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转眼，毛哥在鸡公岭养病已臻月余，其间，母亲周氏、父亲刘梦生以及姐姐刘秀珍，也相继来寺中看望过他几回，并给他捎来了更换衣物。见毛哥身体日益康健，皆大欢喜，自是少不得向不戒师父多多表示谢意。且按下不提。
而赵慧琳呢，隔三差五便要回赵府一趟。一来，其父赵三旺为她请有私人教师，平常教她习些功课，练练书法、绘画。二来，赵慧琳的奶奶，即赵三旺之生母，对这个小孙女甚是溺爱，需要她常常陪伴身边，以驱老人寂寞。赵慧琳每次归家返转，也必捎来诸多可口的食物与毛哥分食。
毛哥病体痊愈后，也不知是何缘故，整个人脱胎换骨，竟然比病前精神百倍，身体越来越健壮夯实。令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体力长进神速，吐气之间，居然能托举百十斤巨物。你想啊，一个年仅七、八岁、乳臭未干的孩子能具有如此神力，岂不是匪夷所思的咄咄怪事？这不得不令武艺高强的不戒和尚也暗暗称奇。
自此，不戒师父悉心授徒，闲时带着毛哥翻山越岭挖采草药，也顺便教他些治病救人的法门。毛哥本就生性聪颖，又加之孩童时期记忆力超强，对师父的所有言传身教，无不一学即会，耳熟能详。不戒瞧在眼里，喜在心上。暗赞此子必非凡人，遂将自己毕生所知所会无不倾囊相授。
赵慧琳和毛哥年龄相偌自是两小无猜。平素里以师姐弟相称，关系十分融洽，感情也与日俱增。她将所学的读书写字，也俱各教与毛哥一一知晓。
俗话说山中无甲子。不知不觉时光匆匆，数年光阴转瞬即逝。毛哥也随着年岁的增长，早已长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原先长臂如猿的纤瘦体形已不复再见。他的力气更是与日俱增，居然能将庙门前那对重约四五百斤的石狮，轻描淡写地高高举过头顶。力气之大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举手投足间，便可开碑裂石。
赵慧琳也是出落得像朵婷婷玉立的花儿一样，千娇百媚、顾盼生姿。不过，由于她年龄一天天长大，早已不在庙中食住。不仅如此，甚至有时十天半月也不来鸡公岭一回。
开始时，毛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后来，他发现，如果有四五日不见师姐在身边，自己就会觉得坐立不安，无所适从，庙前宇后找来寻去，却又不知自己到底想要找寻什么？是找赵慧琳么？好像又不全是。说不是吧，好像心里就只想着她，再无其它别的事物。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去山崖边吼几声，然后也想着跑回家去住上它十日八日的。及至回到家时，却又觉得还是住在寺里会更心安些。呆不上两天，就会心急火燎地又回转寺中。
这一天，不戒师父早早地出门帮人治病去了。临行前，嘱咐毛哥说自己要出去一二日方回，让他别忘了帮观音娘娘按时燃点香烛。
毛哥唯唯诺诺应了。等师父走后，到寺门外练了一会拳脚。然后坐在阶前，呆呆地望着远山出神。师姐回家已经十多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呢？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她会不会也如我这般不见我面时，每天十七八遍把我记在心？不，应该不止十七八遍，至少，我就远远不止。这样痴痴想着，不由脸红至了脖子根。有了一丝烫烫的感觉。
一阵冷风吹来，拂过一缕似花非花的淡淡幽香。其时，正值初冬天气，川渝地区隶属西南，虽未下雪，但遍地已是草木枯萎、落叶缤纷的景象，何来花香？毛哥心生疑窦，抬头看时，原来是师姐赵慧琳，不知何时悄没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但见她粉黛薄施，云鬓轻挽，一袭合体的白色水貂长袍映衬着她冰肌玉雪的脸孔，静静地站在那儿，寒风掠过，衣袂飘飘，像极了瑶宫仙女。那一阵幽香正是她少女体香轻施脂粉所散发出来的。
毛哥一时间竟然瞧得呆了。赵慧琳嫣然一笑，柔声道:″在想啥呢？师父呢？他老人家在不？“
