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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篇小说 刘平的生活(杜树人)

《刘平的生活》 文\杜树人

选自《北方作家》(双月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杜树人:1959年生,作品《继母情》见于《人民日报》,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纪实小说《幸存的老兵》于《鸭绿江》连载。军事记者,现供职于沈阳军区政治部。

1

一大早从被窝里爬出来,刘平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像扔出去的一颗手榴弹:“爸,妈,告诉邢军,取消婚礼!”

刘平的爸妈正不紧不慢地穿衣服,听到女儿冒着烟的话,都瞪大眼睛看着她,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还是妈妈反应快:“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嫁给邢军!”刘平提高了嗓门儿。

“明天就举行婚礼了,那可不行!”父亲听得真真切切,紫色漫过了面颊,延伸到脖子。

“我就是不嫁。我再说一遍,明明知道是火坑,为啥还要笑哈哈地往里跳!我是你们亲生的不?!”刘平的眼睛红了,“你们怕唾沫星子,就把我往臭水沟里推。你们讲情面,就不顾我的体面了。邢军的两条腿都有病,一条使劲儿掐都不知道疼,一条知道疼但不灵巧。连农活都干不了,怎么过日子啊?”

“你咋不好好想想呢,他是为了啥得的病啊?你嫁给他,人人都得夸你!还有啊,你俩小时候就定了亲,现在邢军在战场上得了大病,复员回家了,你就翻脸不嫁给人家了,那还是人吗?你大姨临死时,就留下一句话,让小军和小平成亲,亲上加亲,她就放心啦!”妈妈走到跟前,抚着刘平的后背说。邢军的妈妈是刘平妈妈的姐姐,每当刘平反抗时,妈妈都会亮出这个“大王”。

“那是你们定的,不是我们俩定的。现在是新社会了,提倡婚姻自主。什么是婚姻自主,你们知道不?就是自个儿说了算!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我都听了上百遍了,耳朵都磨出茧子来啦!”刘平呜呜哭了起来。

“你不嫁给他,我们俩就找个绳吊死!”爸妈同时说。

刘平听了这话,就像疯了一样,从柜底下掏出一条绳子,边往外跑边大声喊了一句:“你们俩别上吊啦,我去上吊!”

刘平拿着绳子,径直跑到门前的沟里,找了个歪脖树。好不容易摞了两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站在上面,摇摇晃晃,总算站稳了,刚把头伸进绳子套里,弟弟刘冰呼哧带喘地跑来了,说姐,你别上吊了,爸妈上吊啦!这里还得交代一句,头天晚上,刘平和弟弟商量好了,如果说不动爸妈,就用最后一招儿:上吊。上吊的地点也找好了。按着两个人的设计,爸妈一看她跑出去上吊,就会改变主意。看到刘冰跑来,刘平以为爸妈认输了呢,没想到爸妈也来了真格的,于是心里一慌,把石头踢倒了。这样,她就被吊了起来。刘冰赶紧上前,双手抱着她的腿往上举。刘平一只手拽着绳子的上端,稳住身子,一只手把绳子套拿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跑回家。

看到跑回来的刘平,妈妈闭上了眼睛。泪珠,一个撵着一个往下滚。

“妈,我明天就和邢军结婚!”刘平知道,不服输不行了。她去上吊,只不过是和弟弟做的一个扣儿。面对爸妈的上吊,这个扣儿就自然而然地松开了。

第二天,刘平和邢军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屋门口贴了一副红红的对联,炕上铺的是用高粱秆皮儿做的席子,墙上是一幅大胖小子抱鲤鱼的画。刘平走进了院,邢军拄着双拐在屋门口等着。邢军喊了一声小平,脸上都是笑。小平叫了一声表哥,眼里都是泪。邢军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身子一晃。小平赶紧跑过去,扶住了邢军的胳膊,两个人慢慢走进了屋。

四十年后,刘平回忆婚礼的景况时,说印象最深的是,她扶着邢军进了屋,香香的毛嗑儿味扑鼻而来。毛嗑儿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子,再也没有飞走。几十年间,一直陪伴着她,无论是痛苦时,还是快乐时。

2

天黑了,各家各户点上了煤油灯。刘平想点灯,可是找了半天没找到。邢军说,今天晚上就不点灯了,不是说洞房花烛夜嘛,我买了六根大蜡烛,里屋点三根,外屋点三根,比油灯亮多啦!刘平找到了大蜡烛,用火柴点着。望着那红红的亮亮的大蜡烛,刘平的心里有了一丝温暖。

“小平,委屈你了。我这个样子,不应该娶你。”邢军望着强装笑脸的表妹说。

“那你为啥还娶我?你知道吗,昨天我和爸妈吵起来了,差点闹出人命。”刘平实话实说。

“我哪知道啊?前些日子姨妈来,我说我一个残疾人,和表妹结婚,会耽误表妹一辈子,我心不安啊!姨妈说,你表妹乐意嫁给你,说要伺候你一辈子,你就别担心了。我摇摇头,表示不相信。姨妈说,你问问你姨父,我说的对不。姨父在一旁说,千真万确,小平那孩子心眼可好了。我还劝她别嫁给你,你猜那孩子怎么说?要是不让我嫁给表哥,我就去死!听了姨父的话,我半信半疑。小平,如果你现在想走,你就走,回家就说我不同意。”邢军紧紧地握着表妹的手说。

听了表哥的话,刘平心里波涛汹涌:表哥这个样子,如果没人帮助他伺候他,肯定没活路了。姨妈姨父早就去世了,兄弟姐妹一个也没有,部队上不可能派人来,让他去依靠谁呢?表哥走路都费劲儿,还能干什么?你是他的表妹,从小就订了婚,怎么能眼瞅着他掉进冰窟窿里呢?跨进了这个门,就是他的人。表哥是个好人,也是个有功劳的人,也许老天能看见他的痛苦,听到他的呻吟,伸手抓走他的病痛。就是老天不管,我也要试试,给表哥熬药治病。想到这儿,刘平的心情好了许多。

“哥,我现在是你的老婆啦,我知道应该做什么。以后我就陪着你,一生一世不分离。”

邢军听了,两眼涌出泪花。

“哥,我们睡觉吧!”说完这句话,小平的脸红了。看表哥点头,她开始扫炕,铺褥子。

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三根大蜡烛瞪着亮亮的大眼睛,欣赏着这对新人。

“哥,你能抱抱我不?”

“丫头,小时候我没少抱你!”

“那不一样,小时候是哥抱妹!”

“现在是什么?是妹抱哥啊?”

“不是。”

“那是什么?”

“是丈夫抱妻子,是相公抱娘子,是孩子他爹抱孩子他妈!”

“羞羞羞,还没生孩子,就当上妈啦?”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两个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了。一会儿,又同时听到像闷雷一样的声音,你们俩要不要孩子?你们俩想不想当爸爸和妈妈?想的话,现在应该做什么?邢军回答,要是不想的话,结婚干啥?刘平回答,想啊,有了后代就有了后路啦!那个人大笑起来,说既然你们俩不是傻瓜,还发什么愣?说完,化作一缕清风走了。

刘平说,刚才好像有人对我俩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哥,你听清了吗?邢军说,我听清了,但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刘平说,你一个男子汉大豆腐怕什么嘛!邢军说,那个人说……说到这里不说了,把手伸进刘平的内衣里。刘平闭上了眼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邢军“哎哟”一声,刘平睁开眼睛,把被子掀在一边。血,褥子上有点点滴滴的血。刘平仔细看表哥,只见他脸色煞白,眉头紧锁。

“哥,怎么啦?”刘平小声地问。

“我的腿钻心地疼,腿不得劲儿。一动,腿就像裂了缝一样。是不是流血啦?你看看,好好看看!”邢军说着,攥紧拳头使劲儿向炕上砸去。

“褥子上有血。你好好躺着,我给你擦一擦。”刘平从脚部开始查找出血点,找到右腿膝盖处,发现有一个小口往外渗血。她吓了一跳,手开始哆嗦起来,不知怎么办好。邢军说,别怕,这个地方总渗血,你用纱布紧紧地缠几圈,几天后就没事啦!刘平照着邢军说的,缠了一圈又一圈。缠着缠着,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邢军说,表哥,这可咋办啊,你也太遭罪啦,我心里难受死啦!邢军说,你没看见我遭罪的时候呐,疼得我一个劲儿冒汗,没招了,就用牙咬自己的胳膊,咬得都出血了。注意力一转移,就不那么疼了。丫头,别紧张,我当过兵,苦我不怕,但是我怕流泪,你以后千万不要在我跟前流泪!

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七天后,邢军又迎来了一次大考。成绩和上次一样,没合格。又出血了,还是那个出血点,还是那样钻心地疼。于是,刘平接着往下等。在以后的等待中,邢军不敢对刘平有任何亲近的举动,甚至不敢摸一下她的脸,碰一下她的腿。刘平呢,一钻进被窝里就像个小白兔,有时眼巴巴地瞅着他,有时脸上腾起一片潮红。邢军心里清楚,刘平比他小八岁,今年才十七岁,正是春心荡漾的季节。可是他不敢,一旦把她引向山巅,又不能享受美景,就会给她的心理和生理造成极大的伤害。怎么办?只有等待。

3

那是一个春光舞动的日子,邢军坐着一辆马车回到了村里。下车时,拄着一对木拐。那个储存着童年记忆的三间老屋,又一次接纳了他。

在那个该死的“三九”第八天的夜晚,团长叫他往师部送信。当通过冰冻三尺的大凌河时,咔嚓咔嚓声敲醒了梦中的哨兵,手电筒的光芒在冰面上来回搜索,接着打了一阵子机关枪。邢军赶忙趴在冰上,一动不动。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对面的敌人就像被焊在了那里。六个小时过去了,嘈杂声才渐渐远去。估计敌人已经走远了,邢军双手一支要站起来。坏了,双腿不听使唤了。他将巴儿地坐起来,攥紧拳头使劲儿捶腿,一袋烟的工夫,腿有点知觉了。可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还是站不起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是再坐下去,非冻死不可。出路只有一个,往对岸爬,岸边有一个马车道,常常有人和车路过。于是,他开始往前挪动。二百多米的冰面,他爬了近一个小时。手掌磨出了血,裤子磨坏了。当他爬到对岸的马路上时,看到一辆马车从远处一颠一颠地过来了。车很快走到跟前,他大声呼救。

