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卡】
秦武王赛举鼎
载于《史记·秦本纪》:秦惠文王去世后,秦武王即位。他身高体壮,喜好跟人比角力。后来,武王与孟说在洛阳比赛举“龙文赤鼎”,结果大鼎脱手,砸断胫骨,气绝而亡,年仅23岁。武王死后,芈八子与同母异父的弟弟魏冉,拥立在燕国做人质的公子稷回国即位,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秦昭襄王。据《战国策》记载,扁鹊曾为秦武王看病,太医李醯(xī)因为嫉妒他医术比自己高明,生怕自己的位置被取代,便雇凶刺杀了扁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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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李醯最近不知怎么的,右眼皮老是跳,一突一窜,像一只被捂在宣纸里挣扎的耗子。李醯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于是夜观天象,只见星光璀璨,残月如钩,浮云时而飘向天际,时而掩月遮星,随着风的吹拂,不断变换着各种形态。随从见他仰望星空点头颔首,似有所悟,看来观测结果已是了然于胸了,敬仰之情瞬间如滔滔江水般在心里泛滥,他由衷地佩服道:“大人,看您神色泰然,必定开了天眼,不知所看天象如何?”
李醯也不看他,摇头晃脑地笑道:“本大人我明阴阳,懂八卦,晓天时,知地理,区区天象怎能难得倒我,嘿嘿!我观察了半晌,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今天是个大晴天。”
“嘎嘎嘎!”一阵老鸹瘆人的叫声从头顶掠过,正好掩饰住两人的尴尬。
随从心里想:“看来你当初选医生这个行业是对的,要靠这玩意吃饭,饿不出你绿胆汁来都不算老天爷开眼。”
“好像有老鸹刚刚飞过。”李醯见随从神色游离,八成正在心里笑话自己,他赶紧岔开话题说,“最近总遇上一些怪事,我感觉会有大事发生。不祥,绝对不祥!坏了,我眼皮又跳了。赶紧,切几片黄瓜拿给我,我要贴在眼皮上敷一敷。”
“是。”随从奉命赶到厨房,将一条顶花带刺的黄瓜冲洗干净,切了几十个薄片,搁到盘子里,匆匆返回递到李醯面前。李醯捻起两片,顺势敷在眼皮上,眼皮一遇凉,立马不跳了。他见盘子里还有很多,便斥责道:“我贴个眼皮你就切这么多,我要是贴屁股你还不得把个黄瓜地都给我搬来?办事就是不让人省心,也好,我当敷面膜了,剩下的贴脸上得了。”
李醯说着,便把其余的黄瓜片全部贴到右腮帮子上,然后惬意地坐在连椅上赏月。一阵凉风吹过,眼皮是不跳了,整个下巴却向左歪了起来,原来是邪风侵袭,招来个面瘫。
“来人,来人……”此时的李醯口齿都不利落了,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了一地。
随从赶紧跑过来,一边给他擦拭嘴角,一边焦急地问:“大人,是什么事把您气成这样?嘴都咧到后脑勺了。这哪是美容呀,简直是毁容!”
李醯一巴掌打到随从脸上,怒道:“碎嘴子一个,真是啄木鸟掉井里——全靠着嘴上来了。还不赶快给我把膏药拿来,没看见我受风了?”
随从捂着脸委屈地去取膏药,刚把膏药贴上,宫里来人了,一个太监慌里慌张赶到太医院,因为天太黑,拐角太急,眼神又有点散光,一个趔趄正好和李醯撞了个满怀。太监抬起头,借着月光一瞧李醯那张脸,吓得惨叫一声:“我的妈呀,黑白无常索命来了!”当即晕死过去。李醯愣了一下,茫然地问随从:“我当真这么磕碜么?”
“磕碜不敢说,”随从回道,“但和您站一块,我保证中不了邪。”
李醯说道:“少废话,赶紧掐人中,不然时间一长让你中邪的就是这家伙。”
随从吓得赶紧掐太监人中,劲使大了,掐出来一手血。
太监疼醒过来,李醯凑过脸去一看,太监又昏死过去。
“大人,”随从央求道,“没您这么吓唬人的,多好的人也让您给折腾疯了,您也许对自己的颜值太过自信了,卧室但凡有个镜子,您也不至于这么自欺欺人。我求求您,他再醒过来,您离他远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嘴上这点血可不够放的。”
等到太监完全苏醒过来,随从赶紧给他端来一碗热水,混着血喝了下去。
“刚才有个黑白无常,你看到了吗?我怎么突然有了阴阳眼了?太可怕了。”太监心有余悸地问随从。
随从说:“那是李醯李大人,不是什么黑白无常,只是半边脸贴了张黑膏药。”
“啊?”太监扭过头去看,可不是吗?果真是李醯贴着一张黑膏药正站在那,不过这时不像黑白无常了,因为整张脸都让太监气黑了,只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正对着他强颜欢笑。
“李大人,您可真把我吓坏了,幸亏我醒过来,不然可就误了大事了。”太监从地上爬起来,拽着李醯就往外跑。
李醯一边跟着跑一边问:“这是要干什么去?”