十余日不见师姐了，对于毛哥而言，颇有恍如隔世之感。虽然她的一颦一笑无时无刻不在毛哥脑海中萦绕，但突然间这个既熟识又亲近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时，毛哥却有一种心生异样的感觉。加之两人距离近在咫尺，但觉她吐气如兰，声如莺语，柔柔的甚是婉转动听，甫入耳中，便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毛哥喜不自胜，差一点就激动得掉下泪来。本待纵身给她一个拥抱，但转念一想，人家都是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清，若是冒然相拥，少不得有亵渎之嫌，终是不妥。只得强按心内激动，不动声色地道:“师姐来啦！“
赵慧琳″哼“了一声，拉着毛哥的手进了庙堂。她先是给观音娘娘燃了香烛，紧跟着纳头拜了几拜。尔后深情地望着毛哥，说:″湘龙，我过些日子要走了……”
毛哥吃了一惊:″你要去哪儿？干什么去？“
赵慧琳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说:“爹爹要我去……重庆……“
毛哥″哦“了一声，说:“去重庆？好啊！去城里看看也挺好的！“
赵慧琳见说，突然眼圈一红，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愠道:″好什么好？难不成你……你愿意……愿意我去？“
老实说，毛哥心里是一刻也舍不得师姐离开的。可他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自己一句“不愿意你去“就能留住她了么？
毛哥一时愕然，″我、我“了半天，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与她贫富悬殊，其实连说一句喜欢她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能留得她住？
赵慧琳见他不置可否，欲言又止，沉吟了片刻，道:″算啦！湘龙，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我不？愿意娶我吗？″说这话的时候，冰雪似的粉脸上斗然间红得一红。料来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要想说出此等话来，也必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毛哥又惊又喜，心如鹿撞。他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人问起这样的问题，而且率先问起这个问题的，还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姐，一个令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女孩。毛哥是多么希望赵慧琳能嫁给自己为妻啊！他又是多么希望能和她长相厮守、相濡以沬、白头偕老啊！但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与她门不当、户不对。纵然赵慧琳不嫌弃，可她爹赵三旺是决计不会同意的。从来就没听说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会下嫁给一个长工家的儿子为妻的。这岂不是有悖天理么？
这样想着，毛哥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反而冷静了许多。不答反问:″你去了就不回来了么？“
赵慧琳直直地望着他，本想说″我是去嫁人的。“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只淡淡地道:″我问你话呢？干嘛不回答我？“眼中似要掉下泪来。
毛哥不语，拿眼望着庙堂门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觉得师姐今天说话怪怪的，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心说我们现在年纪还小，倘或真要嫁娶也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间还早着呢！
山风呼呼，吹动经幡，猎猎作响。过了良久，毛哥这才低声道:“慧琳！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好师姐！等以后……以后再说吧！“