“你是干啥的?”老乡把车停住,看他穿着黄军装,立刻警惕起来。

“我是解放军。昨天晚上在冰上冻了一宿,双腿冻坏了,走不了路啦!老乡帮帮我吧!”邢军有气无力地说。

“不对呀,昨天我从这里路过,看到的都是国民党兵啊?他们要抢我的车,说把马杀了吃肉,我给他们下跪,才逃过一劫。今天你咋成解放军了呢?”老乡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看样子想逃走。

“老乡,我不是骗你。你仔细想想,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我穿的是什么衣服。我衣服上的补丁,十几个。国民党兵穿的衣服,一个补丁都没有。我真的是解放军啊!”邢军说完,眼里的泪水涌出来了。

老乡站住了。他回想着昨天的国民党兵,衣服嘎嘎新,脸蛋红扑扑,眼里藏着杀气。眼前这个当兵的,穿得像要饭花子,脸像涂了一层炭,眼光特别和善,肯定和国民党兵不是一路人。我不知道谁好谁不好,我也不懂谁对谁不对,眼前这个孩子走不了路了,还是做点善事吧,把他捎着算了。老乡走到邢军跟前,把他扶到车上。当得知邢军是邢家村人时,又脱掉了羊毛大衣,给他盖上。走了二十多里的路,终于找到了师部。当邢军把信交给师首长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师领导赶紧用车把他送到部队医院,请军医给诊治。军医检查后无情地说,这个小战士的腿废了,如果运气好的话,终生与双拐为伴。如果运气不好,终生与土炕为伴。一个月后,腿有些知觉了,用手掐疼了。又过了一个多月,能架着双拐走路了。

一天中午,邢军正吃饭,班长黑着脸进屋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半天没说话。邢军感到不妙,说班长,你今天怎么也变成闷葫芦啦,你不是咱们连一号男高音吗?班长苦笑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张嘴,老邢啊,部队马上就要出发啦,要去打天津,医院也跟着走。连长让我找一辆马车,把你送回老家去养病。连长让我跟你说,不是部队不管你啦,是暂时顾不上你啦!回到村里要好好养伤,解放全中国后,他到邢家村去看你。说到这里,班长停顿了一下,眼睛红了。一会儿,班长用手捂着眼睛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坚持下去,打完仗,要是我还活着,我就去找你,咱们俩在农村找一块地儿,盖几间房子,过一过桃花源的生活,好吗?要是我没去找你,说明我已经交待啦!邢军听完班长的话,心里很平静,他知道,这双腿已经牢牢地把他钉在了炕上,再也不能和战友们一起行军了,再也不能和战友们一起拼刺刀了。离开部队是早晚的事儿,他怕这一天的到来,可是他无法阻挡这一天的到来。他流着泪对班长说,班长,我没有爹妈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我的爹妈在部队,我的兄弟姐妹也在部队。马上要离开部队了,我心里非常难受,我只有一个请求,部队不要忘了我。班长,你是个吐口唾沫就是钉的人,打完仗,你可要回来看看我啊!

“只要我不死!”班长说。

邢军就这样回到了家乡……

4

邢军在等待,刘平也在等待。邢军的等待比刘平的等待急迫。原因很简单,邢军担心病情加重。刘平呢,觉得时间有的是,不着急!有病可以慢慢治,越往后科学越发达,越往后治好的可能性越大。

等了几个月之后,邢军有点不耐烦了。岂止是不耐烦,简单像热锅上的蚂蚁,脚发烫,腿发热,心发慌,脸发烧。他同刘平结婚快一年了,没有行过一次房。所以,他越来越急,越来越躁,越来越压不住火。

一天晚饭后,邢军看着自己的枕头发呆。枕头的侧面,是水波荡漾的小湖,两边绿草茵茵,一对鸳鸯穿行其中。鸳鸯的羽毛真好看,有水红的碧绿的蛋黄的天蓝的。鸳鸯眉目传情,两嘴相交,旁若无人。邢军想,鸳鸯这时表达的意思是,我们俩要相敬如宾,相爱如山,相近如亲,白头到老。我们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刘平看在眼里,“扑哧”一声笑了,问道,你在想啥呢?邢军说,我在想,这对鸳鸯自由自在,多幸福啊!不过,要是那只公鸳鸯受伤了有病了,那只母鸳鸯是在家里陪着他,还是再找一个公鸳鸯游玩呢?邢军并不等刘平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做了结论:肯定是陪着他!接着话锋一转,还有一种鸳鸯,叫野鸳鸯。一方有了难,另一方就别寻高枝了,算是鸳鸯里的败类!我要是打猎,碰上这种野鸳鸯,非要了它们的命不可!刘平正缝衣服上的扣子,听了邢军狠呆呆的话,一不留神,针尖扎在左手食指上了,一股血涌了出来,慢慢堆成高粱米粒那样大。这一幕让邢军看见了,说:你怕啥啊,你也不是野鸳鸯!刘平心里一紧,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说话间,村长来了。村长姓李,名成武。是村里的美男子,身高一米八,国字形脸,走起路来腰拔得溜直。刘平见村长进屋,赶紧把炕扫了几下,还把一个小棉垫铺在炕沿上。村长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垫子上,问,有茶没?麻溜儿整点!刘平就赶紧冲茶。邢军呢,躺在炕头上一动不动,眼睛闭了,时不时地还来两下呼噜。村长问刘平,大哥睡着啦?刘平敷衍说,可能睡着了,我把他叫醒。说着就去扒拉邢军,邢军假装睡得挺沉,咋扒拉也不动弹。村长说,睡得挺死,别叫他了。刘平说,村长大驾光临,肯定有大事,表哥睡着了,跟我说也行。村长说,别忙,我喝一会儿茶。说着,品了一口。哎呀,不错啊,这茶挺有味道啊!嫂子挺厉害,茶沏得不错!刘平说,不会不会,我就是把茶先洗一遍,然后再沏。我看别人家都不洗,那样不干净。村长说,我有一个发现,最近嫂子气色不错,小脸红扑扑的,腰也粗了,是不是有喜啦?刘平听村长这么一说,脸一下子红了,红得像一朵牡丹花。村长“哈哈”地笑起来,叫我猜中了吧,肯定有喜啦!那还不好意思啥,早晚的事嘛!又闲扯了几句,村长看看挂在窗外树梢上的月亮,一拍脑袋,说一会儿我们家来人,我得赶紧回去。明后天我还来,和大哥唠点事。说着,下了炕往屋外走。刘平跟了出去,说村长好不容易来一回,我送送。

到了院子里,村长站住了,对刘平说,大哥刚才没答理我,说明他不光身体有病,心里也不好受。是不是病厉害啦?缺钱的话,先借点,以后村里想法解决一些。这就是我今天来的意思。刘平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又不说了。村长说,有啥就说呗,他是个老军人,村里有责任帮助他。你要是不说,我们咋帮你们啊?刘平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最近有点反常。村长说,你去请大夫,诊断诊断,知道是啥病了,再抓药治。刘平说,谢谢村长,村长别烦我啰嗦,我想问一下,村里真的能帮忙吗?村长笑了,你放心,村里肯定帮,我也肯定帮。乡里乡亲的,怎么能看热闹呢?有什么事,嫂子可直接找我,就是半夜三更有事了,也可以敲我们家的门。好啦,我走了,以后再唠。刘平望着村长的背影,站在那半天没动。她想,村里要是能管,可是天大的好事。一会儿,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表哥。回到屋里,刘平一愣,邢军正歪在炕上“嗞嗞”地喝茶呢。一边喝一边说,村长说你沏的茶好喝,我也尝尝。村长要是不来,我还喝不上呢!刘平接过话茬说,看你说的,你要是想喝,天天给你沏。邢军说,那味道可不一样,你给村长沏茶,用的不光是开水和茶,还有别的东西。刘平笑了,我也没放别的东西啊,谁来都一样!邢军说,我都看出来了,除了开水和茶,还有口水。你是喜欢村长,所以口水都流出来了。要不,村长咋说这茶好喝呢?给我沏茶,流的是鼻涕,那味道怎么会一样呢?你们俩有啥话在屋里不能说,还跑到院子里说?我看村长用眼睛刮你,你用眼睛瞟他,两个人有意思了是不是?刘平听到这里,生气了。表哥,你想哪去了!在院子里他说,以后多帮帮咱家,治病花的钱,村里想办法报销一点。我正要把这个好事儿告诉你呢!你也太歪啦,我啥时候用眼睛瞟村长啦,村长啥时候用眼睛刮我啦?不跟你说啦,你现在心太娇!还没等刘平说完,只听“啪”的一声,邢军把一只山梨劈成了两半。刘平“嗷”地叫了一声,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李村长来串门的第三天上午,邢军家来了一个陌生人。四十岁左右,肩上背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自称是乡医院的张医生。邢军立刻警惕起来,瞪着牛眼睛问:“你找谁?想干啥?”

张医生嘿嘿一笑:“你们村长给我捎了个纸条,让我给一个叫邢军的复员军人瞧瞧病。”

邢军一听火了:“我也没有病啊?你回去吧!”

刘平在一旁劝道:“既然医生来了,就看一看吧!要不,咱们请还请不来呢!”

“我的病你治不了。谢谢,你走吧!”邢军的脸变成了驴脸。

“你还没说是什么病,怎么就说我治不了?你这不是门缝里瞧人吗!你说,你得的是什么病?”张医生把箱子放在邢军的面前,拉出不让瞧就不走的架势。

“我没有病,我跟你说过了,你还磨叽啥啊!没见过你这样的医生,人家不看病,非赖着不走!”邢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门口。

“你们这种病人,有了病都说没病。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么:病而不治,害莫大焉。你是一个明白人,应该懂得这个理儿!李村长说啦,你是有功之臣,一定要好好看看。”张医生微笑着说。

刘平小声劝邢军:“人家大老远来的,脚底板磨得生疼,咋给他脸色看呢?不说声谢谢,也不能一个劲儿撵人家啊!”

