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侠客奇道:“大和尚这是怎么啦？为何大惊小怪的？“
不戒道:″想那王喜双亲尚在赵敬生手里，生死悬于一线，倘若张弓山群……群……“他本想说“群匪“，但转而一想，张弓山罗忠等人多为贫困潦倒人家或是穷途末路的义士，殊非大奸大恶之人，称其为匪实是大大的不应该，便改口道:“倘若张弓山群雄未能及时营救……以赵敬生的为人势必不会善罢干休，指不定一怒之下便伤了王喜双亲性命也未可知。说不得，我且去赵府走上一遭，若能救下二人性命时，岂非功德一件？也省却两家徒结怨仇！“
徐侠客笑道:“大和尚果然菩萨心肠，常怀慈悲。让老徐陪你走一遭，若姓赵的不肯放人时，我也好过过手瘾！“说着扬手晃了晃拳头。
不戒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二人嘱咐毛哥自留寺中练功后，便取道去了赵家大院。
赵家大院正张灯结彩，大肆筹备明日中秋庆典。院中婆子、丫鬟、家丁川流往复俱各忙着节庆事务。赵三旺已经从重庆返回了家中，正陪着一个方面大耳，身形微胖的中年绅士在院中叙话，言行之间，显得诚惶诚恐，谦卑之极。刘秀珍脸色阴郁一言不发，紧紧跟在他身旁。
赵敬生则房前屋后忙乎着吩咐军士们布防。在他心里，一直防备着王二麻子，深怕他突然带人前来劫走王富贵夫妇，他已下定决心，只要张弓山匪众敢来，便必与之拼个鱼死网破。再有就是爹爹赵三旺已从刘湘司令处捎回话来，说是云南蔡锷军有异动，要他过完中秋便回师重庆，以备调防泸州。
不戒和徐侠客二人来到院门前，守门家丁识得不戒，知他是老夫人赵阎氏恩人，便率先禀报了老爷赵三旺。
赵三旺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冲不戒双手抱拳，道:“大师别来无恙？佛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见徐侠客貌相猥亵、形若侏儒，却不识得，不由颇眉道:“敢问这……这位是……“
徐侠客“哼“了一声，将头转过一旁，一副对赵三旺视而不见的样子。
赵三旺平日骄横跋扈惯了，心道:“这矮子样貌猥琐之极，看样子非奸即盗，绝非什么好人，居然还在本老爷面前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若不是见你同不戒老秃在一起，老子才懒得理你呢！“
不戒道:“这位‘川湘大侠’徐侠客的便是。“
此言一出，尤似惊雷。赵三旺虽不是江湖中人，也非练家子，但徐侠客武功奇高，侠名远播，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鼎负盛名的“川湘大侠“居然是这般模样，实在是他所意料不到的。
当下哪敢怠慢，忙不迭地道:“三旺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徐大侠仙架莅临，得罪莫怪……得罪莫怪！请，快请屋内说话！他知此人来无踪去无影，最是得罪不起。是以，一反常态，言下立时变得极为恭敬。
这时只听他身后一个声音不阴不阳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号称什么劳什子＇川湘大侠′的徐……徐矮师到了。你这名头可大得很啦，幸会、幸会！“言下颇有不敬也颇为不屑。
徐侠客冷冷一笑，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方面大耳，身体微胖，大约四十多岁年纪，着一身绅士打扮，脸上横肉颤动，一双鹰眼寒光毕显，却光秃秃的并无眉毛，两边太阳穴高高隆起，一看便知是个极具火候的内家高手。但见他一脸傲气，不亢不卑地立于赵三旺身后。
徐侠客暗暗惊诧:赵三旺不过一地方得势地主而已，居然身边还笼络有如此高手，当真匪夷所思。
不戒和尚亦是颇甚惊异。他和徐侠客一样，并不识得此人。当下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是……“
那人道:″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北史天宇的便是！“
“威震河朔！“不戒和尚和徐侠客二人同时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这位名震宇内的京城第一大内高手。二人虽与他素不相识，但其人其行却早有耳闻，不但武功奇高，且行事偏激、心狠手辣，多为江湖中人所不齿。