以后？以后是多久？有以后么？赵慧琳眼圈一红，霎那间，泪水夺眶而出，转身走出了庙门。
二
自从赵慧琳走后，毛哥常常睹物思人，心里空落落的。每当想起和师姐共处的日子，他就会痛悔莫名。恨自己提不起勇气，打破世俗的樊篱。但转而一想，假使师姐真能承受各种压力，将来勉强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也未必能过得惯贫苦的日子。自己除了能给予她捉襟见肘的贫穷，什么也给不了。如此一来，岂不是无形中害了她？这样想着，心里反倒宽慰了不少。
自此，毛哥便安心跟随不戒师父学习治病行医的法门。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毛哥越发长得壮实了，虽说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可言行举止却跟一个成年人一般无异。这一年，不戒师父忽然心血来潮，独自到远方云游去了，留下毛哥一个人倍觉孤寂，不得已，只好下山回转家中，与爹娘同住。
其时，正值民国初年，袁世凯拥兵自重，推翻清廷后，窃取革命果实，在出任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的同时，居然贼心不死，意图复辟帝制。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迫于无奈，不得不发动二次革命。可怜历经数十年战乱的中国，继续硝烟弥漫，陷于空前绝后的水深火热之中，继而引发全国各地军阀割据的局面，举国上下，穷兵黩武，连年混战，搞得鸡犬不宁，民不聊生。一时间土匪横行、盗贼猖獗，盛况空前。
值此当儿，乡绅大户为求自保，纷纷拉队伍，买枪支成立自卫队。而自从乡绅大户们有了自己的护院队伍后，其穷凶极恶的嘴脸便都纷纷显山露水，对贫苦民众极尽盘剥欺凌。四川当时就曾涌现过首屈一指的恶霸地主刘文彩，其剥削民众的恶劣行径几乎令人谈虎色变。此是后话，暂且不提。(书中多有史实误差，只为行文之便，俱是小说家言，不可深信。)
赵三旺也顺应时风，为防止土匪抢钱抢粮，特地招募了几十个本地游手好闲的青壮年，组成了一支不小的护院队伍，借助他大儿子赵敬生在川军中当营长的势力，买来枪支进行武装。除此以外，还聘请了几位江湖中颇具名头的武林高手，担任护院武师。这一帮人马，平日里狗仗人势，耀武扬威，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不可或缺的“家常便饭“。乡亲们常常在遭受欺凌后，敢怒而不敢言，只在背后咬牙切齿地称他们为″狗腿子“。
初时，毛哥迫于生计，想为爹娘减轻家里负担，也曾想过到赵三旺家当护院武师，但碍于见不惯″狗腿子“们的言行，也就作罢了。
赵三旺自从建起了护卫队，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出门有十数个“狗腿子“前呼后拥着，由两人高高地抬在“滑杆轿“上，渴了有人递水，热了有人摇扇。人人见了都卑躬曲膝地山呼“赵老爷“。在当时的川渝小镇上，可谓是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可一世的人物。俗话说:环境能改变人的品性。有了这样的身家地位，赵三旺一改往昔的伪善嘴脸，逐渐变得贪婪和自私起来。不但对长工们极尽盘剥，而且对租地的佃户也苛刻得令人发指。他要求长工们必须″鸡鸣作，夜墨归“。即雄鸡打鸣便出门干活，直至夜色如墨时方归。并且每天只吃两顿饭。干活好的多吃、干活差的减半，工钱也由原先的每月满斗细米减为一斗糙米，若以币计，即为每月十个铜板减为不足五个。对租地的佃户，则要求每亩地需交租谷三担，一年未交清累计于次年补交，并加收利税一担(其实，在当时没有化肥和高产种子的情况下，亩产三、四担谷子的土地就已经鲜见了。佃户们往往一年下来，除了交租，粮食便所剩无几)。由于食不裹腹，迫不得已，便有人向他借粮以接青黄。于是赵三旺又别出心裁，用小斗借出，大斗收回。直弄得穷苦乡农苦不堪言，又没个说道处。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正是这一时期的真实写照。
三
这一年秋收，赵三旺按照惯例，带着一帮狗腿子，坐着一顶滑杆轿，又开始在村里挨家挨户催收佃户们的租粮了。村里除了在他家打长工的数十人外，多半都是他家租地的佃户。细数起来有近四佰余户。川渝多山，住户多为散居，又加之小路曲折，坎坷难行。这四佰余户散漫而居，横竖左右相去不下百里。赵三旺整日屁颠屁颠一路走将下去，走走停停，少不得也要花上十来日光景。