张医生说:“是啊,我是来拽你出坑的,不是来推你进坑的。你咋把我当成仇人了呢?要不是李村长……”

话还没说完,邢军的脸由黄变青,由青变成了紫茄子色。只见他两眼血红,抄起木拐,向坐在炕上的张医生砸去。张医生本能地一躲,木拐砸到暖壶上,嘭的一声,瓶胆爆裂,开水洒了一炕。张医生愣在那里,一会儿醒过神来了,嘴里说着“我走我走我走”,穿上鞋逃了出去。刘平跟在后面,大声说:“张医生,对不起,他是一个病人,您千万别生气!”

回到屋里,刘平说:“你是怎么啦?人家医生来给你瞧病,你不能好好说话啊?你用木拐打人家,太不着调了吧!”

邢军呼哧呼哧地说:“我打的不是他,我打的是你和李村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我的病告诉了医生。你们没安好心,想让我把脸丢尽,臊死!对不?嗯?”

刘平不吭声了。上午妈妈来过一次,她哭着讲了邢军近日的反常表现。妈妈说,伺候病人最重要的是有耐心。邢军两条腿走不了路了,还过不了夫妻生活,你想,他的压力有多大啊!不能走路使他变成了半个男人,不能过夫妻生活使他丢掉了男人的尊严。丫头,你知道啥是尊严吗?尊严就是男人的最后一件衣服。一个男人,被剥得精光,要么一头撞死,要么钻进最阴暗的角落。这时的邢军,心里怎么会亮堂呢?要是他还像从前那样,一顿三碗饭,一觉到天亮,那才是真正的不正常。你现在,要装聋子,当瞎子,做哑巴,赔笑脸,说好话,那才是一个懂事的老婆,那才是一个贴心的妹妹。刘平仔细咀嚼妈妈的话,觉得有道理。

那天晚上,刘平想早点睡觉,可是邢军没有一点睡意。他从柜子底下掏出了磨刀石,用抹布擦掉灰尘,又舀了半碗水,开始刷啦刷啦地磨刀。刘平说,都啥时候了,你怎么还磨刀?再说啦,那刀也不钝啊!切个菜啥的,挺快!邢军说,切菜挺快,切人不快!刘平听了后,头皮发麻。心想,邢军想干啥呀,他说切人,难道是真的?他和谁有这么大的仇?数来数去,没有人对不起邢军。这时,她想起了妈妈的话,心里一冷。不行,别惹出啥乱子!她走到邢军跟前,问,你要拿刀子收拾谁啊?我咋没听说你跟谁有那么大的仇?邢军把刀举起来,用右手的大拇指摸了摸刀刃,说我告诉你吧,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从西屋窗户钻进来了,那个人长得挺壮。他来到咱们睡觉的屋,掀开你的被子,就开始摸你的腿,我想喊,可是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把你那个了。有人说,梦是一种预兆。我把刀磨得快快的,万一有人来抢你,我就拿刀捅他!刘平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肯定胡思乱想啦!

到了下半夜,刘平朦朦胧胧中,听见猫的惨叫声。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血腥的场面:邢军提着那把菜刀,刀刃上淌着血。炕头上,黄猫的一条腿被砍了下来,鲜血直流。黄猫凄厉的叫声,钻入她的五脏六腑,又从每个毛孔钻了出来,变成了缕缕寒气。邢军看她醒了,忙安慰说,别怕别怕,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钻进了我的被窝,我拿刀使劲儿砍。等我醒来时,黄猫的一条腿被砍断了。小平啊,我也不知道我是咋的啦!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吧!说着,放声大哭。

刘平一听,惊出一身冷汗,再听到丈夫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不由拔凉拔凉的。

5

刘平睡不好觉了。常常翻来覆去烙饼,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一脚踏空,吓醒了。一天晚上,她梦见邢军拿着刀向她的腿砍来。她要跑,双腿不听使唤。她要喊,嗓子发不出声。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膝盖疼得要命,流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摇她,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满头大汗。这时,邢军也醒了。看她一脸惊慌的样子,邢军说,你怎么了,做噩梦啦?刘平说,梦见你在拿刀追我,我想跑跑不动,我想喊喊不出,一下子跪在地上。哎呀妈呀,我的膝盖咋这么疼啊!表哥呀……刘平一头扎进邢军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平觉得大脑的哪根弦快要断了。她跑回家,在爸爸妈妈跟前哭诉。爸爸说,你回去吧,我马上找个老中医给他看看。依我看,治好了他的腿,就一好百好啦!刘平又大着胆子找李村长,说想借点钱给邢军看病。村长说,村里现在没现钱,你先找亲戚垫上,回头我想办法给你补。你放心吧,邢大哥是功臣,村里管不了,就去找乡里。乡里管不了,就去找县里,有我在,就得有人管!

三天后,爸爸带着一名老中医来给邢军诊病。看了两三个小时,开出了一个中药方子。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到大地方的中药铺抓药,大地方的中药不但齐全,而且质量有保证。要是你到小地方抓药,贱是贱了,但可能拿萝卜干当人参卖。刘平问,哪里的中药铺最好?老中医说,最好到省城,其次到县城。刘平说,那只能上县城了,邢军离不开人,到县城一天可以走一个来回。要是到省城,三天才能走一个来回。家里没人管,鸡没人喂,鸭没人放,猪会饿得哼哼叫。老中医听完刘平说的话,呵呵地笑了,说到县城抓药也行。不过一百多里的路,要过一座山。走着去可不行,得骑个马或毛驴什么的。别说你一个女人,男的过山都打怵。老中医走了,爸爸说,丫头,那路太难走,干脆我去县城抓药吧!刘平说,不行不行,你走一步得咳嗽好几下,上不了山啊!还是我去吧,我虽然是女的,但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吃点苦怕啥?爸爸说,明天我就把咱们家的毛驴牵来!

刘平上路了。走之前,她计算了一下时间:以毛驴的速度,一个小时能走二十里山路,到县城一百二十里,最少得走六个小时。走一个来回,得用十二个小时。在城里抓药用两个小时,共需十四个小时。赶到太阳落山前回来,就得下半夜两点半起床,三点钟出发。邢军说,三点钟走太黑啦,看不清路不算,万一遇到点什么事儿,你一个女人家还不麻爪啊?刘平不高兴了,连着“呸”了三声,你怎么不说好话呢?能遇到什么事啊?解放好几年了,土匪绝迹了,抢劫的没有了,也没听说过有啥野兽,怕啥?说是说,刘平也有点担心。前些日子,村子里的张天富各处嚷嚷,说他亲眼看见一条狼颠颠地顺着墙根走,还到处闻。可能是饿得不行了,下山来找东西吃,也许是找东西给狼崽子吃。邢军说,带上几个高声炮,要是遇到狼,放一个就能把它吓跑。刘平说,我没放过,别把我自己崩着。邢军叫刘平把张天富叫来,教她怎么放高声炮。刘平掌握了要领,说那就带几个吧,反正也不沉!

真是“叨咕啥来啥”,刚走到半山腰,刘平就听到前面“哗啦”一声,开始她以为是碎石滚动发出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大对劲儿,她走到哪,哪就有这种“哗啦”声。她警觉起来,转头找声音的来源,可是四处黑漆漆的,近处还能看个大概,远一点只能看个轮廓。半个小时后,“哗啦”声更近了,好像就在三四十步左右。上了一个山包,她看见,半山腰上,有一双绿色的光柱,总是冲着她。她往前走,光柱就跟着往前走,有时还一跳一跳的。怪啊,这是什么?不对,手电筒的光不是绿色的!那是什么东西?“咚咚”的心跳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又拐了一个弯,她发现绿色的光柱停在前面的路上,好像是在等她。只有三十几步远了,毛驴的鬃毛竖了起来,而且“咴咴”叫个不停。又往前走了十多步,她看到一个轮廓,那东西像狗。她忽然想起来了,那是狼。此时,毛驴开始往后退,掉头想往回跑。慌乱中,她掏出一个高声炮,用火柴点着了引信,扔了出去。“叮——咣”,黑夜里,声音比平时大好几倍。紧接着,山里响起了“叮——咣”的回音,好一会儿才消失。绿色光柱跳了一下,没影了。刘平挺高兴,没想到狼和女人一样,都怕高声炮。这就好办了,你要是再来,我就拿它吓你!

又走,毛驴的身上出汗了。刘平怕累坏了它,就下来和驴一齐走。走着走着,毛驴又哆嗦起来。不好,肯定是那家伙又回来了。刘平用眼光四处撒目,没有。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这时,前面的草丛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声。一定是那个家伙还没走,藏在这里等她。也许是精力太集中了,也许是天太黑了,左面有个大坑,刘平没看清,一脚踏空摔了下去。接着轱辘了几圈,脸上手上划了好几道口子。那只狼“嗷——”地叫了起来,可能是在呼唤远方的同伴,也可能是在庆贺自己的成功。刘平强忍着疼痛,抬头向上看,只见那道绿光站在大坑的边上,向下面扫来扫去。它可能是在琢磨,是选择下去还是选择和毛驴搏斗。正在犹豫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那头毛驴像疯了似的,一头向狼屁股撞去。那头狼很狡猾,一闪就闪过去了。可是让狼没有想到的是,毛驴使出了看家本领,两个后腿一齐向它蹬来,狼往旁边一闪,躲过了右腿,没有躲过左腿,腰被狠狠地踢了一下。也许这只狼几天没吃东西了,也许年纪太大了,无力进行还击,竟然跑到二十米开外蹲下了。刘平抓住时机,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她拿出高声炮,点着了一个,撇到那只狼跟前,“叮——咣”,狼闻到了硝烟味,吓得掉头就跑。这时的刘平,激发出了毛驴刚才的驴劲儿,一边向狼逃跑的方向追,一边又点着一个高声炮。看看狼没有影了,才坐在一块石头上,喘一会儿匀乎气儿。

