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如既往,不因悲伤而止。善恶泾渭分明,奔入蔚蓝瀚海。
风无醒后,山洞中只剩自己这半个活人。虽然能正常行动,但上不知苟活于世有何意义,下不知困于山洞如何脱身。加之这满地的尸体腐烂发臭,他似乎在阴曹地府度过了另一个人间。
他开始思考从未想过的事——既然自己不愿苟活,为何不像宋灵一样,引刀一快?或许是还想报仇,或许是心有不甘,又或许……只是不想死?
在南湘子原本藏身之处,发现许多食物、净水,也找到一本无名无字的线封书。想到师弟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叫自己去找一个叫星之泪的人,将书交于他,不禁心生疑惑。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又是怎样一本书,值得师弟将死都念念不忘?苦叹一口气,自己连如何离开此处却都想不到,又如何送书呢?
起初,不断运气疗伤,至少能分心消除负罪感。可伤好之后,整日对着二人的尸身,回忆自己蠢驴般行径,闻着愈来愈重的腐烂气息,大脑已开始慢慢丧失理智。他每天都用短刀、铁枪去挖开堵塞的碎石,内心早已忘记外界种种。挖掘之,不知为何,眼角总会滴泪。似乎不是悲伤,更不是痛苦,只是想流泪。流泪的时候,就停下来,痛痛快快哭一场,发疯似吼一吼。又或者,沉沉睡一场。
可这洞口,又怎可能挖掘出去?
躺在地上的风千链,似乎一日比一日不安宁。自己已经开始慢慢摆动,甚至会时不时的朝着风无飞舞。风无从没接触过法宝一类的东西,这些奇怪物件只在红莲国才会有。想伸手去抓,链子却又自动闪躲。那是师弟的遗物,风无生怕损伤。可那链条动静一日比一日大,好似活人一般上蹿下跳,风无终是好奇,便运足轻功,一跃而起,抓在手中。
这链条,入风无手一刻,异象突生——只见那原本黑乎乎的链条,突然金光闪闪,把山洞照得明亮。金光散去,居然变成了一条黄金般的铁链!
“这……点石成金?”风无心中疑惑,只觉链条在手中愈发火热,像是要飞出手去。索性手掌一开,任这链条飞舞。
这链条,冲着洞顶,“砰”的一声便撞了上去。那原本就能渗下阳光的顶部,一下便有了个硕大的缺口。风无眼前一亮,这不就是脱身之法吗!捡起自己配剑,又将师弟所托无字之书放在怀里,足底运足轻功,一跃而起,朝着洞顶而去。
眼看就要跃至顶部,气力缺差了那么几分。风无心下明白,自己太久不曾修行,武功已退了许多。可就当自己身体将要下落的瞬间,风千链从顶部“嗖”的一声飞出,一下便缠绕住自己的手臂,猛地向上一拉,竟把自己活生生拖了出来!
落地一瞬,风无只觉重生一般!大口大口呼吸,这种清新的空气似乎有些刺鼻,没有腐烂,没有臭气,只有光和树影,只有空气和蓝天白云。风无难以置信的看着周遭一切,自己不知在洞中困了多久,这眼前的一切曾经是那么熟悉,现在却那么陌生。
那风千链环绕风无身体,像是陪着主人,绕来绕去。风无看了半天,突然眼睛瞪得老大:“你……是……师弟?”
