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山顶佛光隐去,空禅寺也陷入一片夜色之中,玄清子服下药草之后,在偏房中躺下,想着白日随圆方进入这一片与世隔绝之地,穿过腥臭无比、暗无天日的黑狱沼泽,看见山下一片鸟语花香、世外桃源时,倒想着与他原本猜测的空禅寺有几分吻合,之后在空禅山半山腰的无悟林见到的那些妖兽,玄清子游历世间多年,还真未见过几个比无悟林更凶险的地方,空禅寺被盛传为当今天下佛门第一宗,本应是普渡天下众生,化尽世间险恶,却在自家门口任由无悟林存在,听说还有不少上山之人一路上历尽艰险,最终被无悟林中的妖兽撕碎分食,他不解空禅寺既有慈悲之心,为何寺内高僧不将无悟林中的妖兽清理干净,却形成如今两边和睦相处的状况。
后来一步一关、用钱财换取通行地上山,玄清子真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错去了一座只会坑骗香火钱的无名寺庙,寺内和尚几乎个个爱财如命,简直是要把他剥个精光才肯罢休。后来在大雄宝殿见了弘忍,他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虽说这老和尚无良尤胜其他一众和尚,但一身无上佛法,玄清子体会得真真切切,神秀也如传言一般,佛法高深,放眼天下也难有敌手,一副金刚相更是不怒自威,寻常之人遇见神秀只怕第一眼便是心怯,第二眼才是崇敬。
只是愚人,玄清子想到此间与他隔着不过十丈远的愚人清明师徒,就禁不住苦笑,山上众僧,抛去爱财,做派倒是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也有一番世外高僧的风采,唯独后院的一对师徒,今晚这一个时辰的接触,分明像是两个才上山不久的俗世之人,在这后院,玄清子没见到一本经书,也不见两人修持打坐,愚人倒弄他的菜园子,清明在旁边搭手,闲下来的时候愚人就过来和他套近乎,回后院的路上玄清子已经极自觉地拿出了一笔香火钱,到后院之后,每逢愚人一脸笑意地靠近他,他都下意识地想要捂紧乾坤袋,愚人作为弘忍的弟子,别的本事一点没有,对外来人抽筋扒皮的劲儿倒是学了个八九。
空禅寺与他的想象简直天壤之别,某些地方却又在意料之中,玄清子想着这一日所见所闻,恍若置身一场梦中,越想越没有睡意,起身推开房门,来到院中,看见清明也没有睡,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不知自言自语些什么。
在这空禅山上,玄清子对这个小师叔好奇得很,当下悄悄上前,想要听听清明在说些什么。
今晚清明帮愚人打理完菜园子后,一对师徒又关起门来仔细清点了一下缴来的香火钱,愚人抱着财物在竹床上倒头便睡,清明自傍晚睡了一觉之后没了睡意,就搬着小板凳到了院里,望着夜色中的空禅寺后院发了一会儿呆,两只小龟从放生池里爬了出来,到他脚边趴着便不再动弹。清明闲着无事,就对着两只小龟东一搭西一搭的说起话来。
玄清子走近了,正听见清明说到:“小王小八啊,今日上山的老先生,不知为何,虽然一直笑脸盈盈,对我和师父都非常恭敬,我却总觉得他心事很多,每当看他那双眼睛,浑身就一片冰凉,嗯,简直要和这空禅寺的夜晚一样凉了。”
玄清子心底一惊,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已经很深,不曾想这小和尚不知有什么神通,分明一点佛法不会,却能看清他内心的狠厉,可是这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他那“小王小八”喊的又是谁?一个晃神,玄清子弄出了声响,清明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玄清子正想着若是清明问话,便解释自己也是才到,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清明却是小孩子心性,并未觉得玄清子一直在自己身后偷听,站起来合掌道:“老先生,还没睡啊。”
玄清子一张笑脸满是褶皱,向清明走了过去,道:“小师父不也没睡吗?”
走到一半清明猛地大喊“别动”,玄清子吓得不轻,心想难道方才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杀机也被他察觉了?