这天，刘梦生因帮东家忙完秋收，得闲在家。毛哥便上山采了一些草药，顺道去观音庙看了一回。不戒师父云游未归，寺中无人打理，四处布满蛛网和灰尘。他找来扫帚一一清扫干净，为观音娘娘燃了香烛，拜了几拜，道:″观音娘娘！对不住啦。湘龙久未看您，冷落您啦！“随后走进自己原先的臥室，及至看到赵慧琳曾睡过的小床，睹物思人，心里斗然间掠过一丝感伤，一别两年，不知师姐可好？一想起赵慧琳，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毛哥闲着无聊，在山上呆至下午未时时分，方才缓步下山。还未至家门，便远远的瞧见一帮人正在自家门前喧喧囔囔，不知所为何事？
及至走到近前，方才看清。原来是赵三旺和他的一帮狗腿子收租路过。父亲因见东家，碍于情面，不敢怠慢。便执意邀他小憩喝杯茶再走。
赵三旺出门收租，磨磨蹭蹭转了大半日，口中正渴得冒烟，便欣然应允，假意称赞着说:″刘梦生哪！你平日里做工还算不错，既然你有心，那就叼扰叼扰。老爷我眼下正渴着呢。“
周氏忙着烧水沏茶。刘梦生陪着笑脸，道:″东家说哪里话来，若是平日里，东家大驾怕是请都请不来呢！“遂吩咐女儿秀珍为赵三旺端了一张椅子来坐。
且说这刘秀珍，出生以来一直便在家里帮衬家务，平素极少在外抛头露面，哪曾见过如此富足老爷的阵势？听得爹爹吩咐，便慌慌张张地搬出一张椅子来，战战兢兢地置于赵三旺面前，勉强堆了几分笑脸，羞羞答答地道:″赵老爷！您请坐。“
赵三旺拉过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睁起一双老鼠眼，仔细地端详了刘秀珍片刻，但见她生得一双碧凤目，两条弯弯柳叶眉，粉嫩的脸蛋上，透着一股盈盈娇羞气，未施粉黛，却风韵万种，果然好一个美人坯子。遂冲刘梦生问道:″梦生啊！这是你家闺女？“
刘梦生陪着笑脸，应道:″回东家话。正是小女。“
″年方几何？可否婚嫁？“
刘梦生道:″小女今年愚长廿。尚未婚嫁。“
赵三旺道:″好、好、好！都大姑娘了，也是个难得的小美人，是时候该找婆家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笑容。
说话间，早瞧见了毛哥。又道:“这位可是……你家……你家少爷？“他女儿在山上时，他曾在观音庙见过毛哥，一见之下，依稀还有几分印象。
刘梦生道:″回东家话，正是犬子湘龙。“遂吩咐毛哥近前拜见东家。
毛哥心下不肯，却又驾不住情面，只得冲赵三旺鞠了躬，拱手道:″湘龙见过赵老爷！“
赵三旺说:“好，都长这么高了。在鸡公岭跟不戒师父的可是你？“
毛哥道:″是！赵慧琳正是我师姐。“
赵三旺“哦“了一声，道:“好呀！好得很！一家人、一家人。“说着，扭头直勾勾地盯着秀珍，脸上始终堆着捉摸不透的笑容。
周氏沏好了茶，毕恭毕敬地递与赵老爷喝了。
赵三旺道:“果然是好茶。“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说:″我说梦生老弟呀，要不，我送你几亩地种吧。“
刘梦生吃了一惊:“东家莫要哄我。“心想，无功不受禄，赵三旺刁钻刻薄，岂肯轻施恩惠？不知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赵三旺一本正经地道:″你为人实诚。我哄你干啥？你明天到我家来，我便将地契写了给你。另外……“看了一眼毛哥，接着道:“另外，湘龙小少爷既与慧琳是师姐弟，也可以来我院里帮忙护护院，嗯！怎么样？湘龙！”
毛哥没说话。刘梦生夫妇受宠若惊，齐声道:″多谢东家老爷！“
赵三旺哈哈一笑，又盯着秀珍看了一回，说:“一家人，一家人嘛，还客气啥呢？“带着狗腿子们屁颠屁颠地走了。
刘秀珍被赵三旺盯得心里发毛，早就羞红了一张粉脸。
四
刘梦生夫妻俩又惊又喜，硬是想破了头皮也猜不透东家老爷为何会突发善心，对自己这么好。耽着心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刘秀珍。她凭借着少女特有的直觉，似乎从赵三旺不怀好意的眼神中窥出了端睨。只是她不敢想，一想就睡不着，一睡不着就心乱如麻。心一乱，脸就发烫。脸一发烫，就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刘梦生一早就去了赵家大院，直到天晚方归。一进门，满嘴的酒气扑面而来。