药终于买回来了,那是晚霞红得如火的时候。邢军看到刘平第一眼时,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刘平进城后,怕过往的人都拿她当猴看,就先买了五块膏药,一处划伤贴一块。结果,反而引起更多的人好奇,有的还追着看她,非要弄清究竟不可。刘平想把膏药揭了扔掉,又一想是花钱买的,就没舍得。走到家门口,还没揭下来,所以邢军笑得合不上嘴了。等到刘平把膏药揭下来,露出五处划伤后,邢军流泪了。

刘平连续一年到城里抓药,邢军连续喝了一年药汤子。村长说话算数,村里掏了十分之八的药钱,剩下的十分之二,村长死活拿自己的积蓄支付了。可是有一天早晨,邢军起不来了。他让刘平把他拽起来,刘平一拽,疼得他“哎呀哎呀”直叫唤。刘平转到后面掫他,也疼得要命。从侧面扶,还不行。刘平累得满头大汗,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能使邢军坐起来。邢军说,一觉醒来,不但两条腿没有知觉了,两条胳膊也软绵绵的了,就像散了架子一样。想起来了,我在部队医院住院时,医生跟我说过一句话,一旦起不来炕,就可能永远与炕为伴了。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瘫子啦!刘平啊,你走吧,别再管我啦,我成了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刘平少有地瞪了眼,你胡说啥?叫我不管你了,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6

太阳照旧东边出西边落,鸭子摇头晃脑进了窝。

邢军吃完一碗小米粥,吧嗒吧嗒嘴,突然对收拾碗筷的刘平说:“我想要个孩子。”

刘平擦桌子的手停下了,想了一会儿,说:“你是想要小子,还是想要丫头?”

邢军说:“要一个的话,要小子。要两个的话,一个小子一个丫头。”

刘平说:“丫头好要点,小子不好要!”

邢军摇摇头说:“不是要人家的孩子,是咱们自己生!”

刘平笑了,说:“要是能生,早就要了,还用等到现在?”

邢军说:“别等啦!你的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再等下去,万一生不了咋办?”

刘平说:“我也不想等啊!不是生不了吗?干脆要个孩子养吧?”

邢军说:“养生不如亲生,还是自己生好!”

刘平说:“那咋办?我一个人也生不出来啊?”

邢军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的意思是,你想办法一个人生!”

刘平生气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别开玩笑啦!要是一个人能生,结婚干啥?”

“你问问西头张宝太的女人,她有绝招儿!”邢军说。

“好,现在我就去问!”刘平摘下围裙,走了。

离老张家不到二百步,三分钟就到了。老张家的女人大红正往墙上挂辣椒,一串一串的,通红通红的。

“大妹子,忙着呐?”刘平先打招呼。

“嫂子来啦,到屋里坐坐。”大红的脸上跳动着兴奋。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炕上,躺着一个大胖小子,脸蛋红润有光。

刘平左看右看,满眼羡慕。

大红说:“嫂子,你咋还不要孩子?”

刘平接过大红递过的西红柿,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就进肚了。望着大红,一时不知怎样开口,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大妹子,听说你老爷们家伙不行,那你是咋怀上的?跟嫂子说说,嫂子也遇上这个难题啦!”

大红听完刘平的话,脸腾地一下红了:“谁说我老爷们家伙不行,尽造谣。不行,孩子从哪来的?这不是糟践我们吗?”

“别生气别生气,是我们家邢军说的。”刘平用手轻轻地拍大红的后背。

“邢大哥听谁说的?我撕烂他的嘴!”大红的眼睛也红了。

“我不能告诉你!”刘平摇了几下头。

“不行,你今天非说不可。要是不说,我就跟你没完!”大红两眼冒出了火星子。

“那我就说给你,告诉你邢哥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老爷们!”

“他?”大红使劲儿吐了一口唾沫,“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

“一个月前,他去看我们家老邢。两个人抿了点酒,喝着喝着高兴了,你们当家的劝老邢,大哥呀,你得要孩子呀!老邢说,我不行了,要不了孩子啦!你们当家的笑了,说不行也能要孩子,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也不行,现在不是有儿子了吗?今天我的舌头不好使,不跟你细说了。隔天,叫大嫂到我们家,跟你大妹子好好唠唠。”刘平一五一十讲得清清楚楚。

“这个死鬼,喝点马尿就胡吣!你别信他的,他说的全是醉话!”大红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那可咋办?”刘平小声问。

“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吧,是我们村一个女同学告诉我的。她表哥结婚八年没有孩子,到医院一查,没有生育能力。表哥表嫂戗戗了半年,最后下了狠心:借种!”大红把手挡在嘴边说,一副怕人听见的样子。

刘平左瞅瞅右看看,确定附近没人后,问:“什么叫借种?”

“借种你都不懂啊?就是和别的男人睡觉!”大红说。

“妈呀,那要是传出去了,还不寒碜死啊!”刘平说。

“跟你说实话,哪个村都有借种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自己不说,神仙都不知道!”大红拍拍刘平的后背。

刘平低着头走了。走到门口,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回到屋里,刘平的嘴撅得老高。

邢军说:“回来啦!”

刘平没吱声。

邢军又问了一句:“大红在家没?”

刘平还是没反应。

邢军说:“咋地啦?生那么大的气!”

刘平开口了:“我能不生气吗?你让我去讨办法,没想到大红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借种。还说,她女同学的表哥没有生育能力,用的就是这个办法。这不是侮辱人嘛!”

邢军说:“这可是大实话啊!”

刘平说:“大实话?”

邢军慢声细语地说:“你想想,她的女同学能把表哥借种的事儿说出来吗?”

刘平说:“我也纳闷呢!”

邢军说:“可以断定,大红生的孩子是借来的种!”

刘平瞪大了眼睛:“妈呀,胆也太大啦!这要是让人知道,咋活呀?”

邢军笑着说:“要是自己不说,谁知道呀?无凭无据的事儿,谁敢胡咧咧?”

刘平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邢军一仰脖子:“用泥土做的墙,用石头堆的墙,指定透风。要是用水泥做墙,用钢铁做墙,几十年上百年也透不了风。”

刘平从筐里取出鞋底子,开始纳起来。

邢军把眼睛闭上了,不知是在想事儿,还是在养神。过了好一会儿,邢军说:“刚结婚时,我一心想要个孩子。我觉得,有了孩子,家才是个完整的家。没想到,我的病越来越重,你的负担也越来越重。我改变了想法,不要孩子了。我是个重病号,最难护理了。再有个小家伙,一会儿哭,一会儿闹,一会儿吃,一会儿叫,更难伺候了。两个难都让你来管,累死你也忙不过来啊!所以,我不想要了。上个月初五,你到县城去买药,爸妈来了,劝了我一天,说不要孩子不行。我说要了后没人看,妈妈说,有我呢,我乐意看!我说,看孩子太累,妈妈说她身子骨结实,没事!我说,你还得伺候爸爸呢。爸爸说,我们老两口都搬过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没有说的了。最近这几天,我寻思了又寻思,觉得爸妈说得也有道理,要个孩子也挺好,起码老了有人管啊!”

刘平插话:“你没说你不行的话吧?”

邢军说:“我哪敢啊!两位老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晕过去啊!”

刘平说:“那怎么办?爸妈见着我就催,我实在受不了啦!”

邢军想了一会儿说:“我是啥意思,你心里明白。我为啥想让你生呢?有两个理由:其一,养亲不如生亲。你是我的亲表妹,你生的孩子,当然和我有血缘关系。要的孩子,和咱俩都没有血缘关系。有和没有,能一样吗?其二,一个月前,村小的张老师来看我,手里拿着一本书。我随便翻了翻,有两句话把我吸引住了。一句是,同姓为婚,其生不蕃。另一句是,同姓不婚,惧不殖也。我问张老师,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张老师说,这是古人说的,两句话的含意差不多,第一句的意思是,如果有着同样骨血的人结婚,是难以生育的。第二句的意思是,有着同样骨血的人不能结婚,怕的是不能生育。张老师还说,专家研究表明,近亲的人结婚,后代可能是白痴、弱智、低能、畸形。我又问张老师,我和刘平是不是近亲,他说当然是,肯定是,绝对是。我听后吓了一大跳,老天呀,多亏我和刘平没生孩子,要是生了,指不定有啥大毛病呢?要是有大毛病,一辈子就完了。有的病还代代相传呢,那咱俩就造了大孽啦!老天是可怜我啊,在暗中帮助我呐!”

刘平不说话了,她走到窗台前,静静地望着山坡上的那片草地。草地绵延十几里,有时如一潭湖水,有时如风摆杨柳,有时如惊涛骇浪,有时如白云朵朵。草地为什么有枯有荣?草地为什么不惧野火?草地为什么总有春天?因为她有根,因为她有籽,因为她能够延续自己的血脉。和大山大川大河森林相比,我和邢军就是一棵小草,一棵渴望绿色的小草,一棵希望秋风把自己的种籽吹向四面八方的小草。

7

刘平喝多了。她知道自己喝多了,因为她看见弟弟刘冰变成了两个人。

刘平是在弟弟的屋里喝多的。上午,她步行回到娘家。一进院,弟弟正给柿子秧打尖,告诉她爸妈赶集去了。刘平啥也没说转身走了,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对刘冰说,我想喝酒!刘冰瞪大眼睛看着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刘平大声说,没听明白呀,我想喝酒,你去准备两个小菜!

一碟熘白菜,一碟炒土豆丝,一碟花生米,一碟西红柿。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你喝你的,我喝我的。转眼间,半瓶白酒进了肚。刘平知道自己醉了,本想借酒消愁,谁知越喝越愁。一瓶见底后,刘平呜呜哭了起来。

弟弟拍着姐姐的肩膀说:“姐呀,你哭吧,大声哭,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把心里的愁都哭出来!”

刘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随着哭声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弟弟说:“人啊,受一点苦,不怕!受一阵子苦,也不怕!怕的是,受无边无沿的苦!姐呀,我看你得准备受一辈子苦!”

