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运,是潜伏在草丛里的鬣狗,时刻贪婪地觊觎着你,冷不防就会扑你个措手不及。
在杏儿眼里,海奇就是被噩运扑倒的。
养猪,在柳城已经成了气候。海奇统计了一下,明春每户出栏四头,全村就是一千多头。河北那家肉联厂也回话,到时候派人派车上门检疫收购,交割两清。
大田里玉米已经收割完,只有为数不多的高粱在地头招展。清晨,海奇在天一广场上跑步,穿着白夹克,步伐矫健。海奇跑步时喜欢戴着耳机听音乐,他没有听到有人在井台边喊自己。
喊他的人是杏儿,杏儿见海奇没反应,就走进广场拦住慢跑的海奇。海奇摘下耳机,问:“有事,杏儿?”
杏儿指了指井口,领着海奇来到井台,小声说:“海奇哥,你看这井水咋了?”
海奇弯腰一看,发现井水有些浑浊,便从楸子树上摘下挂着的水桶,顺进井里打水。楸子树上挂一只共用水桶是海奇的主意,为了方便村民提水用。过去,村民只能用自家系好绳子的水桶投入井中打水,担水时需要提着长长的绳子,很不方便。有了共用水桶,一些路过的外地人也常常在此提水解渴。一个收购红小豆的粮贩子在饮过井水后,对坐在井台边的杏儿说:“井水甜,妹子靓,这真是个好地方。”
海奇提了一桶水上来,发现井水泛红,似乎有许多铁锈。“这水不能喝了,”他说,“应该找人化验一下。”
“奇怪,怕不是有啥预兆吧?喇嘛眼红了,村里就会出大事。”杏儿很害怕。
“不要紧,应该是地壳活动,地下水发生变化,不要迷信。”海奇说,“杏儿你在这里看着,有人来担水就先别担了,我去告诉六叔,再打电话找人来化验。”
海奇回村委会了,他摘下挂在耳朵上的耳机,脚步匆匆。
杏儿记得柳奎老人说过,当年一队日本鬼子进入柳城,物色建“集团部落”地点,鬼子进村后,喇嘛眼的水突然变红了,鬼子到喇嘛眼打水做饭,发现井水发红不能吃,便垂头丧气地走了,柳城由此躲过一场劫难。这件事很多老人都知情,鬼子走后不几天,喇嘛眼水就清了。
闻讯赶来的汪六叔说:“这事不能小瞧,你们记得一九七四年喇嘛眼红过一回吧,浑了三天,结果海城地震了,我们这儿脚下也跳了好几跳,大伙这些天晚上睡觉别脱裤头,有个风吹草动好往外跑。”
下午,海奇找的人来了,对井水做了化验,结果没啥大问题,认为是地下水上游地区在采矿形成短暂污染,不久就会好,村民这才放心。果然,第二天井水又清了。
海奇是个认真的人,他觉得采矿污染地下水问题不小,就到周边去考察,发现北部几个乡镇都在河沟里挖矿,原来他们那里出玛瑙。挖出来的玛瑙原石并不好看,经过打磨就变成了亮晶晶的宝贝。玛瑙这东西挺值钱,出玛瑙的村镇已经初步形成玛瑙加工产业,产品销往外地,老百姓腰包鼓了,种地倒成了副业。海奇考察时,为杏儿特意挑了一只战国红玛瑙小猪回来,玛瑙猪金黄夺目,圆润俏皮,握在手里凉凉的,光滑极了。“你属猪,给你做吉祥物,也为我们村养猪事业保个平安。”海奇说。杏儿接过玛瑙猪,高兴得把小猪贴在脸颊上不舍得放下。“这是我有生以来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杏儿说,“它是我们共同的吉祥物。”海奇叹了口气:“老天爷真不公平,凭什么他们那里就产玛瑙,我们这里只产燧石?要是燧石能变成玛瑙,柳城就不用养猪了。”海奇说的燧石是指蛤蜊河边的砾石岗,那里的砾石都是火石,又叫燧石,拿着火镰可以擦出火花来,如果这些燧石都变成玛瑙,柳城村民何愁不富?
杏儿说:“不稀罕他们,他们有玛瑙,我们有猪。”
海奇一听笑了,杏儿心态真好,从不盲目崇拜什么。
喇嘛眼还真的预示了一场大祸,这场大祸让柳城每一户村民都遭到致命的打击,精心饲养的猪,一律捕杀掩埋。
这是一场猪瘟,听名字就令人惊骇——烂肠瘟!疫情出现后,省市县十二道令牌接连而至,禁止疫猪外流,疫区里所有的猪不论大小,一律捕杀深埋。
汪六叔仰面瘫倒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哀叹:“这可咋办?咋跟父老乡亲交代?”汪六叔知道,家家户户的猪已经不仅是猪,更是村民一年光景的希望,猪身上背负着很多人家的房子、小四轮、摩托车,还有娶媳妇儿的彩礼,猪没了,这一切都打了水漂。更为严重的是,有的人家是在信用社贷了款,猪被捕杀,贷款怎么还?一系列后续问题想都不敢想,这场猪瘟简直要了柳城的命。
海奇接到这个消息时差点晕过去,他知道问题大了,这哪里是杀猪,这是刀刀捅人心窝子!他首先想到的是能不能多争取一点补偿,为此,他一清早就赶回县里自己的单位,防控猪瘟归农业局牵头,他找领导的用意是多争取补偿。海奇临走前去和汪六叔打招呼,汪六叔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海奇呀,争取不到你就别回来了,你若是回来,村民饶不过你呀!你不在,天塌下来六叔顶着。”
海奇抱着汪六叔,动情地说:“养猪是我的主意,村民要打要骂就冲我来。”
汪六叔一把推开海奇:“这是啥话?六叔择干净?养猪虽说是你的主意,却是我的决定,这个锅我来背,你是一片好心,哪能让你受委屈!”
