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某一天开始,伍肆突然开始来陆一公司接她下班。然后每天都来。
他们会手牵手走一段路回家,夕阳照着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们的影子总有一部分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一双连体人,胳膊的下半部分连接在一起,共享这一块皮肤,永远分不开。
“你为什么要来接我了啊?”陆一觉得奇怪,以前的伍肆总是很忙,常常开会、应酬什么的。她终于忍不住问他。
“疫情刚过不太忙,趁机多陪陪你。”伍肆掏出钥匙开家门,回答得轻描淡写。
“是吗?”
“是呀,不然你觉得为什么呀?”
他们在门外给身上消毒,擦手,换鞋,进门。
“不是为了监视我吗?”陆一笑笑说。
“监视你什么?”伍肆在洗手间一边洗手,一边跟着她笑起来。
“看我有没有去见其他男人,之类的。”
之后想起来,陆一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当下的她,只觉得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傍晚,似乎要落雨,她喘不过气。
“那你有吗?”
陆一背上的皮肤毛了一下,她抬起头看他的方向。空气中和手上散发着消毒酒精的味道。陆一还站在玄关,没来得及往里走,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
“最近工作怎样?”伍肆没等到她回答,兀自换了话题。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累吗?”
“还可以。怎么这么问?”
“要不要辞职休息一段时间?”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看不见的空间里面,“啪”地一声扭曲了一下。
“为什么?”
“你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吗?”伍肆说。
“你在说什么?”陆一有些惊讶,却又恍惚起来。
好像伍肆出差的时间、疫情的时间、过去的冬天,以及他们这个初春因为隔离而错过的玉兰花一起,都不复存在了。几个月的时间折叠起来,现在的她和那天晚上,他们吵架时候的她重叠在了一起。
伍肆拖开餐桌前的椅子,然后拉过陆一的手,让她坐下来。他的动作很轻,好想怕把她拽痛一样。
陆一张着眼睛,迷惑地看向他:“你干什么?”
“一一,我们谈谈。”伍肆拖开另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他的声音很柔和,表情却很严肃。他的样子让陆一有些发慌。
“谈什么?”
“这段时间,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或者不舒服的地方?”
陆一咬咬下嘴唇,他是要谈暴食的事?“没有。”她说。
“……也没有要和我说的?”
这样试探的语气,陆一突然觉得莫名烦躁起来。“你要说什么可以直说吗?”
“你已经辞职了,为什么没和我说?”伍肆微微皱起眉头,看起来有些为难。
***
天气渐暖,封闭终于逐渐解除,公司也恢复了通勤。
除了要戴口罩以外,周围的一切和以前看起来几乎一样,但生活已经不同了。陆一硬着头皮去公司上班。
同事们看到她时,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一瞬间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们内心的惊讶。
陆一低着头,伸手把口罩拉高一些,快步走进自己的工位坐下。如果可以的话,她多希望自己在进门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见。
小何却是躲不过的。
“陆一!”她把椅子往后一滑,冲到陆一面前,喊了一声之后立刻压下嗓子,“你是不是胖了!”
陆一苦笑:“是……没办法。”
“你是怀孕了吗?”小何口罩上面露出来睁得圆圆的眼睛。
“并没有……只是吃多了。”陆一回答,把笑容努力挤得不那么难看。
“嗯……”小何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一边转回自己的桌子一边说着什么,声音里透出安慰。“长点肉好,你以前太瘦了。长点肉看起来阳光,气色好……”
陆一盯着显示器,做出努力工作的样子,却眼睛失焦,什么也看不进去。她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打量自己,看过去的时候又什么也看不到。
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悬着,微微颤抖,后背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牙关紧紧闭合,有些发痛。她深呼吸几下,喉头上下滚了滚,忽然发紧。像触电一样,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向洗手间。
余光还撞上几个同事和小何诧异的目光。
陆一关上隔间门,掀开马桶盖,扯下口罩,剧烈地吐了起来。
怎么洗干净满脸的泪水,怎么撑着眼冒金星走回座位,怎么向主管提了离职,怎么在最短时间内做完交接,怎么和同事们告别……这几天的事情都不重要了,陆一甚至记不太清楚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接下来的每个早上,和往常一样,依旧早早起来,和伍肆一起过吃早餐,一起前后脚出门。
不同的是,她多坐两站地铁才会下车,那里有个很大的公园。她会走进公园深处的湖边,在固定地方的长椅上坐下,盯着湖面。
那个湖很大,湖里面有芦苇和六只绿色的野鸭。靠近湖边的水面可以看到底部的淤泥,有时还有鱼。荷花还没有长出来,估计也快了。风吹过湖面的时候,湖水一层一层卷过来,带着碎掉的光斑……这样看着想着,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
“你怎么知道的?”陆一想象过无数和伍肆交代的过程。待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怎么都不是她心里预演过的难过。
“有一天我下班早,想说给你个惊喜,去你们公司没找到你,问了小何。”伍肆摸摸鼻子,说。
“什么时候?”
“前段时候。”
“多么前?”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吧。”伍肆想了想,回答。
一个星期。陆一回忆,伍肆差不多那一天给她发了信息,说要去接她下班,然后开始每天都去。陆一还记得那一天收到他信息之后,慌忙打车回到公司,找了个楼梯间躲着,假装下班出来看到伍肆开怀招手的样子。
简直蠢得可笑。
“嗯。辞职了。”陆一说。
“为什么呀?做得不开心?累了?”