清明从地上将两只小龟提起来挪了个地方,口中说:“阿弥陀佛啊阿弥陀佛,老先生你差点踩到了小王小八。”
玄清子仔细看去,原来清明口中的小王小八是两只王八,小和尚起名字倒是省事,到底是个小孩子,行事还是幼稚,想到自己被清明一喝吓得不轻,玄清子不禁苦笑,自己叱咤几十年养成的性子,对人大多不逊,上空禅山这一日似乎就给消磨了个干净。
玄清子挨着清明坐下,他虽觉得清明言语之间仍旧是孩子气多一些,说话也就不带什么弯弯绕子,语气依旧恭敬,毕竟小孩子学舌也厉害,愚人在山上没几个亲近的僧人,对他的师父师兄都有些冷淡,唯独对他这小徒弟疼爱得很。若是玄清子不敬的语气被清明学给愚人听,怕是玄清子千金散尽也换不回一副安康体态了。
一老一小在空禅山的夜色中闲聊,玄清子身体得到医治,心情大好,见清明尤其爱听山下的一些奇闻异事,正巧自己游历世间多年,虽不能说总是大风大浪,但放与常人看来,大多都已是天方夜谭了,索性便都讲给清明听了,正讲着他在荼山与那千足蜈蚣精因一株上等肉灵芝大打出手,在他的夸口下那场战争端的是惊天动地,战争之壮观简直是要直追六十年前的须弥海之战。玄清子本是眉飞色舞,清明也是听得一脸专注,渐渐玄清子觉察空禅山上的夜晚有些不同,山下夜便是再冷,于他这种修士也不过是一丝微末的肌肤之感,前些年去了北荒号称“世间极寒”的无尘雪域,风雪似灌,其中夹杂劲猛罡风,一刻未有停歇,也破不了他的护体功法“悯生莲”。可这山上可以说是夜冷似刃了,那夜色中似真有无形利刃紧贴他的皮肤,他若不运功抵挡,当场怕就要鲜血直流。虽说他刚用过药,正处于药力与体内积毒抗衡之时,身体处于这几日来最虚弱的状态,但是寻常兵刃也不能近他的身,而这夜色中的无形利刃带给他的压力,他已慢慢呈现出难以抵挡之态。
玄清子并不知晓,空禅寺坐落于山巅,与凡世不同之处,既有白日里的佛光沐浴,也有这夜色中寺里称为“灭昔业障”的无形利刃,若是白日里在佛光中修炼的僧人生了业障而有所困扰,夜间便可受无形利刃的皮肉苦,以作作法忏,从而净化内心,增长佛法。实际上就是白日里的佛光对于空禅寺众人是一种恩赐,而夜里的无形之刃则与佛光抵消,对于一些修行时日不多,佛法低微的小僧来说,这空禅寺的夜就是十界之中地狱界的“上刀山”了,而对于一些佛法已达一定境界的僧人来说,灭昔业障是用来锤炼金刚之身的极佳选择。对于清明来说,山上山下的不同之处,大概就是山上的日头足一些,夜晚也冷一些。
清明却不清楚此刻玄清子已经暗自叫苦,仍是一脸兴致,只希望玄清子能一直讲下去,直到他听腻为止。
当玄清子支撑不住,将要喊一声“有事告辞”进屋之时,愚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施主,空禅寺的夜极凉,施主带病之躯,长久置身于夜色中不是益事,还是早些回房休息。”愚人看清明一张小脸老大不情愿,便又加了一句:“若是有什么可聊的,明日日头出来了,再聊也不迟。”
玄清子早觉寺里这夜晚不对,当下未敢细问,合掌对愚人念了句“阿弥陀佛”,急急回了屋。
愚人看清明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轻声招呼道:“清明,来我的屋,为师有话与你讲。”
清明进屋以后,发现原本一床的财物都已被愚人尽数收了起来,清明知道师父有个专门放香火钱的布袋,布袋看起来不大,还能别在腰间,里面的空间却不小,师父近些年所有的香火钱都向里放,那布袋看起来却仍是瘪瘪的,清明想师父在寺里向来与人无争,对佛法修行没有兴趣,对寺内事务也不上心,要说还有什么能让师父上心的事,大概就是把他那个布袋填满吧。
愚人见清明一副天真神情,知道他这个徒弟从前在村子里虽然无父无母,却极得虾田溪村村民的照顾,上山之后,又被视作寺里的掌上明珠,长到如今,可以说事事顺心,不曾见过人心叵测、世态炎凉,不谙世事,不知天下亦有污浊,只当都如空禅寺一般,所以无论见谁都是烂漫模样。
清明不知愚人喊他进屋要说些什么,见愚人神色稍显凝重,心想莫非又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师父生气了。好一阵冥思苦想,却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只能找个小板凳老老实实坐下,抬起一张小脸看着愚人。
愚人看清明一脸无辜状,倒有些想笑,知道他这徒弟天生聪慧,虽不谙世事,却极懂得看人脸色,当下道:“清明啊,方才你与玄清子都聊了些什么?”
清明老老实实回答:“老先生与我讲了一些山下的事,师父,我刚才听了之后那么开心,你不会因为我对外面一直很好奇,生我的气吧?”