刘平不哭了,她拿着脸盆,到缸里舀了两瓢水,开始洗脸。洗完脸,又照镜子。一会儿,又嘻嘻地笑起来。

弟弟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盯着姐姐的脸看。

刘平笑着说:“喝也喝了,醉也醉了,哭也哭了,叫也叫了,我没事儿啦!”

弟弟说:“我总觉得你有事儿,而且有大事儿。爸爸说,你从六岁到现在,没有喊过疼,没有叫过苦,没有掉过泪。爸爸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三没丫头’。今天你不光哭了,而且号啕大哭。你不光流泪了,而且哗哗地流。这说明,你的疼比火烧还疼,你的苦比黄连还苦,你的泪比黄河还多。可惜,弟弟不能为你分担。”

刘平说:“跟你说实话,吃过特殊苦的人,不怕一般的苦;吃过大苦的人,不怕小苦;吃过长苦的人,不怕短苦。我吃过特殊的苦,吃过大苦,吃过长苦,我啥苦都不怕了。”

弟弟听完姐姐的话,嘴角挑起一弯明月。他进屋又拎出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了两碗。一碗递给姐姐,一碗自己端了起来,往姐姐的碗上一碰,说了一声“干”,一饮而尽。刘平也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碗酒进了肚,全身上下立刻燃烧起来。刘平知道,要是不快点走,恐怕今天回不去了。她擦了一把脸,快步走出屋子。走到大门口时,回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小弟,放心吧,我已经走出深渊啦,感谢你的白酒和四个小菜!”

走了十多分钟,风一吹,头有点沉。刘平嘱咐自己,走稳点,可别摔倒,摔倒就起不来啦!她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过了两道沟,又翻过一道岭,看见了笼罩在炊烟中的村庄。这时,一片树林横在她面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不行,头晕得厉害,得赶紧找个地方坐下。

屁股刚一挨地,就“呼呼”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走过来了,问她,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啊?她回答,我喝酒喝多了,走不动了,想坐在这里歇一会儿,谁知刚一挨地,眼睛就睁不开了。那男人说,你是邢军屋里的吧?我知道你。哎呀,你可不易呀!邢军能活到今天,都是你伺候得好呀!邢军是个老军人,为全国解放丢掉了一双腿,哪个不伸大拇指啊?你是个好媳妇,没挑儿,有情有义,有胆有识!刘平听了这些话,脸红了,摇着头说,血再稀也浓于水啊,我好好伺候他是应该应分的。那男人又说,听邢军大哥说,你们想要个孩子,可是他没有那个能力了,要我帮帮忙,我说这个忙真没法帮。他听了我的话,哭了,说我邢军要是两条腿好使,就给你跪下,你就帮帮忙吧!我还是不应,他说你再不应,我没准哪天就抹了脖子!我没法儿,说我找大嫂谈谈,如果大嫂不说啥,我就帮这个忙。大嫂,邢大哥叫我来找你,我找得好费劲儿啊,你看这事儿怎么办?刘平的脸更红了,低着头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也不知怎么办好。这不,我心里不得劲儿,刚喝了一些酒。那男人挨着她坐下,把她的手攥住了。她下意识地往回抽手,抽了几下纹丝不动。那只手,好大啊,好有劲儿啊,好温暖啊!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手围裹着,就像伸进羊毛套袖里一样,软乎,热乎,湿乎。不,那只大手就像火炭一样,自己的小手瞬间被烤化了,无影无踪了。也不是无影无踪了,是和大手化为一体了。接着,她觉得手发麻,心发痒,胸发酥,全身像通了电一样。她咽了一口唾沫,觉得有点奇怪,那男人宽阔的胸膛就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看了一眼,就被吸住了。她心里明白,这不是邢军,应该把手拽回来,把眼光拉回来。可是,手根本不听她的,眼光也不听她的。这是咋回事?恍惚之间,两个人纠缠到了一起,像树缠藤,藤绕树。渐渐的,她被一阵从未有过的快乐托到了浪尖……过了一会儿,男人睡着了,她也睡着了。睡得好香、好沉,忽听“咣”的一声,她吓得一哆嗦,睁开了眼睛。左瞧右瞧,看清楚了,是自己家大门口。那头小毛驴,正在蹭木头桩子,刚才肯定是它发出的声音。真怪,咋倚着大门睡着了呢?她回忆刚才那个梦,觉得很奇怪。看看自己的手,也没有被抓过的痕迹。摸摸自己的耳朵,隐约有点痛感。舔舔自己的嘴唇,好像有点烟味。

一进屋,邢军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

刘平说:“你笑啥?”

邢军说:“你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蛋红乎乎的,眼睛亮晶晶的,衣服脏兮兮的,就像一只昂首挺胸正在抱窝的鸡,你说我能不笑吗?”

听了这话,刘平觉得脸上发烫,嘴也不听使唤了:“你你你,你饿坏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邢军说:“今天晚上,你就炖一碗茄子吧,我想吃!”

高粱米饭,炖茄子,两个人吃得挺香。吃饭时,邢军的眼光总是在刘平的脸上扫来扫去。最后说出了一句:“刘平,你今天才像一个女人了!”

刘平一撇嘴:“啥话啊?从结婚那天起,我就是女人啦!”

邢军摇摇头说:“今天之前,你是个姑娘。今天之后,你是个女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刘平说:“我不明白,我哪有那么大的变化!”

邢军说:“打个比方吧,昨天,你还是一片撂荒的山坡子地,今天你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啦!”

吹了灯,开始睡觉。邢军说睡就睡,不到一分钟时间,就打起了呼噜。刘平躺了半天睡不着,一会儿翻过去,一会儿翻过来。数羊吧,可是数到五千了,还是睡不着。干脆不睡了,想一想白天发生的事儿:从娘家出来,我就有点头晕。走到村里树林的边上,眼皮一个劲儿打架。我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可是眼睛一闭就睁不开了。接着就做了一个梦,和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亲热了一阵子,还上了炕。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门口了。太怪了!是我醉眼矇眬,错把家门口当成了树林?还是我在树林边歇了一阵儿后,稀里糊涂走到家门口?或者是那个男人从树林边把我抱走了,完事儿后把我送到家门口?后一种可能性最大,因为,我的嘴里多了一种烟味。记得,那个男人说,是邢军让他找我的,是邢军让他帮助我们的。回到屋里,邢军不但没生气,还露出了诡异的笑。这说明,他们俩已经串通一气了……

过了些日子,刘平有反应了,早晨吃饭,她觉得有点恶心。她没有多想,这些日子太累了,可能是胃出了毛病。可是,呕了几天,仍不见好,是不是出大毛病了?她自己跑到老中医那里,让老中医摸摸脉。老中医摸了半天,一句话,惊得刘平浑身一激灵:你是有喜啦!回去和邢军好好庆祝庆祝吧!

走在路上,刘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对自己说,这是上天的安排,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孩子出世了,没想到是一龙一凤。老邢笑眯眯地望着满天飞舞的大雪说,女儿就叫大雪吧,儿子就叫小炭吧!刘平说,女儿的名字挺响亮,儿子的名字不好听!邢军说,雪中送炭嘛!有雪,就应该有炭。有炭,就应该有雪。一阴一阳,一黑一白,一凉一暖,一冬一夏!一个千树万树开梨花,一个千家万家送玫瑰。好啊,太好啦!

8

孩子满月时,来了不少人。当然少不了姥爷姥姥,舅舅舅妈,表哥表姐。大家你抱一会儿,我抱一会儿。刘冰还找来一位算命先生,给两个孩子算了一卦。那先生故弄玄虚,算完之后低头不语。刘冰再三请教,那先生才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孩子命犯火星,八岁后必有一劫。刘冰小声问,劫从何来?先生环顾左右,附耳说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刘冰又问来自何人,先生说,亦民亦官,非民非官。

鸡肉的香味从锅里飘了出来,瞬间飞到屋里的各个角落。桌上的菜快上齐了,刘冰说,开饭喽,开饭喽!

这时,只听一声雷响:恭喜啊恭喜啊,太让人高兴啦!这样的好事怎么能缺了我呢?大家一齐向院子望去,是村长李成武。邢军和刘平从来没见村长这样高兴过,眉毛笑了,眼睛笑了,嘴角笑了,脸蛋也洋溢着笑。特别是他说的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听说大妹子生了一龙一凤,全村人都高兴啊!难能可贵啊,难,才可贵嘛!刘冰笑着说,你听人家村长说得多好,这就是村长的水平。村长说,不是我会说话,老邢大哥对国家有功,对老百姓有劳,我们都盼着他有个孩子!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我敢保证,大雪和小炭将来也会像爸爸那样,穿着一身绿军装,腰上别着小手枪……刘冰和媳妇把两个孩子抱过来,给村长看,问村长像谁。没等村长说话,六岁的小表哥栓柱说话了:我看小妹妹像姑姑,小弟弟像村长!村长听了这话,脸“腾”地一下红了。刘冰看在眼里,赶紧打圆场:哎呀妈呀,我儿子更厉害,看谁官大就给谁溜须。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村长捏了一下大雪的鼻尖,就开始往外掏礼物:二斤红糖,五斤鸡蛋,十斤小米。还有用红纸包着的十元钱。邢军在炕上说,尽接村长的光啦!老弟一会儿多喝点!

自从村长进屋后,刘平的心一直在打鼓。刚才,村长往外掏鸡蛋时,刘平赶紧上前帮忙。不经意间,碰了村长的手。她愣住了,怎么像触了电一样?细看,这双手好像在哪里见过:大大的,红红的,硬硬的,湿湿的,热热的。她想起来了,梦中那个男人的手和这双手一模一样,与其说她喜欢上了那个男人,不如说她喜欢上了那双大手。是那双手,给了她温暖,给了她力量,给了她激情,给了她快感。所以,她对那双手太熟悉了。可是,她无法证明这双手就是那双手,毕竟一个在梦中,一个在现实。她心里想,如果还有下一次,一定抓住梦中的那双手不放,或者给那双手留下无法消除的记号。

吃饭时,桌子上放了几瓶白酒。刘冰说,放开肚子喝,一醉方休。男人堆里,有一个人没醉,就是邢军。女人堆里,有一个人醉了,就是刘平。刘平的醉是装出来的,她想一会儿到树林里,引出那个男人,看看他到底是谁。刘平东倒西歪的,嘴角还挂着白沫。在给村长敬酒时,她半睁着眼睛说,村长真给面子,谁家的孩子满月村长都没去过,就来了我家,真是蓬荜生辉啊!一会儿我到树林边的河套去一趟,砸开冻冰捞两条鱼,炖了给村长下酒!村长闭着眼睛说,你现在满脸通红,晃晃荡荡的,鱼一见着你,肯定跑得无影无踪。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你多带几瓶酒,砸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把酒倒进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鱼就会翻白,你就拿大笊篱捞吧,能捞一大筐!刘冰接过话茬儿说,鱼能翻白吗?村长说,人喝多了都翻白,别说鱼啦!刘冰听了这话,频频点头。接着,村长把酒杯举起来,大声说,大哥有了孩子,我们全村都高兴,我代表全村老少爷们,敬你们全家一杯,干了!