“没为什么。就突然不想再去了。”她顿了顿说,“我还有一些存款,暂时不会给你增加负担。”
“我没在操心这些事。”伍肆语气变重了些,“我说这些不是因为钱。”
“嗯。”陆一听着伍肆讲话的声音,拿起水杯喝下一大杯水,深吸一口气,“那个公司,是林安言姐姐的公司,我一直没告诉你。”
“……我知道的。”
“……”
“我们之前有合作过,简单了解过公司的背景。”
“了解公司的背景需要了解创始人弟弟的信息?”
“名字……当时觉得有点眼熟。”
“多之前知道的?”
“你入职前我就知道的。”伍肆说着,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
陆一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太阳穴的皮肤都一起跳动着。“你不介意?”
“当时想着只要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我就不去干预。”伍肆看着自己交错在一起的手指,说。
陆一跟着他的目光去看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真的很好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也很干净整齐。
她突然就冷静下来:“我之前,你出差前,我和林安言见过面,吃了顿饭。”
“……我也知道的。我那天合作方取消应酬,就想给你个惊喜,就去你公司找你……”
陆一睁了睁眼睛,接下来的事情,伍肆不用说,她就知道的——伍肆遇上了小何,小何告诉他陆一已经走了,他追上去,看到她和林安言。又是小何,辞职的事情也是她告诉伍肆的。
好巧。
陆一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
伍肆看到她笑,眼神有点迷茫。
陆一听到自己的笑声,好像钝掉的锯子和坚木较劲般,一下下地难听着。
“你根本都不介意,我还以为自己藏了天大的秘密,哈哈哈哈哈,多可笑。我还以为你都不知道,还想了好久要怎么和你说,哈哈哈……本来吃顿饭,搞得跟偷情一样。上个班,就像犯了多大的错。”
她笑着,桌子下面的右手在左边小臂一点点攥紧,指甲嵌在皮肤里面。
“一一……”伍肆张了张口,“你不愿说,我就当不知道。我怕我问你,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会让你为难。”
很多年前,陆一学生时期交往的男友,有和她一样激烈的性格。他们常常因为一些现在看来幼稚可笑、充满青春气息的小事情而争吵。
有一天,他说不过陆一,终于无法控制狂怒。在一个贴满开锁办卡小广告的旧楼梯间,他伸出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向后推撞在墙上,然后举起另一只手,就要挥下巴掌来。
那一瞬间,她在他的身后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巴掌和踢在她肚子上的脚。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产生了奇怪的期待。
他举着手停在空中。
那只手举起的时间真的很长,长到陆一能感觉到腰部后面顶在一个暖气片上隐隐作痛。
直到他瞪着眼睛,瞪出眼泪来,那只手也没有挥下来。
他最终用那只手用力擦了眼睛,转身跑下楼去。
他们也无法再若无其事地在一起下去,不多久便分开了——她的期待成为现实。
陆一看着伍肆,她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耳朵里面都嗡嗡作响。喘不上气啊,怎么这么闷,是不是没开窗子。她看了一眼阳台的窗户,却正大开着。又憋又热,空气都噼噼啪啪地发出响声了。她胳膊的皮肤都在发痒,她伸手用力抓了几下。
伍肆,果然是伍肆。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这么周到。他做的一切都有这么妥帖的理由,说出来是顾着她的感受。
他们往常的争吵,总是以双方陷入沉默、或者陆一自己变得狂怒而结尾。
陆一做不到让步,她心里有只手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低头。小时候被打的时候,咬着牙不哭,长大了些,被不良少女围着揪头发扇耳光,梗着脖子只为看清她们的脸。
伍肆向她不断解释他自己心中的想法,在她看来是另一种梗着脖子——这位平日里看起来从未有过脾气的伴侣,仿佛和她一样无法做出让步。
然后经过一夜,他小心翼翼地同她讲话,争吵就仿佛被抛在脑后。
她其实并不愿如此结束,她想要道歉,但是她的骄傲不许她开口。她明白自己的固执和尖锐有多么令人生厌,她却还要留着自尊心。
她自从那次在地铁上,在心中生出一个“模拟伍肆”之后,他便在每次他们生气之后都会出现。“模拟伍肆”在她的脑海中尖叫,摔打东西,疯狂地咒骂她——就像她曾经做的事情一样。
餐桌太小了,小到陆一在伍肆直视的眼睛里面,看到了自己。她真切地讨厌着自己,就像在争吵中讨厌对方一样的讨厌着自己。
从小到大,她都在讨好身边的人,外婆、亲戚、父母、老师,和朋友。伴侣这个看起来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亲密的人,她希望他可以被她讨好,却无法不在他面前保留骄傲。
她最近时常觉得沮丧,觉得痛苦,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连在这样一段生命里最重要的关系中,都没有办法做到很好的自己。
虽然伍肆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
最难过的是,她自己也渐渐不在乎他是不是在乎了。
陆一看着伍肆眼睛里面的自己,又仿佛从那个自己的眼睛里面看伍肆,一层又一层地,看得双眼生痛。
她想,是她把他变成一个自己无法面对的人,还是他们的婚姻改变了她自己。她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