愚人笑说:“不会,师父像你这般年纪大小,还在村后与别家的小女娃玩过家家呢,当年你师父的师父看中你师父的天资,对师父是死缠烂打,师父当年年幼无知,一时心软,就随他来了这空禅寺,后来发现这偌大的寺庙,连一个知音都找不到,直到那年在虾田溪村见到你,与你师父我当年一般。带你上山,既是因为你的先天之资,也是看中你的灵动性子,这几年,师父倒真怕你与寺里其他僧人一样,变得迂腐呆板,死气沉沉,所幸你与师父一般,也是性情坚定之辈,断不会被外界所扰,你一直对山下怀有憧憬,山上这些年一直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为师觉得很欣慰。”
清明听愚人说了一堆话,夸他的同时顺带着也捧了自己一把,只是这寺里说的六根未净,在师父这里怎么就成了赤子之心,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师父说的话很有道理,既然师父开心,他也开心。这样想着,清明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露了个憨气十足的笑容。
愚人接着道:“但是清明啊,山下虽然有万紫千红,却越是鲜艳,越是危险,就说这玄清子,你与他说话的时候,可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听愚人这么一问,清明想起与玄清子对视时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当下与愚人细说了,愚人点点头道:“这就对了,清明,你与他人不同,天生便有奇境,虽然不曾修过什么佛法,也未学过什么识人之术,但生来便喜善恶恶,玄清子上山之后,虽然一路上对寺内僧人毕恭毕敬,任他们怎么得寸进尺都是面不变色,实则只是为了他的病症,他在世间之时,向来是飞扬跋扈,身上虽无杀孽,但为了修习他那门阴毒的功法,却也使不少人遭了殃。如今在寺里,明面上恭恭敬敬,但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却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清明听了恍然大悟,小声惊呼道:“原来他是个坏人啊,可今日见他,一直是一脸感激,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装出来的。”
愚人道:“这便是他真正危险的地方,空禅寺是佛家圣地,寺内这些僧人你看着平淡无奇,但在山下都是受人尊崇的高僧,玄清子不敢行罪恶之事,到了山下,却未必待见你我。”
清明一脸困惑道:“既然玄清子不是善人,为何我们还要救他?他身体好了之后,下山不是还要做坏事吗?”
愚人怅然道:“既已上山,便是有缘人,山下之事一概不计较,规矩如此,破不得啊。”
清明问道:“可是师父,这不就是您讲的迂腐死板吗?寺里的和尚这样也就算了,您什么时候把规矩放在眼里了?”
愚人给了清明一个板栗:“阿弥陀佛,童言无忌。清明莫要妄言,师父什么时候不守规矩了,无规矩不成方圆,圆方方圆两人的法号还是为师起的呢。”
这一下敲得倒不是很痛,清明也跟着愚人口中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童言无忌。”
愚人又换作一副和蔼面容道:“清明啊,为师救治玄清子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想要以佛家大慈悲感化他,他多年与人交恶,心中早已认定世间恶大于善,我此番救他,便是激发他的善心,让他知晓他从前的恶果可以渡化,引导他下山之后一心向善,让原本的恶转化为善,当是大善。”
清明点点头道:“师父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一直感到困惑,既然我们要行大善,为什么还要索要香火钱呢?”
愚人一听真想扬手再给清明一个板栗,心想为师就想告诉你那个玄清子不是什么好人,让你离他远点,你这个小娃娃怎么问这么多,你师父我率性行事,哪管得了这么多。但见清明是真心发问,不忍呵斥他,答道:“俗世之中有句话,叫‘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普度众生,就需要本钱,否则若我们一意施惠不求回报,不要说将空禅寺壮大,便是寺内僧人的衣食住行,都很难维系。我予众生情,众生承我意,他们知恩图报,我也不好拒绝。”
清明顿悟,点了点头。愚人暗暗拭了把汗,幸好清明往日也不怎么读书,自己这半吊子回答才能唬住他,愚人暗想这师父甚是难当,看来是时候挑两本《金刚经》、《百喻经》之类的书看了,不然以后说教起来怕是难有信服力。
见没什么事,清明请辞离开,正要打开房门之际,愚人突然道:“山下不只有与玄清子一样的阴鸷之辈,更有草菅人命、为祸世间的恶徒,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笑得越是谄媚,出手越是狠毒,清明,日后若是下山,又恰巧师父不在身边,你可一定要小心。”
清明闻言,向愚人行礼道:“师父放心,徒儿定会与师父一般牢守本心,不被凡尘所扰。”
愚人见清明一本正经的模样,笑了起来:“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