趁大家不注意,刘平闪了出去。走到树林边,坐在先前喝醉后歇着的地方。她想:如果梦中那个男人是村长,他肯定会来的。因为她明白无误地给了他暗示。如果梦中的那个男人不是村长,那个男人也会来,因为她又喝多了。上次她喝多来到树林时,那个男人就出现了。不管谁来,这个谜底都会被揭开。想到这里,她又犹豫起来:你真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有那么重要吗?你知道后下一步棋咋走?你想跟他说啥?告诉他你想念他了?告诉他以后不再来往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等”真是没有意义。有些秘密,其实是不需要破解的。

9

母亲留下来了,帮刘平照看两个孩子。这些天,邢军特别高兴,隔三差五,叫刘平倒一杯烧酒,一点儿一点儿抿。没人时,还哼几句小调,给自己听。一天早晨,刘平收拾完碗筷,邢军用手指指炕沿,意思是让她坐下。

“我想画画。”邢军看着刘平的眼睛说。

“你要哗哗?等一会儿,我给你拿尿壶!”刘平站起来了。

“不是撒尿,是想学画画。”邢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学那东西干啥?”刘平以为丈夫是在开玩笑。

“我小时候就喜欢画画,经常受到大人夸奖。天天躺着,快把我憋死了!这两天我琢磨,干点啥好呢?两条腿动不了啦,右手也不好使啦,就剩下左手了。别的我不感兴趣,也干不了,就对画画还有那么一丁点意思。再说,画画也简单,有一张纸,有一支笔,就能画。”邢军说出了他要画画的理由。

刘平笑了。过去,丈夫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张大婶和他开玩笑,说你真像个老乌龟!邢军咧嘴一笑,说太好了,那我就能活一万年啦!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嘛!张大婶认真地说,万年肯定活不上,百年倒是很有希望。有了孩子后,张大婶来串门,又说他像乌龟。本来是想逗他乐,让他放松一下情绪,没想到邢军听了后,脸上阴云密布,冷风飕飕。刘平把张大婶拉到一边说,大婶啊,你以后再也别说那句话啦,他不愿意听啊!张大婶说,咋地啦,过去不是一说就乐吗?刘平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有了孩子,他就不愿意听乌龟啦王八啦什么的。张大婶说,噢,我明白啦明白啦!孩子的到来,家里有了震耳的哭声和悦耳的笑声,邢军的心被震醒了,震活了。他要画画,说明要和“活死人”告别,往有花有草有红有绿的地方进发。

邢军的话佐证了刘平的推断。他说:“我每天听到孩子的哭声和笑声,都有一种神奇的感觉,那不是哭声,那是鲜花在怒放。那不是笑声,那是鸟儿在歌唱。我想把出现在大脑里的花草虫鸟画出来,贴在墙上。从此,我们家就会有不落的鲜花,不变的绿叶,不走的飞鸟,不冻的小河!”

“最重要的是,我们再也不哭了,再也不流眼泪了,再也不痛苦了。我们要把高兴挂在脸上,烙在心里。我相信,苦尽了,甘就会来。悲尽了,欢就会来。忧尽了,乐就会来。”刘平满脸都是笑。

邢军说,有你的支持,我一定把画画得像个画样。你赶紧到商店去一趟,把画画需要的东西买来。刘平说,都需要啥?邢军说,很简单,一支钢笔,两支铅笔,两盒蜡笔,一个硬塑料板和一个铁夹子。把纸放在塑料板上,用铁夹子夹住,就可以画了。

邢军开始画画了。他先把一张纸夹在硬塑料板上,而后挪到离眼睛大约一尺半左右。他先画的是一棵小草。只用几笔就勾出来了,而后着了点绿色。他叫丈母娘猜一猜,画的是什么?丈母娘拿到眼前,眨了半天眼睛,说这可能是柳树叶。邢军说,不是,你再猜一猜。丈母娘又眯了半天眼睛说,这是榆树叶。邢军说,也不对,告诉你吧,这是小草。丈母娘摇着头说,不像,不像,你画得太胖,不像!邢军又开始画,这次他画的是蒿草,杆有半人高,叶子又瘦又长。再叫丈母娘看,丈母娘笑了,说这次挺像,咱们家房后墙根底下就是这种草。可是,你画的草不像春天的草,像冬天的草,缺点精神头。邢军乐了,妈呀,连哪个季节的草你都能看出来,真厉害!从现在开始,我就画春天的草。邢军想,春天的草和冬天的草区别在哪里?一个是颜色和精神的区别,春天的草郁郁葱葱,昂首挺胸,冬天的草面黄肌瘦,东倒西歪。一个是背景的区别,春天的草背靠睡醒的大地,冬天的草背靠沉睡的大地。按着这个想法,邢军画了一窝草,还在一片叶上画了几滴晶莹透亮的水珠。再递给丈母娘时,丈母娘半天没有说话。邢军费力地把脸转过来,看到了一个让他心动的场景:丈母娘的脸上挂着微笑,眼里含着泪水。

五个月后,他画出了这样一幅画: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草地上开着粉色蓝色黄色的小花,一匹快马飞驰而过,几只蜜蜂追逐着马蹄。邢军把画交给刘平,让刘平说说这幅画要表达的意思。刘平看了半天,说你这幅画还挺好看,草画得好,很茂盛很柔软,我看了就想躺在上面。那匹马高大威猛,就像战场上的大将军一样。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那些蜜蜂追马蹄干啥?邢军笑了,说这是我刚学来的。古代有一首诗,叫:踏花归去马蹄香。你看,这匹马刚从那片草地走过来,草地上有花,马蹄沾了不少花香。所以,蜜蜂追过来了。它们追的不是马蹄,而是花香啊!刘平听完,使劲儿鼓掌,哎呀妈呀,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有学问了呢?邢军说,这些日子我也看了一点书,死记硬背了不少好诗和故事。刘平摸着邢军的脸说,表哥呀,你可别累着啊,看书可是最累的活儿啊!

邢军的绘画水平提高很快。两年后,孩子能跑了,他的画也长翅膀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辆吉普车停在邢军家门口。县民政局长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两位戴眼镜的。进了屋,局长向邢军和刘平介绍,那位矮个戴眼镜的是省报记者,那位高个戴眼镜的是军区报社记者。一阵寒暄之后,两位记者开始采访邢军。采访告一段落后,两位记者突然发现,靠炕头的一侧墙上贴着二十张画,每张约有半个书包大。第一张是,有位解放军战士趴在冰上;第二张是,一位拄着双拐的解放军战士拉着一位姑娘的手进了洞房;第三张是,一个女人牵着一头毛驴乘着夜光走山路;第四张是,一个女人在给一位病人喂药;第五张是,几名医生在抢救一位病人;第六张是,赤日炎炎,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铲地;第七张是,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藏猫猫……

“这是谁画的?”高个记者问民政局长。

“你猜猜?”局长微笑着说。

“难道是老邢画的?”矮个记者看看局长脸上神秘的笑容,有些不相信地说。

“对啦!”

“真的?那可成新闻了。一个瘫痪在床的人,能画得这么好,真不简单,真不简单!”高个记者赞叹不已。临走时,两位记者各从兜里掏出二百元钱,说,这二十张画我们买了,一张二十元。回去后,我们分别刊登在省报和军区报上。

吉普车的喇叭连响了三声,留下了一道烟尘。邢军躺在炕上,心里特别激动。没想到,他用两年时间画的画,卖了这么多钱!四百元,可以盖三间半砖半石的房子啦!他们住的是土房,早就应该翻盖了。刘平进屋后,也是一脸兴奋。自从嫁给邢军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刘平把四百元钱放在手上,颠了好几下。十元一张,一共四十张,两个劳动力在生产队干五年也挣不了这么多。刘平坐在炕上,连着查了十几遍。查完,笑着说,这查钱的滋味可真好!

