头朱雀,雀嘴上衔着三串珍珠,珍珠月白色,大小如一,圆润光洁,一望便知是极为名贵的货色。汉承水德,以黑色为尊,故上自皇帝,下至王侯大臣,均服黑衣。妇人身着一袭交领黑缣绣袍,华丽的绣纹隐约可见,看得出衣料是当时极为名贵的韩仁绣。内中似露非露的浅绛色内衣,春光初泄,衬以月白色的下裳和精致的丝履,更烘托出妇人富贵骄人的气质。若非因不快而略现僵滞的面容,她应该够得上是一个气度雍容、丰腴成熟的美人。妇人快步走下陛阶,对四旁行礼问候的宫人与宦者视如不见,随从的侍女想要搀扶,被她信手一挥,几乎跌倒。她目不斜视地疾步前行,走向等在下面的肩舆[3]。
后面那女人年岁相仿,但身材更窈窕,面容也更为俏丽。她身着缥色(即月白色)衣衫,淡青丝履,头上也盘着高髻,但未施簪珥。看到妇人拂袖而去的样子,她强作微笑地跟了几步,从容地说道:“大姊走好。事情我们还可以慢慢商量。”
妇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她,冷冷地说道:“不必了。”然后登上肩舆,吩咐了一声:“去东宫。”头也不回地竟自扬长而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肩舆,送行的那位丽人也沉下了脸,不屑、快意和隐隐担心的表情交替变换。良久,她才吩咐身边的侍女,“阿宝,我们回去。”
离去的丽人名叫刘嫖,是堂邑侯陈午的夫人。但要说到她的身份,却是宫廷里第一等的显赫尊贵。她是当今太后的独生女儿,皇帝的大姊。窦太后有二子一女,一奶同胞。刘嫖是长女,长子是当今的皇帝刘启,幼子是梁王刘武,一门贵盛无比,而且母子姊弟之间感情极笃。刘嫖的采邑在馆陶,封号是馆陶长公主,但皇宫内外人们都称她为大长公主或“长主”。以这样的身份,她往来出入宫禁,就像民间走家串门子一样随便。
门前送行的丽人是栗夫人,也是跟从皇帝最久、地位最高的嫔妃。二十多年前,皇帝还在潜邸,栗姬是最早的侍妾,初入东宫不久,就生了长子刘荣,之后又一连生了两个皇子。以后虽不再生育,但皇帝很念旧,经常召她陪侍,一直宠眷不衰。近来,宫内盛传她即将正位中宫。最明显的迹象是,去年皇帝因薄氏多年不育,废去了她的皇后名号,迁居别宫。随后,皇长子刘荣被立为太子。母以子贵,栗姬不久也迁入了椒房殿;椒房殿历来是皇后的居处,栗姬的入住,意味着皇帝即将立她为后。在上上下下的人看来,这已经是铁定无疑的事实,就等着册封以后,正式上皇后的尊号了。
长公主离去时,甬道上的宫人、宦者均避至道边,躬身行礼,因此她怫郁不快的面色,尽入众人的眼中。过后,目击到这个场面的宫人自不免揣测议论:这两位当今最为显赫的女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宫中的生活,平静而郁闷,后宫中多的是烦闷无聊的女人,任何逸闻隐情,都像投入一潭静水中的石子,足以激起她们的好奇和一探究竟的欲望。与薄皇后被废黜的事情一样,刘嫖与栗姬龃龉冲突的消息,如同水中的涟漪,必定会被宫人带向各处,在深宫内院之中悄悄传说和议论上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