铁链并不懂人语,还是像之前一般环绕。风无长舒一口气,心道还以为师弟附体,差点吓得自己魂都飞了出来。
回望洞口,呆立许久。取树藤做绳索,回洞中将二人尸体背出,挖一坟墓掩埋,恭恭敬敬祭拜后,转身离去。
寻一小河,奔过去脱光衣服,好好清洗一番。低头一瞬看见倒影中野人,不禁心底发笑——好好一个“风尘剑”,混成了今天模样。清洗完后再看着自己的衣服,死活是穿不上了。别说臭气熏天,单是那黑的发紫的泥片,就已经恶心的要吐出来。可四周去哪里找衣物换呢?只得屏住呼吸,把这衣服好好清洗一番,晾在石头上晒个半天。
待一切打理好,重新配上“风尘剑”,提上风千链,向者城中而去,目的地只有一处——宋府。
宋府之外,平静如常。南湘子伏诛,金捕头的威名又大了几分。宋员外痛失爱女,不但拆了烟雨楼,还设宴三天,专门招待穷苦人。不发丧,不系白条,只叫数百名和尚来家念经祈祷,望女儿在天之灵能过的安稳。金陵城中盛传——宋员外宅心仁厚,不但祭奠自己爱女,还为所有遇难者祈祷。一时间,这金陵宋府,成了大街小巷人人夸赞的地方。
金捕头为死者伸冤报仇,自是赢得百姓爱戴。冰岩早已回帝都,追究走私军备一事一无所获,反倒称宋员外为人乐善好施,断不会做这般生意。至于“南湘子”三个字,已然臭了大街,人们但凡提起这个名字,皆是咬牙启齿,恨不得扒皮抽筋。“恶魔”、“变态”、“杀人魔王”的名声一浪高过一浪。之前那个被南湘子阉了的假和尚,此时也跳了起来,到处倾诉那南湘子多么可恶,如何的心狠手辣。不过,倒是没看到那老人与两个女儿,想必是彻底没了联系吧。
走在街上,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脸上,似乎蒙住了双眼,可心底反倒清亮。这碌碌人间,人人都以为自己看得透彻,可真相却深埋乱石之下。师弟未杀一人,变成过街老鼠。金捕头杀人不眨眼,却成了英雄豪杰。
行至“栖霞楼”,风无止住脚步,只见门口贴着大大的“喜报”。此时雨势渐大,行人稀少,风无凑近一看。上面写着为感谢诛杀南湘子有功,宋员外于三日后在此处,宴请衙门所有官差。
栖霞楼里的伙计正忙着搬东西,看到一人衣衫褴褛,正凑在门口看东西。心生厌恶,搬完一张桌子后想来门口驱赶,却再也看不见了。走出来四下张望,哪有半个人影,心道奇怪。再看着天气阴沉,似乎有不详之事要发生。
到了这一天,宋员外穿着华丽,这“栖霞楼”更是灯火辉煌。金陵城中有名望的大户尽聚此处。这宋员外的酒宴,能来便是荣幸,更何况这金陵大小捕快尽皆到场,谁也保不齐和衙门打交道。舞女翩翩,歌声绕绕,似是比过年还热闹。那些身份平庸者,也聚在了这栖霞楼外,心底巴不得能结识这么一两个达官显贵。金陵城主亲自提笔,匾额上写四个字——盖世名捕,被端端正正的摆在这酒宴最显眼的位置。而这匾额旁站立的,便是这擒贼有功,刚正不阿的金捕头。
往来皆入座,一席寒暄之语,金捕头上台抒发自己感慨,尽是些“不求官居高位,只求百姓安康”的鬼话,可偏偏这些鬼话每次讲出口,都能引得一片喝彩。金捕头讲完,便是协助办案的几个“功臣”挨个上台,可惜王元霸和李默笛已身首异处,否则这两个也是“盖世奇功”吧。
最后,宋员外缓缓登台,在所有人注目凝视下,开口道:
“这大喜之日,本不该由我这个老头子上来唠叨,可金捕头执意要我上台讲几句,我就卖个老脸,献个丑吧。”
“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这南湘子初次前来拜访,我看其相貌堂堂,还真有意把女儿嫁给他。谁知他竟是如此人面兽心,卑鄙无耻之人!”
“还有那风无,自称什么风尘剑,本以为是江湖上成名已久之人,结果一来我宋府,便对小女垂涎三尺,整日私会。我宋府上下被这人搞得是鸡犬不宁!其好色无度,连下人,不放过。他虽不曾杀人,但其行径恶劣,比杀人更甚!”
讲到此处,宋员外呜呜哭了起来。满座宾客皆双拳紧握,怒气上涌。
“如今,多亏了金捕头,让这两人伏诛受死,重现这金陵城安宁,这第一杯,我敬金捕头!”
