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在未央宫中的正北面,与西面的石渠阁、东面的天禄阁并排而三,都是皇家文臣著述的所在。石渠、天禄是萧何当年修建的两座高阁,用以收藏从秦宫中接收下来的图书秘籍,承明殿则是文臣平日校读秘籍、著书立说的地方,旁边设有承明庐,为学者提供食宿。皇帝后来下令将承明殿东头的几大间房屋腾出,命学问好的著作郎担任授读,作为皇子们进学读书之所。
刘荣被立为太子后,皇帝专门为太子宫配备了师傅,其弟河间王刘德陪读,也去了太子宫。其他年长的皇子封王后先后就国,余下的皇子中,刘寄、刘乘、刘舜年岁尚小,故此时在承明殿读书的皇子只有赵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胶东王刘彘和尚未封王的刘越。皇帝还特许一些功臣之子进宫陪读,即便如此,经常在此读书的也不过六七个人。
就读的皇子,刘彭祖与刘胜,是一母的同胞;刘彘与儿姁之子刘越,则是亲两姨兄弟。由血缘之远近,很自然地产生了感情上的亲疏。刘彭祖已经十五岁,刘胜也已十三,刘越与刘彘,相差一岁。刘越的母亲儿姁,宠冠后宫,受到其他嫔妃嫉视。妒忌、憎恨的情绪由母亲延及子女,处在冲动好斗的年纪的刘彭祖和刘胜,也在心理上把刘越视为仇人。平时即口出恶言,嘲谑不断,由于个头、气力相差很多,刘越常隐忍不发,反倒是刘彘为兄长抱不平,常常出头争讲,所以也被视作眼中钉。
今日的这场冲突则并非由于刘越,而是起于在承明殿陪读的韩嫣和漪兰殿的侍女蔓儿。
韩嫣,字王孙。是弓高侯韩则的异母兄弟,时年十岁,是皇帝特许进宫陪皇子读书的贵族子弟之一。说起韩嫣的家世,也当得起王孙贵胄这四个字。韩嫣的高祖,与楚汉相争时的名将韩信同名,但出身却大不相同。他是战国时代韩襄王的庶孙,秦灭韩后,流落民间。秦末天下大乱,六国旧族蜂起,项羽、刘邦等也纷纷招致六国之后经略旧地。韩信就是在张良以韩司徒的名义招抚王室旧族时,加入了义军,此后一直随刘邦征战。项羽背约,封刘邦于汉中,韩信曾力劝刘邦挥师东向以争天下。刘邦还师攻占三秦后,以建策之功,许韩信为韩王,先拜其为韩太尉,率领一军经略韩国故地。经过一年的征战,韩信占领了故韩十几个城池,最终击败并降服了项羽所任命的韩王郑昌,被刘邦立为韩王。此后,韩信仍随刘邦征战,直至项羽败亡。刘邦大封功臣,韩信仍为韩王,都颍川。但刘邦随即后悔,以韩信壮武,手握劲兵,所据又是中原枢要之地,视其为大汉的隐患。于是以边防紧要为名,将其封地调到太原郡,以晋阳为都;而后再调为代郡,都马邑,封地邻接匈奴,疆域与富庶都远不及从前。韩信虽然从命,但心中不能没有怨望。
汉高祖六年秋,匈奴冒顿单于大举入边,围攻韩信。由于力量悬殊,韩信几次派使向匈奴求和。刘邦虽发兵救援,但疑心韩有贰心,并去信责备他。韩信担心被诛,遂与匈奴立约攻汉,以马邑降胡,并回攻太原。七年冬,刘邦亲率大军征讨韩信,在沁州一带大破韩军,斩杀韩将王喜,韩信逃往匈奴,向冒顿单于献诱汉深入之策。冒顿遂派左右贤王率骑兵万人,于广武、晋阳、离石、楼烦等地与汉军连战佯败,一直将刘邦大军诱入平城附近的白登山,然后以主力骑兵快速合围,将汉军围困七日之久。刘邦在覆亡之际,全赖陈平出奇计,厚贿并说动单于阏氏,才得以脱险。从此汉于匈奴一直处于下风,不得不以和亲缓解威胁。韩信则在匈奴为将,连年率胡骑侵扰边郡,成为北部边疆的大患。汉高祖十一年春,韩信入据参合陂(今大同阳高县东北),汉派将军柴武攻克参合陂,斩杀了韩信。