周氏骂骂咧咧了几句，要紧烧了姜汤给他醒酒。刘秀珍缩在里屋，探出头来问了一句:″爹爹回来啦！“又将头缩了回去，再没声响。
刘梦生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醉眼惺松地说:″湘龙呢？湘龙。湘龙去哪了？”
周氏瞪了他一眼，道:“同村王二麻子回来了。湘龙见他去了。你大呼小叫啥？“她不识字，但还是不放心地拿起地契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回，面露喜色，道:″赵老爷真的给咱家地种？是租还是借？“
刘梦生说:″是送的！“
周氏吓了一跳，道:“送？白送？赵老爷为啥要送咱地？没弄错吧？“但想以赵三旺为人，岂有白送之理。定是肚里藏着坏水，正不知盘算着啥呢？
刘梦生沉吟了一会，似醉非醉地道:″赵老爷看上我们……我们家秀珍了……以三亩地为……聘礼……纳她为妾。“
周氏更是惊得花容失色:″你……你答应了？“
刘梦生道:″若不答应，如之奈何？”
周氏见说，泪水就流了出来，喃喃地道:“我早就知道赵老爷没安好心……只是苦了闺女。“
刘秀珍在里屋听得真切，却不作声，心里说不清是喜是忧，脸上一直热辣辣的，像发烧。
五
毛哥见到王二麻子的时候，王二麻子一脸风尘扑扑的样子，他是从南方回来的，几年不见，居然还能整几句半生不熟的粤语。
看到他，毛哥便很自然地想起几年前那个为赵三旺放羊的穷苦少年。那时，王二麻子才十六岁。他比毛哥大四岁，村里同龄人中就数他和毛哥关系最好，平时待人也忒义气。毛哥一直唤他做二哥，那是打从心眼里把他当亲兄弟一般看待。而且，毛哥也知道王二麻子的秘密，那就是他一直喜欢姐姐秀珍。不过，毛哥也知道姐姐秀珍却并不太喜欢王二麻子，对他不冷不热的。王二麻子弄丢了一只羊，被赵三旺吊在树上抽鞭子那回，姐姐秀珍硬是忍住了没去看他。事后，王二麻子离家出走，她也没去送她。为此，王二麻子还生气地说:″我一定要混得人模狗样的回来。”
毛哥一见王二麻子，唤了一声“二哥“，随即劈头就问:″在外边混得咋样啦？是不是风生水起的……“
王二麻子很爽朗地笑道:“还行吧，总算见着大世面啦！你呢？功夫学得如何了？″
毛哥挥了挥手臂，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瞅准院里王二麻子家用来碾米的石碾，问:″二哥，这石碾有多沉？“
王二麻子挠了挠头皮，道:″少说也有四、五佰斤吧。怎么啦？“
毛哥不吭声。走过去，双手分左右抓住碾槽的边，“嘿！“地吼了一声，只一用力，便硬生生把石碾抓了起来，举过头顶，特意绕场走了一周，这才缓缓将它放回原地。脸不红，气不喘，仿佛没事人一样。
王二麻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激动得一把抓住毛哥手臂，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口中不停地“啧啧“称奇，说:“好呀！兄弟！你是怎么练就的神力？“
毛哥把病愈后天生神力的事备细说了。王二麻子唏嘘不已，道:“可惜了兄弟一身神力和武艺。”
毛哥诧异地道:“怎么啦？”
王二麻子道:″去南方吧。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
″去南方干嘛？“毛哥不解。
王二麻子道:“孙中山你知道不？革命党，听说过吧？穷人要想过好日子，就要革命！“
毛哥摇摇头:“革命？“他从小除了家就是鸡公岭观音庙，连镇上都未去过，哪知道什么孙中山、什么革命党了？他只知道近些年外边在打仗，四川也在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仗，又为什么打仗？对他来说无从得知，也事不关己。
一提起孙中山，王二麻子就眉飞色舞的；一提起革命党、提起南方的战争，他就津津乐道。他把毛哥拉到一边，瞅瞅四下无人，就口若悬河般地跟毛哥讲了这几年在南方的见闻和经历。直把个毛哥听得热血沸腾，临了，问道:″照你说来，你打过仗？是……是革命党？是不是革命就得打仗？“
王二麻子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道:″这个可不敢乱说！不过，革命就要流血，就有牺牲……“神秘莫测的样子，令毛哥捉摸不透。心想:这小子果然不曾食言，混得人模狗样的了。这样想着，突然间但觉胸中豪气干云，对南方充满了神往。
六
