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虾田溪村西北而去百余里，已到了断流山脉的深处，断流山脉东西横跨三千里，是隔绝开鹿齐二州与洛州的天然屏障，山脉深处崇山峻岭，千岩万壑，突兀森郁，因多处终年难见阳光，多有淤泥沼泽，又常有凶兽出行，常人置于其中举步维艰，其地理位置虽处于两州边界，却大多人迹罕至。外界盛传空禅寺便是落座在山脉之中，近些年空禅寺在中原名声鹊起，引得不少能人异士纷至沓来，但只有极少数人能寻得空禅寺真迹，倘若能从寺中得到些恩惠离开，出山几乎都是脱胎换骨，近年来这样的人已是越来越少，这就愈发显得空禅寺的神秘。
玄清子随在圆方身后，行至最凶险处是一片腥臭沼泽，阳光几乎不能照射，浓厚瘴气之中不时传来凶兽的怒吼，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凶兽，其凶狠程度可见一斑，玄清子一路上虽说不是胆战心惊，但以他们两人此时的功力，若真遇到大批凶兽袭击，未必能全身而退。玄清子暗想怪不得空禅寺一直难寻，这可比上悬圃宫要来得凶险得多。越是如此，就越坚定他上空禅寺的想法，想他这病是多年练功所累积，又中了那老道至阴的一掌，这几日他感觉到体内功力流失的速度已超过他修复的速度，若是上悬圃宫，怕那些认定大道非直即曲的悬圃宫弟子直喊一声“邪道受死”便是一记御剑直砸面门，再加上他这一门早年与悬圃宫有些渊源，伤他那老道又是如今的正统传人，这风险来得太大，今日他若能得空禅寺医治，便是被这些凶兽咬上两口又有何妨，都说空禅寺只渡有缘人，他这执念，也应算作是有缘人了吧。
玄清子腹诽之间，身前的路逐渐明朗起来，时节已是秋末，他们到达的这一处山谷之中却春意盎然，鸟语花香，一路所遇小兽大多乖巧可人，又是另一方天地。玄清子放眼望去，前方平原之中赫然矗立着一座高山，山之麓亦是一片欣然景色，到了山腰处却又变得黑雾密布，再往上已入云端，透过云层依稀能见得金光乍现。此处离之尚有一段距离，他却仿佛能听到那云峰之中黄钟大吕、梵音传唱。
玄清子眼望这种奇景，不禁感叹：“世人只道悬圃宫上悬于空，山上仙人长受天光沐浴，大多长生，却不知空禅寺竟是建在这佛光普照之处，即使是一介凡人，若能在这寺中住上半年，也必定大受裨益，胜过服用千种灵丹妙药。”
圆方并未接话，只道了一声“跟紧”便已施展身法向那山疾驰而去。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但若要说这空禅山，可是实打实的下山容易上山难。只因这半山腰的妖兽，许是曾受佛法镇压，倘若你是空禅寺中人，哪怕是从寺中走出的凡人，身上只需沾带一点佛家气息，妖兽便不会对你做什么，且会恭恭敬敬地让路，外来者闯入，那可就苦不堪言，不似沿路来时那些虽有猛力却只依靠本能捕猎的凶兽，这里的妖兽大多智力开化，还有一些在这山腰修行百年，已有了化作人形的迹象，这半山腰更似一个部群，妖兽之间也分出了三六九等，有些妖兽似人一般，合掌向圆方行礼，有些则是冷眼旁观，不将圆方这等小辈僧人放在眼中，他们似是与空禅寺有某种契约，阻止一切外来者继续上山。面对玄清子时，众妖兽无不凶相毕露，杀气腾腾，直欲将玄清子分食而后快。这样的妖兽，十只八只还好说，倘若来个百八十只，玄清子即便是一身功力在鼎盛之时也要交代在这里，他惊得一身冷汗，只能不作言语紧跟在圆方身后。
过了这进寺前的最后一道险关，玄清子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反观圆方这边，此刻已换做了一张苦瓜脸。玄清子顺着圆方的目光望去，前方高处有一座小亭，亭中有一十多岁的小沙弥，背着一篓木柴，正朝他们这边憨憨笑着。亭中小沙弥等下方两人也注意到他时，赶紧抹了抹嘴角的口水，摇手喊道：“圆方师侄，这边这边！”