汉高祖七年,刘邦率大军攻韩时,韩信与太子携眷逃奔匈奴时,途经匈奴境内的颓当城,妻子与太子妃各生一子,一名颓当,一名婴。韩颓当和韩婴在匈奴长大,被匈奴封为相国。文帝即位后,韩颓当与韩婴各率所部降汉。韩颓当被封为弓高侯,韩婴被封为襄城侯。吴楚七国之乱时,韩颓当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受命率军一支,深入敌后扰其粮道,极大地动摇了叛军的士气,功劳冠于诸将。韩颓当死后,其子袭爵,子亡,嫡孙韩则袭爵。韩嫣为韩则同父异母的庶弟,故无缘袭爵。但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养成了他富贵骄人的气质,且面如脂玉,唇红齿白,鼻梁高挺,相貌英俊,虽未成年,却已风度翩翩,一副倜傥风流的公子哥儿模样。韩嫣被登入门籍[12],特许进宫陪读,在这个多宦官、少男人的所在,就像是吹入的春风,唤起了不知多少年轻宫人的绮念。而韩嫣小小年纪,风流自诩,言语谐趣,尤喜与少年侍女们调笑,所以走到哪里,哪里就欢声笑语不断,因全是在孩童的年纪,倒也无人责怪,韩嫣因是更加不拘形迹。
韩嫣于众皇子之中,独与刘彘投契。刘彘方口大耳,高颡隆准,一双稚气未脱的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以英气勃发的感觉。虽只有七岁,但却有一份与其年龄不符的内敛、沉稳气质。在学业上,则颖悟过人,所学过目成诵,在承明殿就学的皇子中,他是最为用功的一个。韩嫣进宫之初,诸皇子大多对之倨傲无礼,相熟后,态度上虽客气了不少,但骨子里的轻视,韩嫣还是感觉得到。与之情谊相投、平等相待的只有刘彘,所以二人不久即成为好友,乃至坐必联席,出必同行,一日不见就好像缺了点儿什么。韩嫣虽也聪慧过人,但生就风流自喜的性格,在学业上,用功就远不如刘彘了。
这日,午前授书,午后的安排是先练字,后背书,师傅自己则去石渠阁看书了。蔓儿来接刘彘时,众人尚在背书,蔓儿于是坐于殿外廊下等候。蔓儿与大萍同一年进宫,年纪略长,已到及笄之年,近两年一直由她接送刘彘上下学。蔓儿身材颀长,肤色白皙,容貌虽称不上美,可也算得端正,尤为惹眼的是她那一头漆黑的亮发,衬着白净的面容,更显出少女明洁亮丽的风韵。韩嫣心不在焉地背书,正觉得无聊,一眼觑见蔓儿等在外面,登时来了精神,他趁别人专心背书之际,悄悄溜出了殿门,悄没声地绕到蔓儿身后。
忽然被一双手捂住了眼睛,蔓儿吓得不轻,差一点儿大叫出声。
韩嫣松开手,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笑吟吟地问道:“蔓姊,今日怎来得恁早?怕还要一会儿才能下学呢。”
看清是韩嫣,蔓儿嗔怪的眉头舒展开了,笑着说:“我猜就是你这坏小子干的。”
“男不坏,女不爱。蔓姊说我坏,一定是爱我了。”韩嫣继续搭讪,双目含笑,逼视着蔓儿。
蔓儿羞得满面绯红,生气地说:“公子就会拿人开心,也不怕丢了自己的身份。”
看到蔓儿真的生气了,韩嫣赔着笑说:“说几句笑话都不行嘛,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又从系于腰带上的锦囊中掏出几枚杏子,递给蔓儿,“这是午间饮茶时掩下的,专为送予姊姊,算我与蔓姊赔不是了。”
终究是少年的心性,蔓儿随即转怒而喜,两人并坐廊下,边吃杏子,边说起闲话来。
“韩嫣,你不背书,跑到这里来说悄悄话,艳福不浅呐。”两人一惊,回头一看,中山王刘胜不知什么时候也溜了出来。
