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失去过自由,就永远不会感受到自由的可贵。
但自由又是绝对的,不管是什么世界秩序里,都没有完全意义上的自由。
比如此刻鹿乔跳马猴子似的往前猛窜,身后拖着一条长链条,扫在地上不时发出零碎的金属撞击声,一下一下别别楞楞的,跑了没一会儿,这就心里没着没落起来,只觉得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怎么跑都超脱不出去那若有似无的束缚。
他咬着牙又选了个目标物,脚底下加了个速,绕着那棵大树转了个弯儿,然后......又顺原路跑了回去。
回去远比来时累,简直累成狗。
他这真是图得什么呀。
“小白?小白?”鹿乔叉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回来了,你还在吗?人呢?出个声儿啊!”
灌木下头还有一摊淋漓下来的水迹,可那顶上却已经不见人了。
鹿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就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挺混蛋的,这深山老林的,未必没有个什么要命的猛兽出没,而且......那张倒扣下来的渔网,一直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闹心。
徐师侄临出门的时候,不是和他说过一嘴什么,有偷小孩的?原话他不记得了,只觉得小白性子再拧巴,也还是和小孩儿搭边的,两人既然有了搓澡的情分,自己尥蹶子就跑给人家孩子扔了这事,说出来总归是自己人生的一个污点。
“小白!”鹿乔粗着嗓子又嚎了一声,彻底瘫倒躺在了地上。
没出来的时候想出来,出来了又觉得失落,每一脚都踏虚的感觉要把身体掏空了。
“小白啊,小白诶,小白哟,我的白儿......”
他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自己说了点儿啥,眼睛一直朝着天空上朵朵面团似的云朵看,看着看着,就发现云朵不止像面团,还有点儿像松饼......好吧,他只是饿了。
泛了一会儿迷糊,鹿乔不得不站起来给自己找出路。
不远处就是滩涂,地上的泥沙松软,灌木周遭还有脚印的,他或者可以试着找一找小白的去向。
刚刚那条自己走过的路不用考虑了。
溪水顺流而下,能被冲到这里,刚刚落水的地方大概率是在上游,若能回到刚刚的地方,至少可以顺着来路下山回镇子里报个信儿,无论是徐师侄还是那卖松饼的变态,总归比自己这个两眼一抹黑的人熟悉山况,兴许还能有补救的法子。
太阳的位置当空,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
鹿乔不再迟疑,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凭空欠了小白一条命似的。
山路是真难走,手里什么家伙事儿没有,每一步都跟开荒辟林一般。
饿了就撸几把树叶放在嘴里嚼一嚼,渴了就直接趴在水边喝上两口,越到午后路越难行,日头晒得他后脊梁一阵阵发烫,汗水在衣服上析出了一圈套一圈白色的盐渍。
“啪嗒”一声,一滴水落在了鹿乔的肩膀上,他拂了一下,完全没当回事。
第二滴很快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不是雨水,是那种有重量感,又略略有些粘稠感的液体......鸟屎?鹿乔累到麻木的一扭头,就见一张满眼桃心的大黑毛脸,正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这玩意儿长得像个巨型的猴子,额头上又是斑斓的蓝色交错着红色的发散状斑纹,跟张彩绘的面具似的.......
“你好吃吗?”那东西厚嘴唇一抿,似乎是隐隐的咽了一口已经垂出来一半的口水。
“好吃你妹!”这尼玛什么鬼!
这一切到底都是什么鬼!
原本已经血槽耗尽的鹿乔瞬间鲤鱼打挺,猛跑了两步,一个趔趄,又扑倒在了地上。
腰上一紧,原来竟是身后的链子被那巨型猴子踩在了脚底下。
“你好吃吗?做我的午餐好不好?”猴子咧了咧嘴,肉爪子一缩,生生把鹿乔顺着泥沙又给拽了回来。
“好吃!好吃!来来来,你吃吧,不把我骨头渣子嚼烂了算我输!一顿吃不了我可不好保存,别给你撑出病来!”鹿乔觉得自己也疯了,他一把脱了上衣,狠狠往地上一摔,亮着身上根根分明的肋条骨,破罐子破摔的喊,“来,吃啊!就是老子皮老筋硬,你可别塞了牙崩坏了舌头!”
鹿乔圆睁双眼,感觉这辈子没这么有气势过。
可惜那猴子也有点儿愣,小山似的壮硕身躯,咔吧了几下眼睛,居然慢悠悠的打了个嗝。
鹿乔:“......”
过了几息,猴子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笑声,很轻很轻的那种。
猴子的姿态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凌厉了,眼神散乱的四处看了看,顺手撸了一把野草,就塞进嘴里嚼了嚼,然后两只手互相搔了搔胳膊上的皮毛,似乎在找虱子,最后百无聊赖的伸手往下头不可描述的部位一抓,就要开始动......
鹿乔:“......”