话至此处，书中暗表。这“威震河朔″史天宇原是游身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暮年时收的挂名弟子。因其一生嗜武成性，贪图功名，好喜富贵，又加之他品性怪异、心狠手辣，遇事从不谦让，得理不饶人，凡有不顺其意者，必赶尽杀绝除之而后快，与其师董海川秉直不阿、疾恶如仇、行侠仗义的心性和习武宗旨大相径庭。后又因被情所困，其性更加变本加厉，变得暴戾无常。董海川不满其行，曾出言责骂。史天宇其时功有所成，欺董海川年老一怒之下便反目成仇，断绝了师徒关系，被董海川逐出门墙(其实说起来，史天宇也不过是董海川挂名弟子而已，算不得衣钵传人。今无语杜撰此人，只小说家言，无他意。望董氏八卦门一脉不喜勿愤)。此后便在宫中担任御前侍卫。满清灭亡后史天宇便逃出京师，流落河北、山西等地，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八卦掌功夫，闯下了″威震河朔“的名头。袁世凯慕其威名，遂召其进京，许与总统府大内总管之职，以期助己复辟帝制之用。
当下，不戒双手合什道:“原来是‘威震河朔史总管史大人！贫僧久仰、久仰了！“
史天宇冷笑道:“好说、好说！“
赵三旺心知双方都是惹不起的人物，他也不想就此僵持下去。便道:“既是如此，快请里面叙话。“
二
众人来到厅上。赵三旺吩咐备上茶水，这才问道:“不知大师今日光临，有何见教？“心想:这老和尚惯常皆因家母所请，方肯移步，今日却不请自来，料来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戒应道:″贫僧云游归来，念及老夫人诚心向佛，便特意前来请安问好。“口中这样说着，私下里却心念电转。他知王二麻子负有革命党之名，然今日有史天宇在场，欲要说得赵三旺父子放人，怕是比登天还难。要知道这史天宇官居要职，是为袁世凯总统府大内总管，其主要职责便是替袁公严防革命党、剿尽革命党。若让他知晓王二麻子这档子事，那还不当场便把王富贵夫妇杀了？所以，不戒便推说此行是特地来看望赵老夫人的。他这样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心知赵阎氏心地善良，又肯诚心向佛，假如将此事告知于她，或许她慈悲心起，便能就此勒令赵敬生把人放了也未可知？
赵三旺半信半疑，假意道:“家母尚在斋戒堂，托大师佛荫，一切安好……要不，我让人请她老人家前来相见？“
不戒道:″不必劳烦老施主。贫僧自去见她便了。“
赵三旺道:″也好。我着人替您前面引路。“.
不戒道:“有劳了！“
徐侠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便多言。
赵三旺吩咐一名丫鬟前面引路，二人转过后院，进了斋戒堂。那引路丫鬟便自回前院不提。
赵阎氏自那日遭王二麻子挟持，受了不少惊吓，这两日来更是成日闭门斋戒、诚心礼佛，两耳不闻窗外事，任它风雷滚滚来。
不戒低宣一声佛号道:″善哉、善哉！老施主，近来无恙否？“
赵阎氏闻声，缓缓抬起头来，微睁双眼，及至见是不戒大师，旋即满面堆笑，慌忙起身行礼，搬櫈让座。
待二人坐定，寒喧已毕。赵阎氏低目垂首，双手合什，道:“难得大师佛驾光临，老身罪过、罪过。老身常思上山拜谒之念，奈何老迈，言行多有不便，以至不能侍佛于左右、拂尘于庙堂、禅悟于我心，还请我佛慈悲，释罪凡人！“
不戒道:“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老施主若有向佛心，处处皆灵山，事事总是禅。凡事生于心，出于尘，若肯为之，身边既有菩提树，眼前尽是慈悲心！实不相瞒，贫僧此番前来，是要送一件无量功德与你。“
赵阎氏道:“但有功德时，老身自当尽力而为。大师但请讲来。“
不戒和尚见她说得诚恳，便将赵敬生迁怒捉拿王富贵夫妇一事说了。
赵阎氏听说，面露惶恐，惊道:“有这等事……这不是造孽么……阿弥陀佛……“转念一想，又道:″那王喜……王喜那日伙同匪人来我府中，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险些……险些伤了老身性命……“想起前日情形，仍是脸色惨白，心存余悸。
不戒长叹一口气，道:“罪过、罪过……佛讲宽厚待人，彼人有罪，罪不至众生，厮人该罚，罚不及妻儿！王喜堕入魔途，乃他淫根未除，一人之过耳，与其父母有何相干？还望老施主心存善念，慈悲为怀，为其开脱了罢。权当为赵氏子孙积下厚德修了功果，他日必得善报。“
赵阎氏心想:王富贵夫妇一生清苦，生存不易，今遭其子所累，实属无辜，儿子作下的恶果，自是怨他们不得。便道:“大师教训得是。老身这就着人将敬生唤来，把王富贵夫妇放了回去。“遂命贴身丫鬟，速去前院传唤赵敬生。
三