刘胜身材矮胖,满面油光,不知是否因为早熟,他年纪不大,贪食好色之名,宫内已是尽人皆知了。贾夫人居处,稍有姿色的女侍几乎都被他调戏过,由此恶名昭著。后宫的宫女,见到他来搭讪时,皆如逢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刘胜为此,居常怏怏不乐。韩嫣进宫,大受女孩子们的瞩目,风头之健,一时无人能比。每当看到冷落自己的少女们争着与韩嫣调笑、耳鬓厮磨的那种亲密样子,刘胜就不由得无名火起,恨不得要了这些狗男女的命。他对蔓儿久已垂涎,但总不得机会,而且蔓儿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把他的心弄得酸酸的、恨恨的。刚才韩嫣悄悄往外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也装作要去方便的样子跟了出来。看到韩嫣与蔓儿有说有笑的样子,刘胜妒恨交攻,遂决意搅局。
刘胜挨着蔓儿坐下,嬉皮笑脸地说:“姊姊,我好想你呢。姊姊抹的什么粉,这样香,让我也香一香嘛。”说着,将头伸过去,在蔓儿脸上嗅来嗅去。
蔓儿厌恶地扭开头,低声说道:“殿下请放尊重些,莫要动手动脚,让别人看见了笑话。”
刘胜双目圆睁,冷笑着道:“怎么?韩嫣动得,本王动不得?别人看见了又能如何?我今日偏要尝尝软玉温香的滋味!”说罢,一把搂住蔓儿,竟要探手入怀,强行动粗了。
蔓儿拼命挣扎,情急之下,叫喊起来。韩嫣没有料到刘胜竟会如此野蛮,愣怔了一下,冲上去攥住了刘胜的双手,他虽比刘胜小三岁,身材却与刘胜一般高,气力也不小,两人相持,却也没有落了下风。
正当三人搅成一团时,空中传出一声暴喝:“韩嫣,你好大的胆,竟敢以下犯上!你给我放开手!”
喝问的是刘彭祖。听到外面哭喊打闹的声音,其他三位皇子都赶了出来。看到韩嫣仍在与兄弟相持,刘彭祖走上前去,抡圆了一拳,将韩嫣打了个趔趄,面腮随即红肿了起来。
刘彘走上前去,拦住了还想动手的赵王:“慢着,是非曲直不明,怎能乱打人。”他转向韩嫣和蔓儿:“王孙,怎么回事,你们说说清楚。”蔓儿只是啜泣,韩嫣捂着脸,说道:“中山王抱住蔓儿,想要动粗,我看不过去,才去拦他的。”
“你血口喷人,混蛋!”刘胜疯了一样冲上去,对着韩嫣又踢又打,韩嫣避让,畏缩着不敢还手。真是欺人太甚!刘彘胸中气血涌动,怒不可遏地对着刘胜的后腿猛起一脚,刘胜应声跌出去老远,摔了一个嘴啃地,哇哇大哭着爬起,转向刘彘冲了过来。刘彘环顾了一下四周:蔓儿与韩嫣都愣在一边,刘越也是一副畏葸不前的样子,身后的刘彭祖已封住了退路,看来,与这兄弟俩的这场恶战,要靠自己单挑了。自己身材、气力都不如人,硬拼只会吃亏,最好能找件家伙,且战且走。他环顾四周,发现承明庐爨炊所用的柴火就堆在近旁。
他边躲避那兄弟俩的拳脚,边退向柴垛,猛地抽出一根粗大的柴棒,向逼上前来的刘胜抡过去,刘胜一闪,柴棒还是刮到了他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地倒了下去,嘴里狂叫着:“杀人啦!刘彘杀人啦!”刘彘有些后怕了,打算逃跑,但已经被刘彭祖从背后紧紧抱住,动弹不得。他拼命挣扎,无奈气力不济,还是被比他强壮得多的刘彭祖夺下柴棒,被反剪着双臂摁在了地下。他边挣扎,边大叫着,要站着发呆的蔓儿和韩嫣快跑。刘彭祖压在他身上,紧紧抓住他的发髻,将他的头撞向地面,边撞,边恶狠狠地说:“我叫你凶!我叫你狠!你向我们兄弟求饶呀,求饶就放过你,不然要你好看!”