“咳,别提了!大王今天当着周天子的面,与武士们举行举鼎比赛,说是赢了就要把九鼎扛回家。结果道具拿错了,安排好的道具师突然拉肚子,临时换上的那个士兵不知道情况,命人把真的抬上来了。好家伙,足有六百多斤呢!大王平常是用六十斤的假鼎练习,一下增加了五百多斤,一掂没掂起来。君无戏言,怕面子上过不去,只好硬着头皮上。这不,鼎没举起来,腰倒伤了,疼得要死要活,命我连夜宣您入宫诊治。咱赶紧去吧!”
“我也得拿着药箱呀!别拽我……兔崽子,不,我不是说您,我说随从呢!把药箱送到宫里去……”
等李醯来到宫内,秦武王正趴在龙榻上疼得直哎呦呢!太监报:“李太医觐见!”
李醯下拜叩头:“参见大王。”
武王像得了救星一样,立马扭头说道:“爱卿平……”身字还没出口,突然看到李醯这副尊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打紧,震得腰更疼了,一下跌坐在地。
太监们赶紧将他扶起。
“爱卿为何如此模样?”武王掐着自己的大腿肉,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回大王,臣无大碍,只是偶感邪风,面部痉挛,糊上膏药,三五日便可痊愈。”
“噢!看来名医也有生病的时候,你还是戴上笼头……不……戴上面纱吧!我可经不起笑了,一笑我这老腰怕是保不住。来人,御赐李大人面纱一块。”
李醯不情愿地戴上面纱,开始给武王切脉。
切了半天,李醯皱着眉头说:“大王,不对啊!我按了半天,您怎么没有脉搏呀?”
“废话,你按的是玉枕头,把它捂熟了也没有脉搏呀!”
“哦,嘿嘿,”李醯尴尬地笑道,“还真是,我最近眼神也不太好,上回拿着筷子当鸡爪子愣是啃了两口。我还纳闷了,这鸡爪子怎么光骨头没肉啊……我重新给您把脉。”
不多时,李醯回道:“大王,臣号准了,这个八成……大概……差不多……应该是扭伤。”
“这句话是你今天废话里头最废的废话,谁不知道是扭伤呀!连寡人的狗都知道!就问你怎么治。”武王气得鼻子都歪了。
“大王别着急,我给您推拿一下腰。”
李醯心里有些慌,他实在没切准武王的脉络,不好下药,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先看看腰的情况再写处方。他让人把武王的衣服撩开,用右手按上去,不禁大吃一惊:“大王,您最近是不是食欲不佳,腰怎么那么细了?”
武王阴着脸说:“这是我的脖子。”
武王直接坐了起来,挥了挥手说:“你也别上手了,瞎子摸象一样,赶紧给我开药吧!”
李醯只好硬着头皮开药,他让随从将药箱拿进来,取出纸笔,写道:当归15钱,白芷、桃仁、红花、丹皮、乳香、没药各9钱,泽泻、苏木各12钱,煎服一日三次。写完交给随从:“立马取药煎熬。”
随从领命去办,但服了几日药剂,武王病情反而越来越重。李醯领着一帮太医急得团团转,终究束手无策。这时一位官员启禀道:“大王,听说中丘蓬鹊山九仙洞有一神医唤作秦越人,百姓尊称他为扁鹊,从师于长桑君,尽传其医术禁方,饮以山巅‘上池’之水,修得高超医术。曾经医治好赵简子五日不醒之症,听说那是假死,幸亏扁鹊及时赶到救了他,不然好好一个人就得被活埋了,从此那里的人都实行死后停尸七日,以防假死现象。后扁鹊游医虢国,巧医虢太子‘尸厥症’,使之起死回生。听说扁鹊治疗内、外、妇、儿、五官无一不通,不如让他来替大王治病,定可药到病除。”
“噢?”秦武王显然来了兴致,但又露出愁容来,“只是扁鹊在中丘蓬鹊山,离我国遥远,如何得见?”