海奇很了解汪六叔,这个朴实的村支书为人厚道,对村民“护犊子”,柳城虽穷,却没有负债,也没有哪家哪户揭不开锅、上不起学,这些都耗费了汪六叔不少心血。海奇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靠汪六叔解决不了,汪六叔所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他好比一棵香椿老树,所有的细叶被采摘殆尽,只剩下嶙峋的树干和不屈不挠的枯枝老叶。
海奇走出村委会的时候是上午八点一刻。他抬头看见了杏儿,杏儿坐在井台上,静静地望着村委会这个总是敞着大门的小院子。海奇背着双肩包,包是黑色的,与他的白夹克形成鲜明反差。海奇走过来,见杏儿样子有些古怪,毛嘟嘟的眼睛似乎有些肿,嘴角也有个小青春痘正在隆起。
“你病了,杏儿?”海奇从没见过杏儿这副样子,杏儿每次坐在井台边都是一副清纯靓丽的样子,虽然她从不描眉涂唇,但那种清水出芙蓉的美让人过目不忘。
“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到喇嘛眼水又红了,还梦到一个可怕的事我不敢说。”
“说吧,有我在,不怕。”海奇虽然急着赶路,他要步行到三公里外的乡里坐公共汽车,但看到杏儿吓成这个样子,还是想给杏儿以鼓励。
“我梦到海奇哥你掉喇嘛眼里了,我想拉你上来,却拉不动,就随着你掉进血一般的井水里了。”
海奇心里一惊,杏儿怎么会做这样一个噩梦?猪瘟的事尚在保密,村里没人知晓,杏儿这个梦显然有些奇怪。
“那么,后来呢?”海奇问。
“我俩沉到井底,出来三个女人,个个披头散发,她们把你给抢走了,然后还朝我吐口水,让我滚蛋,我忽悠一下就浮上来吓醒了。这个梦太真实了,三个女人的模样真真切切,连湿漉漉的头发都看得清。你被拖走时还大呼我救你,可我走不动,手也没力气,眼睁睁看见你被拖走。”杏儿讲得很动情,睫毛上沾满了泪花。
“这是梦,别当真。”海奇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如果猪瘟一事处理不好,自己就真的掉进喇嘛眼里了。
“我不当真,可是我开始害怕井里那三个女人,她们都活着,以往天气不好的时候,我能看到她们的脸庞从井水里浮出来朝我笑,但这次,她们瞪我还骂我,好像我惹她们生了很大的气。”杏儿在说话的时候,手里拿着那个玛瑙猪,眉头轻蹙,一脸无辜。
海奇走过去拍拍杏儿的肩膀,告诉她自己要回县里一趟,村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车到山前必有路。
杏儿抬头看着海奇,她从海奇的神色里似乎看出了什么,点点头,把手里的小猪攥得更紧了。
海奇去了县里。三公里村路,他走得很快,几乎是跑着赶到了车站。
在汽车站,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防疫人员和喷着防疫标识的车辆,工作人员在对过往车辆进行检查和消毒。他心里一颤,疫情如此严重,显然超过了想象,否则政府不会启动这种应急反应。他给同事打电话了解猪瘟,知道这是非常厉害的疫病,一旦蔓延开,感染的猪会全部死亡。同事在电话里说,这种传染病如同幽灵,来无影去无踪,鬼打墙一般无法预料,目前除了隔离和捕杀没有其他办法。
海奇先赶到扶贫办,向扶贫办领导介绍了柳城的特殊性。柳城是贫困村,家家户户养猪,受灾面是百分之百,如果按照现有补偿,每头猪一千两百块,村民损失太大,也接受不了。扶贫办的领导也爱莫能助,政策口子谁敢开?这个标准是省里定的,口子一开,同猪不同价,养殖户闹起事来怎么办?
海奇又赶回单位,直接找到局长,局长很忙,见到海奇还算客气,说要有大局意识,像当年抓非典一样来打这场防疫遭遇战,采取最严厉措施把好关口,柳城的猪一头也不许外流。局长嘱咐完就急着去县政府汇报,把海奇晾在走廊里。农业局像战役中的前线指挥部一样忙乱,副局长们没有谁能坐下来听他汇报。他找到畜牧科科长老田,总算说了柳城的情况。田科长对海奇的事不能不帮,他给海奇出了个主意:柳城的猪如果尚无疫情,可以屠宰后将肉冷储,等疫情过去再严格检疫销售,这样或许能减少损失。
应该说田科长给的建议有一定道理,对于有冷库的屠宰场来说是个好办法,但对于柳城这样的贫困村就不好办了,村里哪里有冷藏条件?杀了猪不能销售,还不臭在家里?海奇坐在农业局门口的台阶上一筹莫展,他甚至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觉得自己已经被单位抛弃了。院子里有两棵皂角树,树叶已经落尽,长长的皂角悠悠荡荡挂满枝头,如同一头头被绞杀的小猪。海奇想到了杏儿说的噩梦,也想起前几天喇嘛眼出现红水的奇怪现象,他想不通,想让柳城脱贫的计划总是一次次落空,难道自己就走不出这鬼打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