紧跟着,它表情一僵,两手半举着,又恢复了初见时那诡异的神态,仿佛傀儡一般被人操控着,全身紧绷肃立,虽然没有说话,但行止还是规规矩矩的。
鹿乔多少瞧出了点儿端倪,大着胆子,绕着圈子,往那猴子背后转过去。
随着位置和角度的变化,他渐渐看见了一角白色的衣摆,继而......果不其然,小白那小子后背靠在那猴子背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姿势十分嚣张的翘着二郎腿,小腿还一荡一荡的。
“嘿,真是你小子啊!”不过分开了小半天,再一相逢,还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感,鹿乔走上前蹲了下来,乐了半截又僵住了,在猴子为什么会说话和你到底去哪儿了之中,踟蹰着先选了后者,“岁数小跑得还真快,我找你找得岁数都涨了两岁了!”
小白耸了耸肩,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说话!别装!刚才是不是你在猴子后面说话呢!”鹿乔瞪着他。
“我不是猴子,我是山魈!”那猴子忽然张嘴说了话。
鹿乔猝不及防给吓了个屁股蹲儿,“你”了半天,眼珠子在这俩玩意儿中间来回转了几圈,忽然“啊”了一声,舔了舔嘴唇,问:“这山魈是你玩得傀儡戏”
“无可奉告!”山魈说道。
不过鹿乔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小白嘴唇微微的动作。
“呵,原来是这么回事,”鹿乔松了一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厉害啊!”
小白挑挑眉,不过既然被发现了,也就不掩饰了,跷了跷脚,上下嘴唇一动,山魈那边就替他说道:“我禁言了,只能靠假形说话。”顿了顿,眼神稍微带了点儿戏谑,“一个人被水冲散了,害怕了吧?”
鹿乔反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小白眼下情绪似乎还不错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又不知哪一段跟上了自己之后,看自己不住慌张呼喊着他的名字,所以误以为两人是被溪水冲散了,自己找不到他之后慌了神儿......
太绕了,不过意思不会错。
一抹绯红爬上了他的颧骨边,因为真相与事实不符的羞愧。
但他也不打算解释了,算是个美丽的误会吧。
“小白,我还以为你遇上那两个黑衣人了呢,他们是来抓你的吗?”鹿乔问正事。
小白神情忽然有点儿倨傲,将草叶往旁边一啐。
“鼠辈!”
“你这么说,我就当成你是不介意的意思来理解了啊,那咱们现在是怎么着?找药去,还是回镇子里?”鹿乔问。
小白低头想了想。
“找药吧。”
小白站起身来,瘦小的身体还不到山魈的肚脐眼儿高。
相逢之后,他没再去牵鹿乔身后的铁链子,鹿乔也就顺势把这当成了一种暗示和默契,两人之间的气氛得以极为短暂的和缓了一阵子。
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一座小山似的大号猴子,一起往山里走。
“小白,”走了一小段,鹿乔接过小白递过来的半个馒头,边啃边问,“咱俩掉到水里之后,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就......灯笼啊,大船啊之类的。”
小白斜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鹿乔点了点头,不再多想。
他醒来这么些天,除了稀里糊涂不当饭的认了个师侄,还没谁正经和他说说话,哪怕介绍介绍景点也好啊。
长路漫漫,鹿乔酝酿了半天,瞧着小白情绪还行,试探的问:“你为什么禁言?是那个什么圣象......
小白脸色一变,倒不是为他的话,而是目光落在一颗树边的空地上,那里也用几块扁圆石磊了个小小的石塔,而他毫无犹豫的就一脚踹了过去。
小白脸色沉郁,似乎并不仅是熊孩子式的脚欠。
鹿乔生生把刚才转弯抹角的套话咽了回去,顿了顿,装作一脸好奇的问:“我能让这山魈说话吗?你也让我试试吧,我还能让他唱歌,来个绕口令什么的呢,你想听吗?”
小白板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拉住了鹿乔的手。
鹿乔看了看他,心领神会的指了指自己的嘴,吹了一声口哨。
山魈:“嘘~”
小白抬头看了他一眼。
鹿乔夸张的抬了抬眉头,诶,有点儿意思啊,试探的张嘴......
山魈不打磕巴的说:“山前住着个崔粗腿,山后住着个崔腿粗,俩人山前来比腿,也不知道崔粗腿比崔腿粗的腿粗,还是崔腿粗比崔粗腿的粗腿......”
小白愣了愣,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像路边突然绽放的一朵无名花。
鹿乔心里也跟着柔软了下来,也没怎么过脑子,抬手就在小白的脑袋顶上揉了揉。
小白被烫着了似的一摆头,松开握着他的手,嫌弃的往边上躲开了好几步。
“知道了,知道了。”鹿乔讪讪的收回了爪子,又小声嘀咕了一句,“真事儿。”
小白没抬头,半晌山魈忽然说:“你后悔过吗?”
这话问得很是没头没尾,鹿乔想了想,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回答:“哪有人没有做过后悔的事啊,可后悔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时候,后悔这个词就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了,我反正......尽量向前看,越做了不可弥补的事情,越是不回头,想也不去想,因为没用。”
小白直愣愣的看他,眼底隐隐的红了一片,好半天突然拍了拍手,山魈俯下身来,他几下爬到了山魈的肩膀上坐着,再没有搭理过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