刘彘咬牙屏气,面部沾满了尘土和鼻血,看上去竟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但他就是不吭声。头被再次拽起时,他两眼模糊,远远看到蔓儿跑去报信的身影和闻讯从四处赶来的宫人。
蔓儿跑到半路,遇到大萍,听说此事,大萍要她赶快报告王夫人,自己则一溜儿小跑着赶到了现场,正逢宦官们从赵王手中抢出了刘彘,将打斗的双方隔离开来。大萍从承明庐打来一桶水,为刘彘擦洗,好在只是流了一些鼻血,额头有些擦伤,伤得并不重。刘胜则被送往太医处诊治。
蔓儿跑开时,刘彘、刘胜都是血流满面,伤势很重的样子,把她吓得不轻。王夫人听了她的报告,以为刘彘受了重伤,差一点儿晕厥过去。赶到现场,得知儿子伤势不重,才长舒了一口气。面对怒目而视、詈骂不绝的贾夫人,王娡低声下气地一再赔礼,说回去一定要对儿子严加管教,事情才没有马上闹到皇帝那里去。
回到漪兰殿后,王娡屏退所有闲人,在寝室细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责任虽不在彘儿,但与兄长对打,终究有悖于朝廷提倡的孝悌之道,这件事传到皇帝那里,查问下来,倒要有一个解释得过去的说法。
“那个韩嫣不过是个外臣之子,你为何要替他出头,竟把你兄长打伤。疏不间亲,你糊涂了嘛!”
“儿子不是这么看的。刘胜性情淫恶,宫里谁不知道?他为何调戏蔓儿?分明是仗势欺人!蔓儿是娘的侍女,娘于刘胜亦是从母,调戏从母身边的侍女,就是不敬不孝。韩嫣不计身份尊卑,出面拦阻,是仁义之举。他因为保护蔓儿挨打,我岂能旁观?路见不平,就该出头相助,不然,于人为不仁,于行为无勇,于朋友为无义,儿子又何以为人!”
刘彘这番话中理中节,掷地有声,王娡听后惊喜不已。惊的是,儿子在自己面前,从来少言寡语,老成得不像个孩子,自己一度还为他的木讷发愁呢。喜的是,孺子可教,儿子的学业看来大有长进,刚才那番话讲得入情入理,还真驳他不倒呢。他日儿子在长公主面前的表现,自不必担心了。想到这里,王娡板着的面孔舒展开了,但口中还是训诫的语气。
“那个韩嫣,娘也听说过,都说他是个风流情种,专门会勾引小姑娘。这种人你与他交游合适吗?蔓儿也是,大姑娘了,不洁身自爱,别人一撩拨就上钩,自取其辱!”
“韩嫣是世家子弟,是父皇特许他进宫陪读的,能说父皇识人不明吗?韩嫣面目姣好不假,宫女们喜欢接近他也不假。好美之心,人皆有之,韩嫣何罪之有?不美,娘何以被选入宫?小姨娘何以得宠?”刘彘侃侃而谈,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好,好,我说不过你。我倒要看看这个韩嫣是个怎样的人物,改日空闲时,你可约他到此间来玩。我想见见你这位朋友。”王娡说,心里却转开了新的主意。这个韩嫣,可以每天出入宫禁,正是自己亟须的人物,或许通过他,可以方便与宫外和娘家联络。
这次冲突由蔓儿而起,决不能再生枝节,王娡当即吩咐,今后改由大萍接送刘彘上下学,因为大萍更明事理,待人处世更有经验。她要大萍、蔓儿退下,留下刘彘,决定未雨绸缪,向儿子交代自己结交长公主的打算和做法,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彘儿,今天才知道你言语辩给,长进多了,娘很欣慰。”王娡点燃一盏灯,细细端详着儿子,满目含笑。
刘彘笑笑,没有答话,静静等着下文。
“赵王、中山王毕竟是你兄长,你以幼犯长就是错处,你父皇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生气呢。改日我领你到贾夫人那里,给夫人和两位兄长赔礼,把这件事情了结了,以后再不要惹他们了。”王娡拉过刘彘的手,语气又严肃起来。
“我不去。”
“为何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他们仗势欺人,动手在先,凭什么要我赔礼?礼经上讲,兄友弟恭。兄长没有兄长的样子,兄弟当然不会有兄弟的样子,平日他们总是欺侮刘越、我和王孙,我们已一忍再忍了。这次也是他们先动手打人,就是错,也是他们的错更大。”刘彘直视母亲,眼中一派愤愤不平之色。
“儿啊,在宫里切不可与人结怨!你还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娘只你这一棵根苗,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情,娘就不能活了。”王娡动情地说着,目中泪光盈盈。她想到这正是开导儿子的机会,于是擦了把泪,满脸肃然地问道:“他们为何欺负越儿?”