没用上一个月房子就盖完了。新房子真漂亮,东西山墙和后墙用的是石头,前墙用的是红砖。窗户和窗户之间,是用水泥勾勒的牡丹花图。顶棚用的是苇子,几十年也不会烂。上盖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谁见了邢军都要夸一句:你画的画可真不赖,一张能卖二十元,能买二十斤猪肉呢!我们面朝黄土干一个月,还挣不上你一幅画卖的钱呢!老邢啊,你真行,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脑袋瓜子里有窍啊!邢军听了这些话,高兴得满面红光,连连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10

也许是老天有意考验刘平一家,既然你们家不怕苦,就让你尝尝更苦的苦,更难的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连续两年大旱,把刘平一家逼到悬崖上。邢军的画也卖不动了,摆在刘平面前的一个大坎是:保证邢军吃饱饭,她和两个孩子就得扎脖。保证两个孩子吃饱饭,邢军和她就得扎脖。开始,他们吃杨树叶子、榆树叶子。后来,吃榆树钱儿、槐树花。再后来,吃茄秧、树皮。两个孩子的脸黄黄的,眼睛黄黄的,牙齿黄黄的,就连头发,也是又稀又黄了。一天中午,儿子小炭拉不出大便来,急得直哭。邢军听不下去了,对刘平说,把粮食给孩子们吃吧,把他们饿坏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刘平有气无力地说,那可不行,你是一个病人,没有营养就撑不下去了,就是把我们娘仨饿死,也得让你活着!邢军看劝不动刘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笃笃笃”,有人敲门,大雪跑出去了。一会儿,大雪领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进了屋。大雪小声对妈妈说,是要饭的,我说没有,她不信。那位老女人看了看炕上的邢军,又看了看双眼红肿的小炭,叹了一口气,从破筐里拿出半个苞米面饼子,塞进小炭的手里,转身走了。

看着那位老女人给小炭饼子,刘平愣在那里。等老女人走到院子时,刘平才醒过神来,一把抢过饼子,跑了出去。接着,是两个女人的吵架声。

“给你那半个饼子!”刘平的声音。

“我是给孩子的!”陌生老女人的声音。

“孩子不要!”刘平的声音。

“再不吃,孩子就饿出病来啦!”陌生老女人的声音。

“你这么大岁数了,好不容易要来的,我们怎能吃现成的呢?”刘平的声音。

“孩子可怜啊!我的一个小孙子,和你的儿子一般高,前几天饿死了!我这么大岁数了,能活就活着,不能活就死,够本啦!孩子不行啊,孩子太小啦!我看见你儿子,就想起了小孙子!啊——”陌生老女人的哭声。

接下来是沉默。一会儿,是关门声。

刘平进屋了,两眼淌着泪水。邢军说,老太太说得对,应该先顾孩子。刘平说,我已经有办法了。邢军问,啥办法?刘平说,走老太太的路!

第二天一大早,刘平背着小口袋出发了。走之前,她带了五瓶井水,预备在路上喝。这地方,四面环山,出了山还是山。由于十年九旱,山上没有树,也没有动物,顶多能看到星崩儿的野兔在山上蹦跶。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刘平来到一个比较富裕的乡。说是富裕,其实就是土地肥一点,水库多一点,粮食产量高一点。没想到,要到第一家,就把她吓了个半死。

这家的大门是用砖砌的,门脸很大,大车都能进出,一看就是个有粮食的主儿。她开始用手拍门,觉得这样礼貌些,可是半天没人出来。接着用棍子敲,动静很大,里面有声音了。“吱呀”一声,一扇大门开了,站在面前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上下打量着刘平,拉着驴脸。接着,又跑到刘平的背后瞅了瞅。他要干啥?刘平的心里在打鼓。一会儿,那男人又回到刘平的面前,驴脸变成了笑脸。

“你是要饭的吧?”那男人问刘平。

刘平有点胆怵,急忙说好话:“爷爷,行行好吧,给点饭吧,我们一家都三天没吃饭啦!”说完这话,她的眼圈红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第一次站在别人的门前要饭,那种滋味,是又酸又涩又苦!看到男人刀子似的目光,她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想到躺在炕上的老邢,想到肿了脸的孩子们,她咬咬牙,又往前迈了两大步!

“什么,你管我叫爷爷?照你这么说,我是棺材瓤子啦?”那男人把眼睛瞪得像乒乓球,怒气冲冲地说。

“不不,大爷,你没有那么老,你挺年轻。行行好,给碗饭吧?”刘平赶紧改口。

听刘平改了口,那男人的怒气消了不少。不过,还是不满意:“大爷?我和你爸的年龄差不多?”

刘平急忙说:“不不,大哥。你和我哥的年龄差不多。谢谢你,大哥,能给碗饭吗?”

那男人眯着眼睛说:“我是你大哥?你觉得你比我年轻?”

刘平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说:“我刚才没看清,你比我年轻多了,你是小弟,对小弟!”

男人笑眯眯地说:“这次你没看走眼。好,进来吧,我给你点东西!”

刘平舒了一口气,一抬腿迈过了门槛。谁知,那男人没有在前面带路,而是绕到后面,“咔”的一声,把门插上了。听到关门声,刘平预感到不妙,坏了!这个男人可能不怀好意!她急忙转身,想开门跑出去。可是来不及了,那男人一把拽住了她,大声威胁,你要是敢跑,就打断你的腿!刘平不敢叫了。那个男人把她拖到屋里,说你别害怕,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不会霸王硬上弓。我和你做个交易,你看怎么样?刘平问,什么交易?那个男人说,跟你说实话吧,我老婆死了五年了,我五年没碰女人了。你要是陪我睡一次,给你五斤粮食。行不行?刘平眨巴着眼睛想,如果不答应他,他就会来横的。不如先答应了,再找机会脱身。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说:行,不行!我的意思是,我同意做这笔交易。但是我不同意一次五斤粮食,最少十斤。还有,我必须看见粮食,要不,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干!男人笑了,说十斤就十斤。接着,走到里屋拿粮食去了。刘平见机会来了,轻手轻脚出了屋,几步跨到大门口,打开门插棍,冲了出去。

打这以后,刘平长了不少心眼:出门要饭时,往脸上抹一层灰,或者抹点鸡粪,男人一看就恶心,一闻就想吐,就不往前凑了。还有,要饭时,不进院子。给就要,不给就走,绝不到屋里去。

离邢家村三十里,有个村庄叫赵家湾。赵家湾有人五百口,肥地五千亩,人均十亩地。一亩地能打五百多斤粮,除了上交国库的,每人每年能分八百多斤粮食。赵家湾有个叫张大富的,很会过日子。张大富有一句口头禅:细水长流,吃穿不愁。他从来不吃新粮,总是今年吃前年的,明年吃去年的。这样,他家的粮食越积越多,两口人,储存了三千多斤苞米、高粱、大豆、小豆等粮食。就是三年颗粒无收,也高枕无忧。赵家湾不光有地,而且有水。有水是因为有个大水库,你就是三年不下一滴水,大水库也干不了。所以,这里有句顺口溜:到了赵家湾,公猪赛潘安,母猪是貂婵。因为赵家湾比较富裕,所以要饭的都盯着这里。往赵家湾走的人,有一多半手里拎着棍子。面对潮涌的乞丐,张大富可吓坏了,每天都把门关得紧紧的。图个耳静心静,张大富在门上写了四个大字:家无一人。可是,没过几天,门还是被一个人敲开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刘平。

刘平是怎么敲开的?她早就听说,这个村子产粮比较多,有存粮。最多的那家是张大富,他家是村东头第一户。有人还说,敲开他家的门,比登天还难!刘平不信,她本着试试看的想法来到张大富家,一看门上写着“家无一人”四个大字,心想,这个张大富,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家无人,何必要告诉来人呢?她发现,距张大富家一百米处,有一眼水井。心想,他家不能不做饭吧,要做饭不能缺了水吧!缺了水肯定出来挑水。他在门上写了这四个字,白天肯定不出来,一定是晚上出来挑水。干脆藏在附近,只要门一开,趁着一去一回这个空儿,溜进去。

转眼天黑了,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要饭的回家的回家,离家太远的找个地方猫了起来。藏在矮墙后边的刘平两个耳朵支棱着,仔细听着张大富家的动静。有了,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吱”的一声开了个缝儿,从里边探出半个头来,左瞅瞅,右瞅瞅,见没人,把头缩了回去。一会儿,一个大约四十开外的男人挑着水桶出来了。他走路像跑一样快,走到井边上,捞起井绳勾住了水桶,轱辘辘放了下去。这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打水上了。刘平跐蹓一下钻了进去,躲在柴火垛后面。

张大富挑完水,到柴火垛抱柴火,刚要伸手,吓了一跳:眼前出现一个人。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个女人穿着蓝斜纹上衣,黑粗布裤子,大约三十多岁,长得挺顺眼。张大富两眼仔细打量着刘平,看她的眼光,善良中透着犀利,犀利中又有刚毅。张大富阅人无数,觉出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简单,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是不会混入要饭的队伍的。张大富笑笑说,你真不简单,你怎么知道我们家有人?刘平说,我看你们家大门上写的那几个字,就知道家里肯定有人。张大富说,你还认识字?刘平说,常用的认识几个。张大富说,那几个字写得清清楚楚,家无一人。刘平笑了,说要是真没有人,就不会写家无一人,也不敢写。张大富说,为啥?刘平说,你家里没人的时候,在门上写过家里没人吗?张大富说,没有。刘平问,为啥?张大富说,那等于告诉小偷,你们随便拿吧,我们家没人。刘平说,就是,所以我断定,你们家肯定有人。张大富点点头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了我知识,我给你点报酬。你家住在哪里?刘平说邢家村。张大富说,邢家村离这儿三十多里,饭不好带,给你点粮食吧!刘平说,太好了,太感谢你了,我今天一点饭也没要着,我老头子和两个孩子在家张着嘴等着我呢?张大富问,为啥不让你老头出来要饭?一个女人家,东跑西颠的,不安全,身体也吃不消。刘平说,我老头有残疾,是解放咱们东北时得的病。张大富说,你可别编瞎话,我可不信。不少要饭的,都说自己家里有残疾人,说得可邪乎啦!你有证明吗?刘平听他这么说,就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红本,那是邢军的残疾军人证。张大富打开一看,凝视了半天,对刘平郑重地说:我们家有粮,今天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以后家里没粮了,就到我们家来拿。我说的不是瞎话!刘平听了这话,“哇”的一声哭了。她往前迈了一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那天晚上,刘平带走了十斤苞米十斤高粱。

11

从上小学二年级开始,大雪和小炭就不用大人接送了。两个孩子比着学,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这个学期你考第一,下个学期我考第一。村子里的人说,老邢真有福气,成天躺在炕上睡大觉,孩子还学得那么好。话传到邢军的耳朵里,邢军微微一笑,说,那是因为孩子的名字起得好,有了大雪,凉爽;有了小炭,暖乎!又凉爽又暖乎,谁能比得了!

