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这边,金光弥久方散,玄清子在金光洗礼之中,竟也差点便入了摄受散乱心的禅定状态,正惊叹于其中的妙处,有一个僧人入了正殿。这僧人浓眉大眼,面容冷峻,威猛可畏,竟是天生的金刚怒目相。
弘忍向玄清子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弟子,空禅寺首座神秀,寺内事务如今大多由他来处理。”
玄清子赶忙行礼道:“世间早传弘忍大师有两位弟子,皆是大能高僧,其中大弟子神秀大师更是得弘忍大师真传,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弘忍闻言笑而不语,神秀却是冷哼一声,似是对玄清子极为不齿。
神秀虽是如今空禅山的二号人物,但因其从未入凡世,玄清子对其也不甚了解,方才阿谀那两句,倒不是信口胡编,也是照传闻说的,却不知神秀从小便刚直不阿,最不喜欢听人奉承,而这空禅山上,人尽皆知神秀大师最不喜他那不务正业的师弟,如今玄清子奉承不说,更是把他与愚人放在一处作比较,神秀本来就对玄清子山下之事心有介怀,这一来一去,怎么还会给玄清子好脸色看。
玄清子并不知情,见神秀一脸冷漠,眼底又夹杂怒色,心中暗忖莫非是没给香火钱,这和尚好歹也是空禅山堂堂首座,即便是没收到香火钱,稍后补给你便是,在这与我甩什么脸色。
弘忍知自己弟子心性,打圆场道:“我这弟子天生外冷内热,此刻前来正是与我商议施主的病症,施主连日赶路,想来也累了,不妨稍作休息,待我们商议出结果,再去请施主。”
神秀听闻此话更是怒目圆瞪,当即道:“师父······”
此时殿外一声堪比佛门狮吼的“且慢”直传殿内,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僧人跑进殿内,径直到玄清子身边,一把抓住玄清子的手,道:“就是这位施主方才引得佛光大盛,啧啧,当真是大缘分大造化啊。施主此次前来是为了治病?不用回答!我观施主这病症是多年所累,想必多处求医无果才来我空山寺,施主不必担忧,这天下还真没有我空禅寺治不了的病,施主这病虽然是多年顽疾,但只要随我去百草园,挑两株上等药草,研磨入药保证是药到病除。”
玄清子的手被愚人紧紧握住,以常力难以挣脱,在这正殿又不好施展功法,只能干笑道:“不知这位大师是?”
愚人哈哈一笑:“小僧愚人,不才也是弘忍大师的弟子。”
玄清子不禁诧异,这僧人虽生得相貌堂堂,一身白衣乍一看挺像是得道高僧,但这做派哪有半点佛门大能的样子,中原盛传弘忍大师的两位弟子都是惊才绝艳之辈,神秀一身佛法深厚雄浑,玄清子自认即便全盛之时也远远不是其对手,但愚人怎么如同那个清明一般,身上一点佛家功法都没有。看来坊间传言还是不可信,但今日能一下得见空禅寺里辈分崇高的师徒三人,想来他这病是肯定能治好的。毕竟愚人也是空禅寺里数得上名号的僧人,玄清子想要合掌行礼,无奈手被愚人攥住,实在是难以挣脱,只能一副恭敬表情道:“早在中原游历时就听说愚人大师与弘忍大师、神秀大师并称空禅三杰,今日得见,是我之幸。”
听了玄清子胡诌的一个称谓,弘忍身形微晃,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神秀更加恼火,心想凡世间都是群什么人,若不知情怎能妄言,把师父和他与愚人这个不争气的小师弟放作一处,还弄出个什么劳什子“空禅三杰”,真是阿弥陀佛好生气人。愚人却一点也不客气,大笑道:“在理在理,看来我这几年虽然没有再下山,但威名依旧远播啊。施主,我师父师兄整日忙于处理寺内事务,你的病就交给我来医治,咱们事不宜迟,抓紧治病。”
说着愚人拽着玄清子便要向外走,神秀终于忍无可忍,心道佛陀在上弟子无心冒犯,但愚人实在丢尽我辈脸面,当即大喝一声:“愚人,你要闹到何时?”