“当然是嫉妒。小姨娘长得好,父皇宠爱小姨娘,其他夫人得不着,就恨小姨娘。刘越是小姨娘的儿子,刘彭祖他们就仗着年岁大、力气大欺负他,我帮他,他们也恨我,欺负我。”
“你说对了。儿啊,嫉妒是会杀人的,而且杀得很惨,很惨的。”王娡叹了口气,望着有些吃惊的刘彘,问道:“你听说过你高祖母的故事吗?”
刘彘摇了摇头。
“你高祖母就是吕太后,与你高祖父是贫贱时的结发夫妻。你高祖父后来打下了咱们大汉的江山,做了皇帝,未央宫就是他盖起来的。未央宫里面,那时像今日一样,也住着许多嫔妃和美女。你高祖母老了,没有那些个年轻宫人们讨你高祖父喜欢,很难见得到你高祖父。你高祖父这时最喜欢的女人叫戚姬,年轻、貌美,又能歌善舞,你高祖父简直一时也离不开她,甚至想要立戚姬的儿子做太子。戚姬的儿子叫如意,封的也是赵王……”
“那后来呢?”刘彘问道,显然对这个故事有了兴趣。
“后来,很多大臣反对,你高祖父一直也没下得了决心,就驾崩了。你知道你高祖母掌了朝政大权后,怎么报复戚姬母子?”
“怎么报复?”
“你高祖母叫人铰光了戚姬的头发,用铁圈锁住她的脖子,就囚禁在这永巷里面,穿着犯人穿的赭衣,从早到晚地舂米。”
“那她儿子呢?他不来救她吗?”
“你莫急,听我慢慢往下讲,后面的事情更惨呢。戚姬入宫就受宠,哪里受过这种罪?心里难过,想儿子的时候就唱自己编的歌,排解心里的悲伤。她的歌唱得可好了,你高祖父喜欢她为的就是这个。”
“歌里唱的什么?”
王娡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歌词好像是这样的:‘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唉,当娘的哪有不想儿子的呀。可是这事让吕太后知道了,就更要斩草除根。她把赵王召回长安,让人把他毒死了,就连孝惠皇帝也没能保住他。”
“然后就会杀了戚姬吧?”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高祖母想要她活受罪。赵王死后,戚姬被砍去手足,刺瞎双目,熏聋耳朵,又用哑药让她说不出话来,扔在地窨子里。就这样让她半死不活地过了几个月,你高祖母又让孝惠皇帝来观看,说她是‘人彘’。孝惠皇帝见不得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大病了一场,此后便不理国事,年纪轻轻就崩逝了。”
“高祖母真是太狠毒了。母亲,你说小姨娘也会像戚姬一样吗?后宫里那么多人恨她呢?”刘彘显然深受刺激,问话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只要你父皇还宠着她,小姨娘就不会有事。可你若得罪的人多了,我们就危险了。”王娡故作紧张。
“父皇不会放任不管的,他们不敢害我们,娘莫忧心。”大事临头,刘彘反而冷静下来,面色坚毅、沉着。
“你父皇若天天听到的都是不利于我们母子的话,时间一长,就会有偏见。薄氏二十多年的太子妃和皇后,还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子,最后的下场怎样?还不是打入冷宫,孤苦伶仃地过活!”