师侄？这呆头呆脑的小沙弥莫不就是圆方口中的小师叔？玄清子暗自一番探查，发现这小沙弥体内无半分法力流动的迹象，可看前日里圆方那股谄媚的劲儿以及此时毕恭毕敬迎上去的模样，当是他无疑。难不成他年纪轻轻，竟已臻化境？玄清子半惊半疑地跟了上去，离得越近便越觉得这小和尚不过是一介凡人，可转瞬他又觉得反常，方才在山下，离得尚远他便已感受到空禅寺浓厚的气息，即便是七窍一窍未开的凡人，在空禅山上呆个一年半载，受磅礴佛力洗礼，怕也能开个一窍半窍，体内积攒些法力，听闻这小和尚已在山上修行七八载，经他探查体内又怎会一丝法力都没有。他不明所以，又觉得这小和尚高深莫测，揣摩之下随圆方一同向小和尚合掌行礼。
“圆方，这位老先生是？”小沙弥自上山之日起，除去下山省亲那两次，再没见过空禅寺以外的人，前两年倒有一个住持老和尚提过的有缘人正在上山，差他这位寺内“德高望重”的小师叔领着方圆圆方两位师侄在这大光明亭迎客，等了半晌也未等到，后来才知道是死在了半山腰，他回寺后与老住持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在无忧林中长吁短叹，他是叹在山上这几年闷得厉害，好容易有外人穿过了黑狱沼泽，他想着那人既要上山祈福，按照寺里习俗前后都得打点一二，他这小师叔作为第一道关，倒不像其他和尚那般索要香火钱，只需外人给他逗个乐子，总听说外面是花花世界，有趣的东西数不胜数，寺里的那些大和尚老和尚整天死气沉沉的对外面没什么兴趣，他可好奇得很。至于老住持嘛，他不用想也知是在为同那外人一起被妖兽撕碎的大把的香火钱而感伤。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寺里的人整天想着收香火钱却又没几个愿意下山，这钱该怎么往外花呢？
“清明师叔，这位是玄清子，此次前来是为救治顽疾。”圆方恭敬答道。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第一次来我空禅寺，想必方才已听圆方师侄说过空禅寺只渡有缘人的规矩，”清明挺正身板，庄严施了一个合十礼，然后一脸兴致盎然地看着玄清子，“我作为考核你的第一关，现在开始你的表演吧。”
只渡有缘人倒是听说过，但是其中有什么规矩？还有什么表演，圆方和尚可是一句都没和玄清子提过，玄清子一头雾水，侧头去望圆方，企图得到一点信息，圆方却是目不斜视，玄清子心想你这秃驴果然还是坏我好事，许我上山却不与我提个中细节，眼前还未入寺便得罪了寺里的小师叔，以后若要在寺里求人办事岂不是难上加难？这里玄清子确实是冤枉了圆方，并不是圆方刻意不与他说，而是在来路上圆方想起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忘记去办，这一路他都是内心煎熬，恨不得立即掉头回一趟虾田溪村，无奈归寺之期已至，他想着办事不力的后果，哪还能分出心思管玄清子如何。
玄清子斟酌一番，正待开口，清明皱着眉头问：“你不是从外面来的吗？就算没什么有趣的事情能讲，变个戏法也不会吗？”
玄清子抹去额角的汗，调动体内法力于指尖凝聚出一朵湛蓝莲花，一生二，二生三，最后遍布他们三人周身。清明拍手道：“好玩好玩，不过施主你这一身气息这么阴冷，时间愈久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大，还是收起来吧，我这一关给你过了。”
玄清子暗暗吁了一口气，这小沙弥所作所为分明与山下的孩童无二，着实没有一点高人的样子，在他看来如何能当得起空禅寺的小师叔，只不过此刻他有求于人，心中虽然不满，却也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这位小师父，既然这关过了，我们便即刻上山吧，老朽这一身病症，拖得越久便越难以医治。”
“你上去吧，顺着这山道直行，可以直达寺门，香火钱要备足，剩下的路你自己走，我们就不陪着了，”清明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板板正正地行礼，“最后叮嘱施主一句，须知金诚所至金石为开，若要想佛陀开口，当要摒除杂念，一心一意，我空禅寺只渡有缘人，缘之一事，非先天造化，全凭施主自身努力了。”