“好!”众人齐叫好,掌声四起。金捕头豪迈举酒,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我敬王元霸、李默笛两位兄弟,此二人为保护我宋某一家,不辞辛劳,夜以继日。说来惭愧,我本准备了白银十万两,想交付于他们,供他们日常开销。可他二人刚正不阿,不仅不受,反而痛斥宋某,道为百姓安危,本就义不容辞。唉,此二人,高义啊!只可惜死于奸贼之手,此杯酒,大家与我同起,敬二位壮士!”
饮酒作罢,宋员外道:“这十万两白银,我便赠与这金陵城中穷苦之人,也算告慰二位壮士在天之灵!”
“宋员外高义!”满座尽被员外胸怀折服,一片欢声笑语。
“这第三杯酒,我敬诸位!感谢诸位今日前来捧场,大家既然前来,便是给宋某面子,宋某,感激不尽!”
“好”四座欢笑之声更甚,栖霞楼一片热闹。
“谢宋员外赐酒!”只听一人声音从远处飘来,内力浑厚,竟盖过酒桌宾客,清晰入耳。众人尽皆抬头,不知声起何处。
“不知何方高人来此处赴宴,宋某未曾远迎!”员外仍是喜庆之色。
“风尘剑——风无。”
“啊!”一屋子的人一下子便乱了套,捕快拔刀,商人抱头,女人颤抖。“风……风尘剑?”
“算你命大!”金捕头的声音骤然响起,一扫宾客恐惧。“金某在此,有胆便来!”
“哈哈哈,这卖国求荣之辈,也能豪情万丈,风某领教了!”声音似越飘越近,又似忽然飞远,金捕头摸不定位置,只是这句话,让他额头冒汗。
“英雄,英雄快快现身吧!”宋员外内心慌乱,语气紧张。
“宋大员外,金大捕头。你二人同流合污,卖军械于敌国,屠杀少女于金陵,玷污宋灵清白,夺我师弟姓名,风某今日便取你二人狗头于这栖霞楼!”
此时,金捕头眼睛如灯笼般瞪得老大,宋员外哆哆嗦嗦不敢出声,一众捕快已然提刀在手,随时准备和这“风尘剑”拼命。
堂内宾客嘈杂,喧哗声不绝于耳。“闭嘴!”金捕头厉声呵斥,其声之威严令人胆寒。顿时一片安静。
“咚、咚、咚”脚步声缓缓响起,每一声都清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只见楼梯转口处,一人身形缓缓出现。手提长剑,剑身古朴厚重,上刻“风尘”二字,身围环绕一玄铁上链,随风而摆,护体前行。
“金捕头,别来无恙。”
“杀!”金捕头一声令下,众捕快冲上前去,直奔风无而来。
风无右脚迈出,摆一招“仙人指路”姿势。此时他距金捕头足足三十余步!
宾客的恐惧,员外的胆怯,捕快的呐喊,风无已全然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眼中只有不远处持刀站立的金捕头,手中只有这柄古朴长剑。
“师弟……”风无低声沉吟,身形骤起,如闪电般刺向金捕头。铁链飞舞,叮当作响,将拦路之人尽数荡开,铺开一条坦途。三十余步,无一人、无一物遮拦。
金捕头屏气凝神,这是他第三次见到此招,他曾在内心处想了无数次如何招架、如何躲闪,直至今日,才正面相对。
这一剑,风无想了二十天。
这一式,风无习了二十年。
这一瞬,他再也不用挂念。不用挂念伤及无辜,不用担心出手太狠,也不用担心,自己被杀死。
只要这一剑,刺进对方咽喉。
一道金色闪光,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铛铛铛……”七声清脆声响,萦绕众人耳旁。
一持剑站立之人,出现在金捕头身后。
“七剑?”宋员外听得七声脆响,响起当日与冰岩比武之时,相拼七剑。
金捕头久久未动,咽喉处,一抹鲜红,逐渐渗出。
“一剑。”风无眼神黯淡,看向宋员外,“还有一剑。”
剑过处,员外身首异处。
冷冷看向众人,捕快皆持短刀,但无一人敢上前。
风无缓缓拾起头颅,走向楼梯口,每走一步,都有数人想提刀来砍,每走一步,都有人想弃刀而逃。
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这栖霞楼。
两具尸体,安安静静地躺着。
这金陵城,再也没有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