赵三旺选定了日子，派王媒婆往刘梦生家送来了一应嫁娶的物事。有红猪一头、白羊一只、大米一担、嫁衣数套及布匹细软等物，余外还有糖果等无数，算是确定了与秀珍的亲事。只待白露过后便行嫁娶之礼。
周氏成日愁眉不展的，问起女儿心思时，秀珍便说:″全凭爹娘作主。”周氏无奈，叹道:″命啊！命……“
临婚那天，赵三旺大肆操办，一切事宜皆按正室之礼进行。还特意请了成都出名的川戏班子，大戏三日。
临嫁前一天晚上，王二麻子匆匆来见毛哥，要他帮忙约秀珍到村东头见上一面。毛哥欣然应允。初时秀珍死活不去，经不住毛哥死磨硬缠，终于还是怏怏地去了，直到酉时方回，头发篷乱，眼晴红红的，似乎哭过了。毛哥偷空问她:“姐，咋啦？“秀珍不语。再问，眼泪便叭嗒叭嗒地流，转进屋内，嘭地一声关紧了房门。刘梦生夫妇面面相觑，要紧问毛哥。毛哥没好气地道:″我哪知道！我找谁问去？“
第二天一早，趁迎亲的队伍还未至之机，毛哥便飞跑去见王二麻子。谁知，王二麻子母亲说:″他昨晚便即出门，至今未归。我还以为在你家呢。这孩子……这是咋的啦？“一脸的焦虑之色。
毛哥心想，这倒奇了。不由有点替王二麻子担心，想起师姐赵慧琳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心道:″二哥此时心情料来应该和我差不多，我俩倒真是同病相怜了。只不知师姐如今嫁人了没有？“
回到家不久，迎亲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来了。赵三旺一改常态，身穿黑色礼服，头戴一顶宽边黑礼帽，胸前用红色绸缎扎着一朵大红绒花，斜斜的挂在肩上。胯下骑着一匹黄骠马，走起来一颠一颠的，绅士十足。
他今天没带狗腿子，只带了两名孔武剽悍的护院武师。随行的除了王媒婆和他在川军第一师第三团当营长的大儿子赵敬生以外，还有一位身着西装革履，头戴礼帽，身体微胖的壮年男子。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举手投足，气宇轩昂，唇边留有八字胡，双目炯炯，英气逼人，不怒自威。赵三旺对他礼敬有加，赵敬生更是唯唯喏喏，极尽恭谨。
吹号手特别卖力，将唢呐吹得山响。远远的司礼人就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炸裂开来，惊得围观的男女老少纷纷四散避让。
毛哥家早就聚集了四乡八岭的乡亲，把几间茅屋挤得水泄不通。秀珍也在七姑八姨的帮助下换上了新装，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胭脂，将秀发结辫盘于头顶。只这般随意的一番打扮，便活脱脱美得像个小仙女在世，惊艳了在场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人为她轻轻盖上了红头巾。周氏在旁瞧着，不停地抹着眼泪，但想，倘若女儿因此而富足，吃穿不愁，倒也算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众人少不得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有的人称说秀珍福气，也有的人暗叹她命薄，好好的一朵鲜花，硬是给插在了牛粪上。周氏听说，越发的涕泪交流。
王媒婆和赵府前来迎亲的两名丫鬟小心翼翼地把刘秀珍扶上了花轿。临出门时，秀珍拼命地哭了一回。呼天抢地的直哭得人撕心裂肺。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反正在乡下，女人出嫁时都要哭，这是一种风俗，叫″哭嫁“。
毛哥作为本家亲兄弟，按照当地民风，很自然就加入了送亲的队伍。
赵三旺为向乡民示好，破天荒地邀请大家赴宴庆贺。乡民们多是他家长工、佃户，虽觉贫富悬殊、尊卑有别，但想，这老狐狸平时吝啬小气，难得有此作为，纷纷假意称谢，蜂涌相随。
从毛哥家到赵家大院相距约莫七八里路，要从鸡公岭山脚经过。这条路比较宽敞，俗称“马路“。迎亲的队伍加上送亲的民众，共计一佰余人。大家一字儿排开，一副井然有序的样子。一路喧喧囔囔、走走停停，刚至鸡公岭脚下，前面的队伍却突然间停了。有人惊呼道:″有土匪！“
毛哥扒开众人，挤上前去，只见有五六个面蒙黑巾的壮汉，正威风凛凛地挡住去路。为首那人手持一杆丈八长矛，厉声喝道:″赵老爷子别来无恙！“余下几人皆手握大刀，寒光闪闪，耀得众人眼花缭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