玄清子先行离去后，清明望着上山的方向想我说得这么明白，你身上要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可就别藏着掖着了，寺里那群和尚大都见钱眼开，你给得越多就越能证明你与我佛有缘，我这么诚心诚意地为你提点，等你下山时定要你给我变个更精彩的戏法。
大光明亭只剩清明与圆方两人后，圆方脸上的汗涔涔下落，等清明问道“圆方我交代你拿的东西可带来了”之后他心中一声呜咽，直道呜呼哀哉佛陀救我。清明一想到那油腻腻香喷喷的味道，口水又止不住往下流，这时他却管不了那么多，直往圆方身后看：“腊肠呢，圆方你不会放在你的布袋里了吧，快些拿出来，师父与我这两天等你等得着急，你利落一点，放心，现在周围没有其他人，主持大师与首座师叔不会知道的。”
竟然还有愚人师爷，圆方内心一阵抽搐，直懊恼自己怎么能把帮小师叔向虾田溪村的村民索要腊肠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却全然忘了出家人该吃斋念佛、不沾荤腥的道理。
清明见圆方一直身体紧绷保持着谦卑行礼的姿势，眯着眼睛道：“圆方师侄，该不是把这件事忘了吧？”
圆方心里苦啊，心想小师叔今天心情不知怎么样，刚看了个戏法心情应该不错吧，更何况玄清子还是我带回来的，这责罚应该能轻一点吧。
见圆方不答话，清明心痛喊道：“圆方，除去方圆，今年你可是寺里最后一个下山行走的和尚了，我和师父要吃腊肠就得等到明年开春啦。你办事不力，罚你去琉璃林砍柴，把这筐填满。”
圆方看了眼清明递过来的柴禾将将满一半的竹筐，险些瘫倒在地，心里直喊可没有几个和尚像小师叔你这般天生便是我见佛佗境，都说那琉璃林佛力之强，如同佛陀威压亲至，是这空禅山上一等一的禁地，寺内其他僧人唯破境时方入林借林中外力，但这也是凶险之招，平日里也就你与愚人师爷喜欢去那里砍砍柴散散步，我这一身修为去受那愿力洗礼，不能脱胎换骨，怕是先要脱去一层皮了。圆方叫苦不迭，但看小师叔怒目圆瞪，下一秒似是要施金刚之相，小师叔虽是空禅寺中唯一不读经书不修佛法只随愚人师爷浇地种菜砍柴烧饭的和尚，圆方却坚信他将来必能成大感悟大智慧，之前他曾听寺内长老说过，小师叔修的，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禅，莫说这空禅寺，便是纵观中原九州近几百年来，修成此禅的僧人也寥寥无几，可一朝功成，便能在顷刻间超凡入圣，成就不坏金身。眼见小师叔发怒，圆方打心底里害怕小师叔就此顿悟，拿他做了炼金石。眼观心想之下，圆方合掌道声“小师叔告辞”，提起竹篓便向琉璃林的方向疾驰而去。
清明抬手要喊住他，抬起头圆方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转身望着上山的路，峰顶直入云霄，他不懂佛法，先前下山是遣寺内僧人送他下来的，这要是让他一个人爬，至少得用上大半天，心中不禁又将圆方骂了一通。等清明气喘吁吁地抵达寺院时，已是日暮西沉，此时的小沙弥身心俱疲，正思考罚圆方去琉璃林砍柴是不是有点轻了，一个白衣僧人匆匆赶来，上前二话不说便是对清明一阵搜身，发现清明去时两袖清风来时两手空空后，白衣僧人对清明微微皱眉，清明叹着气摇了摇头。
白衣僧人冷冷问道：“是谁？”
清明道：“圆方。”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不再言语，只是四目相对，满脸悲痛，使得寺门两边的护寺僧人面面相觑，愚人班首往日都在后院摆弄他那些花草果菜，今日怎么来到这前院了，外加上清明小师叔，这一对师徒是在闹哪一出，但毕竟两人都是寺内辈分崇高的僧人，尤其是清明小师叔，深得弘忍住持的喜爱，他们只得上前行礼。
愚人点点头，吩咐了声“若是圆方回来，与他说一声我在后院等他”便离开，清明跟在身后，师徒迎着夕阳，在这几个护寺僧看来不知为何带那么点落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