“天佑我主,您可真是洪福齐天,这扁鹊如今正在秦国游走行医,可派人去请。”
“不可。”虽然李醯的脸还在面瘫,但丝毫影响不到他的舌头,说话比任何时候都洪亮清楚,“大王,万万不可,此人是一游医,给一些草芥之人治病还能凑合,您是万金贵体,万不可相信这些江湖术士,赵简子等人也是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千万不能涉险呀!”
“这……”见武王有些犹豫,刚才献言的官员冷笑道:“李大人,赵简子、虢太子不也是万金贵体吗?他们能医得大王怎么医不得?所谓医者父母心,病者在那些医德高尚之人眼里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当然您是例外……”
“你……”
“当年蔡桓公就是不听扁鹊之言,讳疾忌医,最后追悔莫及,早早死去。如今神医就在秦地,您是想让大王步蔡桓公后尘,居心何在呀?启奏大王,望、闻、问、切四诊法就是扁鹊发明的,李大人偷偷学会了,只是不会用罢了。”
“是呀!”武王笑道,“都切到枕头上了。李爱卿,等扁鹊来了你正好跟着创始人学习学习正宗疗法,最起码知道脖子在哪!来人,去请扁鹊先生。”
“是。”
看着士兵拿了旨意去请扁鹊,李醯心里像倒了五瓶醋一般,酸得齁(hōu)死个人。
没过半天工夫,士兵便在扁鹊下榻的客栈找到了他。此时扁鹊正在给一名孩童号脉。士兵说明来意,扁鹊依旧不慌不忙,坚持给小孩看完了病,才跟着士兵去觐见武王。
扁鹊一身长袍装扮,走路有如踏风踩云,见了武王依然神色泰然。武王用很高的礼遇接待了他。扁鹊看了武王的病症和神态,按了按他的脉搏,用力在他腰间推拿了几下,又让武王自己活动几下,武王立刻感觉好了许多。
“大王可吃过什么药?”扁鹊问。
“喏,李爱卿开的药方,您给看看,不吃反而更好。”
扁鹊接过药方一看,笑道:“恕我直言,此方缺了一味药——川芎(xiōng),此药正好治疗血瘀肿痛,跌打损伤,再以酒服之,方可奏效。”
听完扁鹊的话,李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腮帮子痉挛得更厉害了。
“大王,我给您开一副药,保您药到病除。”扁鹊说道。
“快笔墨伺候。”
扁鹊蘸饱了墨,笔走龙蛇般写下一个药方:生大黄、生栀子、姜黄、土鳖各150钱,生川乌、生草乌、生南星、生半夏各100钱,三七、乳香、没药、青陈皮各50钱,研为细末,适量用白酒调匀敷于患处,用热水装袋外烫药物。
按扁鹊之方用后,武王病状几天后好了大半。武王大喜,想封扁鹊为太医令。李醯笑道:“大王,咱秦国没人了吗?扁鹊乃一草莽游医,登不了大雅之堂,不可重用呀!”
武王说:“你的心可真大呀!嘴都咧成那样了,还操心别人的事。秦国是没人了,都是畜生行了吧?信不信再多嘴我让你去当兽医?”
李醯赶紧闭上嘴,但牙齿却咬得嘎吱嘎吱响。回到府邸,他对随从说:“我和扁鹊今天算是结下梁子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随从道:“这话说的,反正横竖他都活不了。”
“正是,你去办这个事,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大人,别事成之后了,您现在就先赏了我吧!我怕您以后赖账。”
“不愧是我的跟班,够小人,够心眼,够奸诈,哈哈!给,这是五百金,事成之后还有赏金。”
“得令。”
两个刺客是随从花二百五十金雇来的,不料俩刺客都有点耳背,在大声密谈时走漏了风声,被刚巧路过的扁鹊弟子听个正着,立马报告给了扁鹊。师徒便收拾好行囊,想着连夜离开秦国。他们沿着骊山北面的小路走,两个杀手扮成猎户的样子,半路上劫住了二人。
“站住,此路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想……”
“不对,大哥,是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裤子来……”
“不要那玩意,兄弟,不是这个词……”俩刺客正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地研究台词。
扁鹊仰天大笑道:“天命不可违呀!我命今日休矣!”
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俩刺客吓得一激灵,没听清他说什么,其中一个道:“差点把你给忘了,扁鹊,俺俩奉命来送你归西,上路前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扁鹊道:“只有一句话可说,就是老夫治得了全天下的疑难杂症,却唯有一样医治不了,那就是邪恶的人心。”
两人面面相觑,愣了足有半柱香工夫,然后这个对那个说道:“大哥,这家伙怎么光张嘴不出声啊?哎!我说,你倒是说话呀!”