三年级期末考试之前,小炭惹了大祸。课间休息时,小炭和一个男生吵了起来。别看小炭平时蔫了巴叽的,到了裉劲儿的时候,他的眼睛瞪得比谁都大,射出的目光比谁都凶。这次,那个男生把他的狠劲儿激出来了,带来的直接后果是,那个男生被打得头破血流。到了晚上,男生的妈妈找到小炭家,质问小炭为啥往死里打。小炭说,你问问你儿子,他心里清楚。刘平一个劲儿给那个男生的母亲道歉,对方不依不饶,说把脑袋打破了,不赔不行。最后,刘平掏出五元钱,才暂时平息了风波。

送走母子俩,刘平把眼睛一立,叫小炭跪在地上,说出打人的原因。小炭顺从地跪在地上了,但是闭着嘴一言不发。不论刘平怎么问,小炭就像没听见一样。刘平急了,把赶驴的鞭子掏了出来,说,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邢军在炕上劝刘平,孩子不说,肯定有他的理由。你非得问他吗?问问大雪不就行了吗?刘平说,祸是他惹的,就得修理他!又问了一句,你到底说不说?小炭把牙咬得紧紧的,摇了摇头。刘平举着的鞭子落了下来,啪,啪,啪……一连打了十几下,屁股抽红了,小炭的眼睛也红了。刘平接着往下打,越打越来气,手也越来越重。邢军大声劝小炭,快说了吧,你怎么那么轴啊!听了爸爸的话,小炭的眉头动了一下,可是还是不吱声。刘平的鞭子更重了,每一鞭抽下去,都留下一道血印。小炭使劲儿咬着下嘴唇,顷刻间,两道血流涌了出来。刘平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大声说,我这是教育你呢,咱们家的孩子应该懂道理,人家不惹咱们,咱们不惹人家。人家惹了咱们,咱们也让着人家。房前屋后的,怎么能下死手呢?小时候就这么狠,长大了还不杀人放火啊?说到这里,刘平心一酸,眼泪涌出来了。突然,小炭脑袋一歪,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

等到小炭醒来时,妈妈正用滚烫的毛巾给他擦脸。看他睁开了眼睛,刘平说,小冤家啊,你都把妈吓死了。你怎么这么犟呢?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见小炭又把眼睛闭上了,刘平赶紧说,行行行,不问了不问了,以后再说吧!这是随谁啊,长了一副鸭子嘴!

一连三天,小炭都没有上学。屁股被妈妈打肿了,一挨凳子就疼得嗷嗷叫。刘平急坏了,这样下去得耽误不少课。好在大雪学习好,能给小炭补一补。小炭能上学了。刘平想出了一个办法,做了一个加厚的棉垫,坐在上面不那么疼了。刘平偷偷地问过大雪几次,小炭为啥打人家,大雪的眼睛红了,说那个男生骂小炭了,至于骂的啥,她也没听清。

等到刘平知道小炭那天为啥打架时,事情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刘平受到重重的一击,这一击差点要了她的命。

大雪和小炭把村长家的房子点着了。

晚上十点多钟,村子打盹了,猫狗闭眼了,庄稼睡着了。突然,村长家的柴火垛冒出滚滚浓烟。刹那间,红色的舌头舔向三间厢房。厢房咔吧作响,火星崩到正房。村长刚才喝了一斤酒,浑身上下变成了胡萝卜。他打着雷一样的呼噜,把噼噼啪啪的声音盖了下去。多亏家里养了一只大黄狗,闻到呛人的烟味,便“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看主人没起来,就用爪子咵嚓咵嚓挠门。村长的老婆也是个大觉包,打着尖尖的拐着弯的呼噜,与村长的呼噜声拧在了一起,正斗得你死我活。大黄狗急眼了,用头哐哐地撞窗户。村长的老婆妈呀一声醒了,看到窗户外一片火光,大叫,着火啦!着火啦!那动静,就像肥猪被捅了一刀时的号叫。村长睁开了眼睛,嘴还使劲儿地吧嗒几下,说,我这是睡哪啦,睡到灶火炕边上啦?老婆大喊,房子着火啦,快跑出去救火啊!村长这时才醒过神来,跐蹓一下站在地上,衣服都没穿就冲了出去。

跑到院子,烤得受不了,赶紧退到大门外。这时,村子里的人来了一大帮,有的端着盆,有的拎着桶,有的拿着笤帚。村长说,快往房顶上泼水!有人问,往正房泼还是往厢房泼?村长说,往正房!正房还有救!

火太大了,没用上半个小时,房子就塌了。村长的老婆瘫在地上,大哭大叫,我的那个天啊,谁造的那个孽呀,我可怎么活啊!我的那个天啊……

村治保主任说,搞不好是阶级敌人干的。一定得查!

村长有村长的办法,悬赏、吓唬、蒙人、示弱等等。没过三天,就有点眉目了。再缩小范围,目标锁定了两个人:大雪和小炭。

这是他没有料到的,要不是有凭有据,打死他也不信。他百思不得其解,大雪和小炭为啥要点着他家的房子?是别人指使的?还是自己要干的?肯定有隐情。两个孩子贼精八怪的,不可能黑摸咕咚儿出来玩火。

怎么办?是把刘平约出来谈,还是先和两个孩子谈?把刘平约出来谈,结果肯定是等待。因为刘平绝对不相信是两个孩子干的,顶多后退一步,答应回去问问。这一招棋不好。干脆把两个孩子约出来谈谈,连蒙带吓之后,就可能摸出实情。

大雪和小炭被叫出来了。村长采用的是单刀直入法,说你们俩交待吧,有人看见你们俩放火了。现在交代还来得及,要是不交代,我就把张公安找来。你们见过那条大黑狗了吧,它要是闻出来,还不把你们俩撕碎啊!说吧,不说,现在我就带着你们俩去找张公安!

“是我们俩干的!”小炭撅着嘴说。

“为啥?到底是为啥?”村长挥舞着拳头。

“因为我们俩在学校天天挨骂。”大雪一下子坐在地上,哭了。

“谁骂你们,你们找谁算账啊!凭啥烧我们家的房子?”村长瞪着牛眼睛说。

“不算在你身上算在谁身上?你知道他们骂啥?”小炭的眼里射出利箭。

“骂啥啦?”

“骂我们俩是野种,是村长的野种!”小炭说完,低着头哭了。

“他们说我妈不要脸,是跟村长做的交易,睡一次给十斤粮食。他们还说,我爸爸心甘情愿当王八。我们天天被嘲笑,天天遭冷眼。我们活不下去啦!”大雪发出凄厉的哭声。

“是你败坏了我妈的名声,我们俩商量要报仇雪恨。昨个晚上看见你醉醺醺回家,知道机会来了,就溜到你们家柴火垛旁,放了一把火。本想把你烧死,没想到你命挺大……”小炭站起来,双眼射出寒光。

村长蹲在地上不吭声了。大脑飞速运转之后,决定,放了孩子,保住秘密,也不告诉刘平和邢军了,这事儿到此为止。

他站起来威严地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俩犯的可是大罪啊,要是公安知道了,非把你们俩抓起来不可!你妈妈还不得气死,不气死也得窝火死。从今天起,你们俩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就当做了一场噩梦。以后再有人骂你们俩,告诉我,我有办法让他们闭嘴。好了,你们俩回去吧!”

两个孩子回去了。进了屋,刘平知道了原委,还是把姐弟俩绑上了。大雪和小炭问妈妈,为啥绑我们?刘平哭着说,那火是你们俩放的,这可是大罪啊,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天理不容!说吧,该怎么惩罚?大雪和小炭蒙了,心想,妈妈已经知道了,不开口也没有用了!于是一齐说,火是我们俩放的。怎么惩罚,听妈妈的!邢军说,孩子知道错就行了,别罚啦,要罚就罚我吧!刘平说,罚你干啥?谁错罚谁!我的想法是,把你们俩左手的小拇指砍掉,让你们俩一辈子记住自己的罪恶!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哭着说,妈妈,你砍吧!邢军说,你疯啦,砍掉小拇指,以后咋生活?刘平走到外屋,提着菜刀回来了,对大雪和小炭说,把小拇指伸出来吧!大雪和小炭把左手放在桌子上,先把手攥起来,再把小拇指伸出去。接着,闭上了眼睛。刘平看着两个孩子,泪如泉涌。两个孩子可真听话啊,也真懂事,现在犯了这么大的错,是为了妈妈啊!我的名声不是村长败坏的,是我自己败坏的!孩子没有错,错在妈妈!想到这里,她右手举起菜刀,用力向自己左手的小拇指砍去,咣的一声,断了!汗水流下来了,血水也流下来了。

两个孩子听到妈妈咝咝哈哈的声音,一齐睁开眼睛。当看到桌子上的断指时,妈呀一声大叫,不约而同地看自己的左手,小拇指还在。那是谁的手指?是妈妈的!妈妈的小拇指又黑又老,两个孩子一眼就认出来了。看着妈妈龇牙咧嘴的样子,两个孩子爬了过来,抱住她的脖子说,妈妈呀,你这是干啥呀!不是说好了砍我们的吗?刘平说,我是想让你们记住今天,记住你们犯的罪过!养不教,母之过,你们俩这么小,我怎么忍心砍你们俩的手指呢?说完,刘平搂着大雪和小炭,“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12

桃花盛开的时候,邢军家来了两名军人,一名是女少校,一名是男少校。进了院子,阳光斜射,几片花瓣飘落下来,出现了一幅人面桃花的图景。两名军人一齐喊“爸爸妈妈”,刘平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笑呵呵地跑了出来,哎呀,我大姑娘大儿子回来啦!我还说呢,一大早喜鹊就冲着门口叫,肯定有喜事,真灵啊,两个宝贝回来了。邢军也在屋里喊,大雪啊,小炭啊,爸爸想死你们啦!

进了屋,两个孩子跪下来给爸爸妈妈磕头,说是这几年部队有任务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看望二老,现在补上。刘平赶紧上前拽孩子,说都八十年代了,农村也不兴这个了,你们俩还没忘,以后不准啦!邢军摸着两个孩子的手,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前年村长领着大伙开山修渠,排除哑炮时为救栓柱牺牲了!你们现在就去买点烧纸,拿点点心,带一瓶好酒,给村长上坟去!说到这儿,两行老泪顺着邢军的脸上流落下来,大雪、小炭,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村长也当过兵,还是爸爸的班长呢……

原刊责编 杜艳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这是一段奇特的姻缘,跨越岁月的雨雪风霜,在坚守还是背离、包容抑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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