赵敬生来到斋戒堂，见了不戒和尚和徐侠客二人，颇觉意外。这不戒和尚曾在鸡公岭闲居了十余年，也曾替奶奶治瘉过羊癫病，他幼年时经常见到他，所以，他对不戒和尚记忆犹新，是识得的。至于徐侠客，他却素昧生平，从未见过，而且以他的资历和见闻，也从未听说过″川湘大侠“其人。今见徐侠客貌相猥亵，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
赵敬生蹙了蹙眉头，对赵阎氏道:″奶奶有何事召唤孙儿？“
赵阎氏板着面孔，佯怒道:″我来问你，你缘何便将王富贵夫妻俩捉了来毒打的？“
赵敬生一愕，脸色变了一变，心道:″奶奶自居斋戒堂，前日毒打王富贵夫妇时，她也不曾在现场，又是如何得知的？定是有人告知了她事情原委。赵阎氏打小就对他兄妹二人溺爱有加，他兄妹二人也对这位慈蔼可亲的奶奶言听计从、敬多于畏。
赵敬生偷眼瞧了瞧不戒和尚和徐侠客二人，道:″没有哇！王富贵夫妇老实巴交，也不曾招惹于我，我抓他作甚？更无理由打他了……您是听何人说的？这些下人一天吃饱撑的，只管信口开河乱嚼舌根……“
赵阎氏色厉内荏:″你休要推诿，胡乱责怪旁人的不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小我就教育你们要宽厚待人、广布善德，常怀悲悯、恻隐众生……你都当耳边风了不是？“
赵敬生唯唯喏喏，讷讷不能语:″孙儿……不敢……奶奶言传身教、谆谆教诲……敬生都意犹在耳、铭记于心……“
赵阎氏缓了缓气，见他如此说，语气便稍稍平缓了些，道:″你休要拣好听的来搪塞于我，你们父子的品性我还不了解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的是一曲，唱的又是一曲……你道乡人们背后是怎生戳脊而论你们的，我当真不知？赵氏出了你等这般昧良心没天理的子嗣……九泉之下老身怕是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啊……“说到后来，竟然失声痛哭。其实，赵阎氏说这些话，也不过是说给旁人听听、装装门面罢了。但想赵家祖上为官之时贪赃枉法强征暴敛，屈打成招草菅人命……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折阳寿损阴功，令人戳指痛恨的事？难道她嫁入赵门，当真不知？只不过是司空见惯充耳未闻罢了。她却执意绕过了不说，还说什么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当真是欲盖弥彰可笑之极！当然这是题外话，无语暂不饶舌赘言。
赵敬生道:″奶奶，您有所不知，那王富贵的儿子王喜原本是革命叛党……罪不容诛，如今又占山为王，沦为张弓山悍匪……前日还带人抢了我们赵家大院的，并且……还惊吓了您老人家……当真十恶不赦、凶残之极，我身为党国军人，奉清乡司令之命全力剿匪，于情于理……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以王喜爹娘为要胁，逼王喜就犯……“
赵阎氏道:″佛说……宽厚待人，彼人有罪，罪不至众生；厮人该罚，罚不及妻儿……王喜淫根未断，堕入魔途，皆其一人之过，与他父母有何相干？你若再执迷不悟……老身……老身便一头撞死在这佛堂之上！“她将适才不戒和尚的话语复说了一遍，说完站起身来，作势便往观音神像上撞！
赵敬生大惊失色，只道奶奶果真便要寻死，忙不迭一把拖住赵阎氏，道:″奶奶您就别生气了，孙儿知错了，这就……这就将人放了还不成吗？您老这又何苦……“他本就一怒之下才将王富贵夫妇捉来，以此要胁王二麻子的，并无十足的杀人之心。今见奶奶不依不饶、寻死觅活的样子，也就顺水推舟，索性答应放人。
赵阎氏假戏真做，依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不戒道:″阿弥陀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赵施主迷途知返，答应了放人，便是功德一件……我佛慈悲，老施主就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赵阎氏见不戒相劝，便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道:“好吧！既然大师开了口，我且饶过他这一回……“冲赵敬生道:″如今那王富贵夫妇关在哪儿？“
赵敬生道:″在地牢之中。“
赵阎氏道:“还不去放人？“
“是！“赵敬生低声应道。
这时，只听门外一人冷冷地道:″且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