扁鹊拱手说道:“如果两位壮士放我们师徒一马,愿意赠给你们兄弟一千金作为报答。”
“这老小子戏弄我们呢!一个劲地光张嘴不出声,干脆利索点做了他们得了。”此时刺客脸上升腾起一股杀气。扁鹊仰天长叹:“天呐!我最该治疗的是你们两个人的耳朵,假盲不可怕,真聋害死人呐!”
刚说完,只听“哐啷”一声响,两柄钢刀同时出鞘,刀起头落,一代神医的头颅像蜷缩起的穿山甲一般,滚落到了肮脏埋汰但草木葱茏的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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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赏析】
扁鹊死于一个病态的社会
李嗣泽
《扁鹊之死》的作者用尖锐的笔锋,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同时也将寓意隐入夸张变形的人物外观之下。环环相扣的故事情节后面,给读者留下的是深深的思考。
文中的李太医自称明阴阳,可是他观星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乃至随从说,幸亏你懂点医术,否则真的会饿死。然后,李太医身为医生,不仅把自己弄出病来,还弄出个神头鬼脸。这段描写足以说明,李太医是一个不学无术之人,没有一点真才实学。这样的人都能混到国君身边,足以彰显秦武王用人不察、昏庸无道。历史上的秦武王也正是如此。《史记·秦本纪》说:武王有力好戏,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在秦武王这里,颜值、才华都只是浮云,力气大才叫真本领。或许李太医也是个力能扛鼎的肌肉猛男吧!
再看武王的病,弄虚作假就是病的诱因。他明明只能举起60斤重的鼎,却谎称能举起600斤,结果道具拿错,60斤重的假鼎变成了600斤重的真鼎,碍于面子,武王只能硬着头皮和孟说比赛举真鼎,结果不幸被砸伤。戏说版的武王还算幸运,靠着扁鹊的妙方保住了性命,而历史上的他可就悲催了,成为“搬起鼎砸自己脚”的第一人,最终“绝膑”而死。君王如此荒唐,李太医之流能被录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李太医真该庆幸生活在那个病态的时代,说不定还有机会跑到齐国去和南郭先生交流一下“滥竽充数”的求职心得。
夜里太监唤李太医为武王看病,误认为见到了鬼,被吓得半死。作者轻描淡写间暗藏玄机:首先,从太监的本能反应来看,他怎么就认定看见的是“鬼”?这足以说明太监心中有“鬼”,可见他平时伤天害理之事定不会少做,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其次,李太医“不是鬼胜似鬼”的形象描写也颇具深意。从后面他的表现来看,也确实与恶鬼无异了。
扁鹊治好的病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不计其数。他给武王治病时,文中写到他和李太医用药的两组处方对比,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笔。武王将李太医的药方告知扁鹊,扁鹊指出:恰恰少了最重要的一味药——川穹,这也为扁鹊招来杀身之祸埋下伏笔。扁鹊的直言不讳,严重侵犯了李太医的利益,甚至威胁到他的地位。官场黑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司空见惯,不懂变通就会惹来祸端。扁鹊本是淡泊名利,喜欢云游四方,并不会对李太医构成实际威胁,如果他说话能委婉一些,顾全一下李太医的面子,兴许他的结局不会那样悲惨。只可惜,在那个污水横流的时代,要想成为一股清流,就会被视为异类,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太医雇来的耳聋杀手,更是滑稽可笑。人们传统观念中的杀手,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豪侠。这样的聋子都能做杀手,可见聘请他的人眼睛有多瞎(其实是为了省钱,好中饱私囊),也可能正应了武王的那句调侃:秦国是没人了,都是畜生行了吧?
故事中的重要人物——武王乃一国之君,代表最高统治者;太医和太监当属社会上层的官宦。从武王的弄虚作假,太医的不学无术,太监的心中有鬼,到更可笑的杀手耳聋,足以证明整个社会从上到下都病了。
扁鹊的一声叹息发人深省,他说自己“治得了全天下的疑难杂症,却治不了人心”。在这个病态的社会,人的精神层面又有谁能够诊治呢?如果他也跟着去病,去随波逐流,或许还能自保。可是,他最后还是死在了患有耳聋病的杀手刀下,窝囊至极。
本章如果仅从人性的角度思考,略显单薄。透过一个极端事件,从而进行深层的社会肌理剖析,应当才是作者的创作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