玄清子见神秀气急,愚人却不管不顾,仍旧拉着他向外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难堪之际,听闻弘忍道:“神秀,你师弟往日都在后院,寺内之事大多不过问,今日难得这么上心,便交给他吧,这病症交与他,我也放心。”
神秀皱眉道:“师父,此事事关我空禅寺在世间声誉,愚人这性子,怕是又要闹出乱子。”
弘忍道:“空禅寺百年声誉,非一人之功,也非一人便能抹去的。这位施主上我空禅山,一路所见所闻,想必心中已有了定论。”
玄清子见殿内起了争执,看模样神秀似是对愚人早就积怨已久,便是守着他这个外人,也未给愚人好脸色看,愚人却如个没事人一样,只一脸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虽说他极不想让眼前看起来不靠谱的愚人为他治病,但神秀对他的不屑让他极为恼火。玄清子曾经也是叱咤一方的狠角色,性子桀骜得很,只因在山上有求于人,如今一身功力又大打折扣,一路上的阿谀之词简直比他从前所有说过的加起来还要多,眼下依旧是受制于人,连忙接话道:“我这一路行来,除去见到空禅山的巍峨奇妙,空禅寺的巍然壮观,便是寺内众位高僧的佛法深厚、善心宏愿,真如世间盛传那般,空禅寺当的上天下佛门第一宗。”
弘忍看向神秀,笑道:“施主既然这么说了,就随他们去吧。”
神秀虽有不满,也只能合掌道:“是,师父。”
待愚人拉着玄清子走远后,神秀才道:“师父,今日日中时分琉璃林有人进入,弟子前去探查发现是圆方,问他缘由只说自己犯了错,被清明罚去琉璃林砍柴,细问却是什么都不说,这圆方往日里与那师徒亲近,他们的事我不愿细管。只是清明也太没个轻重,琉璃林这等禁地,岂是寻常弟子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圆方没有破镜之象却要受尽琉璃林洗髓之苦,传给寺内众僧听了只因为是清明不知轻重的处罚,要他们作何感想?师父,您可不能再纵容清明顽劣的秉性,即便是天纵之资,不好好加以教化,入了外道,如何能弘扬佛法,成就大能?”
神秀本就不喜愚人与清明一对师徒往日的做派,偏生弘忍前些年对愚人极为照顾,近几年又对清明喜爱有加,这对师徒在空禅寺没犯过什么大错,小错却是不断,不少僧人面上不说,私底下都跑来向他告状,每每他忍无可忍想要惩治,都被弘忍拦下,只说是他这小师弟与小师侄修的禅与寺内众僧皆不相同,自然不能以管教寺里其他弟子的方法来管教二人。今日又弄这一出,根本是把空禅寺戒律当作空谈。
弘忍听后却没什么反应,重坐于蒲团之上,慢悠悠道:“神秀啊,你入寺有多少年了?”
神秀一怔,答道:“弟子七岁上山,算来已有四十七年了。”
弘忍道:“你从小性子刚正,行事认真,又天资超群,我带你入寺时,想的是今生只收你这一位弟子,今后你接我衣钵,便只是持盈守成,也能保我空禅寺的名声。你随我这些年,处事却依旧直冲,半点圆滑没有,我带你师弟上山,一是看中他的资质,二也是想要中和你的性子,须知至刚易折,稍有不慎便会被其所累,算一算,你的境界已有几年停滞不前了?”
神秀道:“可是师父······”
弘忍摆摆手:“罢了,愚人上山之后,去了后院,性子便已是如此,清明这些年一直跟着他,也养成了这性子,今日之事不论大小,你既已制止,便不要再追究了,任由他们去吧。这些时日我天天让清明随我去念佛堂,不教他念经诵佛,只是想让他清楚,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我空禅寺之人,我看这小娃娃,虽然玩性极大,却极明事理,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顽劣之徒,跟着愚人,我却放心,反观你那两位弟子普立、普立,刻板有余而灵性不足,我近来也想了许多,才记起你上山多年,却未曾下过山,识得众生苦,方知众生意。我想了一番,这两日你便下山去行走一番,何时自觉有了感悟,再回来吧。”
今日之事本是神秀挟着想对愚人师徒兴师问罪,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但他却知师父虽有时一副为老不尊之态,但凡决定之事,就绝无更改之意,心中虽有不忿,却也只能行礼道:“弟子领命。”
神秀向外走时,又听殿内弘忍的声音传来:“神秀啊,为师早年在尘世间行走时,曾结识一位忘年之交,当的上是天纵之才,你这性子简直和他如出一辙,他执意己见,不听人相劝,最终堕了魔道,当年之事,众说纷纭,我不想再论对错,只是希望你能有所悟,莫要与他走了相同的路。”
神秀回身,见弘忍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禅定,竟是一副从未见过的年迈之态,只觉恍然,为先前因弘忍偏袒愚人心生的不平之气而腼颜,双手合十,一揖到底,这才大步离去。等神秀走远,弘忍睁开双眼,轻声道:“巍巍空禅寺,声声慈悲音。渡人不能渡己,岂不是可怜之人?”
神秀回到僧寮,见到先前被他遣去照料圆方的普立正在门口候着,见他回来,上前行礼道:“师父,你方离开,圆方就离了弟子,不知去了何处。”
神秀不猜也知道定是去了后院找那对师徒去了,想起弘忍的话,他细细打量了一番普立,见普立一板一眼,毕恭毕敬,是完全按他所授来制心守一,从前他虽因两位弟子悟性并不出众而烦恼,但见他们恪尽己守,行事方式与他有个七八分像,也觉得欣慰,今日仔细一看普立,才觉他佛法修得像是枯木石块,心境虽稳,却只是墨守成规,暗自叹了一口气,道:“普立,为师要去尘世间行走一番,你速去收拾收拾,随我一同下山,今夜便走。”
神秀前往大殿时,对愚人积攒了一身怒火,此刻回来,却带了一丝落拓之意,普立猜想大殿之上定是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多问,只问道:“师父,那普寂师弟呢?”
神秀进入寮房,声音从寮内传出来:“普寂如今还在山下办事,你给他留下讯息,等他回寺复了命,便下山寻我们。”
普立对着寮门合掌行礼,在门口又小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