“薄皇后被废,为的是没有儿子。母亲不一样的。”
“所以娘才不能没有你!娘老了,不可能再得你父皇的宠幸了,指望的就是你长大成人,娘随你一同就国,到胶东过几天舒心日子。你若出了什么事情,娘的下场,怕还不如薄皇后呢。”
看着刘彘眉头微皱的样子,王娡知道说动了儿子的心,思忖着如何把话头向长公主那面引。略作沉吟后,她若有所思地说:“若有人经常在皇帝那里为我们母子说话,局面或许就不同了。”
“小姨娘不成吗?她常常能见到父皇的。”刘彘眼中现出了期望。
“小姨娘是个只顾自己、不计亲情的人。况且她傲慢张扬,树敌太多,一朝失宠,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能顾及我们母子?能帮我们的,只有一个人。”
“谁?”
“你大姑母,长公主。皇帝是大孝之人,又最重手足亲情。太后、长公主的话,在你父皇那里分量最重。有她站在我们一边,就不怕恶人使坏了。”
“她怎样才能站在我们一边?”
“结亲。”
“结亲?”
“对!结亲。”
“同谁结亲?”
“长公主的女儿阿娇,你可曾见过?”
“见过。”
“你觉得阿娇好不?”
“也好,也不好。”刘彘看出了母亲的用意,迟疑了一阵子后说道。
“怎么叫也好也不好,你给娘讲讲明白。”
“阿娇长得好看,气质也好,就是太娇气,我不喜欢。还有她年岁也比我大。”
“女孩子哪个不娇气!你姊姊们不也是如此嘛。阿娇才大你三岁,女大更会疼人!你想想看,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王娡没有了平日的沉稳,急切地想说服儿子,儿子反倒很平静。
“娘,这怕是你的一厢情愿,大姑母未必愿意结这门亲事,她家阿娇是要嫁给太子的。”
“可栗夫人驳了她的面子,现在弄得很僵,你大姑母与她像是势不两立呢。这两家的亲事可以说是完了。阿彘,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了,万不可错过。”
“可还有那么多王子,尚未定亲,年龄适合的也有不少,大姑母不知道会选中谁呢。”
“就因为如此,娘才着急啊。娘打算近几日向你大姑母提亲。到时候大姑母可能要见你,当面问话。你可要事先想周全些,给大姑母一个好印象。我们母子今后的前途荣辱,全在这门亲事成不成上了。”王娡此刻所忧心的,既非刘彭祖,也非刘胜,刘嫖绝不会把宝贝女儿嫁给他们。儿姁的长子刘越就难说了,他虽没有封王,但这更可能是皇帝对他另有打算。当初刘荣就是长子,下面几个兄弟都封了王,他却迟迟没有封爵,果然后来被立为太子。刘越比彘儿大一岁,彘儿封了王,他却没有,皇帝是不是也把他当作储君的后备人选了呢?儿姁那么大的信心,这肯定是一个原因。最有可能争夺太子位的,就是刘越。但彘儿与他的关系很好,揭破了,彘儿会反感,甚至可能主动退让,全盘计算就会功亏一篑。一念至此,王娡不禁忧从中来,神情一下子沮丧起来。
刘彘看在眼里,却以为母亲又在为未来的命运担忧。戚姬和赵王如意的故事,深深地震动了他,他开始觉得母亲的担心有道理,自己是独子,本该为母亲分忧。他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问道:
“与阿娇结了亲,大姑母就一定会帮娘吗?”
“那是当然。一家人了嘛,帮我们就是帮女儿,这是绝不会错的。”王娡见刘彘如此问,知道说动了他,不觉喜动眉梢。
“那好,我愿意。”他望着母亲,点了点头说,声音不高,但非常沉稳。
“这太好了,娘这心就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就是设法提亲了。还有就是,你见到大姑母时应对的说辞了。你放心,娘会替你想好的,可是你一定要把它背熟,到时候千万不要慌乱。”
“娘不用费心,儿子知道该说什么,不会给娘丢脸的。”
说通了儿子,自己这方面不再有问题了,王娡心情极好,吩咐晚间殿内会食,女侍们准备了丰盛的肴馔,她将余下的家酿分赏给众人。儿女和侍女们轮番向她敬酒上寿,尽欢而散。当晚入睡时她已酩酊大醉,意识蒙眬。“明日要能从郭舍人那里探出长公主进宫的时间和路线就好了,老天助我,老天助我吧。”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她随即进入黑甜之乡,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