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山
自从赵璟称帝,重新开启了徽国的太平盛世后,冥思山的苦修寺,因镇妖孽,还天下太平而声名鹊起,故而寺内香火渐渐兴旺起来,南来北往香客如云。苦修寺里的和尚,也比从前多了许多,这下子,可让清洁工春池感到十分苦恼,因为人一多,垃圾自然就跟着多,春池的工作也越来越多。
苦修寺的方丈大明和尚,整日笑嘻嘻地看着春池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子,觉得她十分可爱。大明和尚知道春池和古香斋的谢掌柜之间特殊的关系,于是,他就把苦修寺里采买法器佛像一类的活儿,全都交到春池手里了。春池着才得以从繁重琐碎的清扫寺院工作中脱开身来。
话说那古香斋的谢掌柜,在明州城内一片混乱的那段时间,把位于西市的店铺以极低的价格转了出去。谢掌柜收拾好行囊,只身回到了老家海州岛。
远方的繁华再好,也比不过故乡的明月光。谢掌柜这些年存了不少银子,他买下了离海州岛主岛不远的一座小离岛,又花重金聘了一群岛民,在离岛上大兴土木。最后,他在这原本荒无人烟的小离岛上开辟出一座低调奢华的私人行宫,又雇来了二十个渔民做佣人。谢掌柜将这个离岛命名为知恩岛,和他“谢谢”的优雅名讳也是十分契合。
如今当上了岛主,谢掌柜也算是一方领导了,他在知恩岛上重新开了古香斋店铺。这三百年来,谢掌柜制造和维修法器的技艺又精进了不少,在圈内知名度已经非常高,经他手出品的物件全都巧夺天工,当然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知恩岛虽然地处偏僻,但消息放出去后,慕名而来的买家依旧络绎不绝,春池就是其中一位。
这个不知名的小离岛,因为谢掌柜的魔幻豪宅和古香斋,渐渐繁荣起来。借着去海州岛采买法器的事由,春池才得以看看冥思山外面的世界。
四百八十年,匆匆而过。
世易时移,时代不同了。电灯、电报、电话、轮船、汽车、火车、飞机………越来越多的新鲜玩意儿日渐丰富着这个存续了亿万年的旧世界,就连活了八九百年的春池都不免啧啧称奇。
现如今这明州城里,有位黑白两道都赫赫有名的江湖大哥,名叫宋不易。这宋不易是靠做明州城大运河的航运生意发了家的,后来混成了明州城里的江湖大佬,城中名流,无不与之相熟。
二、宋宅
宋不易的家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宋公馆。与它显赫的名声相比,这栋外观并不起眼的小洋楼,着实也是很低调。
宋公馆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建筑材料选用白色的石和砖,颇有异国情调。白色的小洋楼前,一片绿草茵茵的花园,被园丁修剪得整整齐齐。花园正中央建了个圆形的喷水池,池边镇着两只可爱的石头貔貅。每日清晨,宋家的少爷、小姐们就优雅地坐在花园里喝咖啡、看报纸。宋公馆的丫头和老妈子们,则是扎堆地在后院儿里头,忙着淘米择菜。
宋公馆内部的风格也是中西合璧的,客厅里摆放着复古的真皮洋沙发,天花板上安装着巴洛克风格的水晶大吊灯,木地板上铺着碎花羊毛地毯,然而所有的卧室,却是统一的东方风情:雕花紫檀木大床、精致花梨木桌椅、古老的梳妆台。
晚上,宋公馆里灯火通明,夜夜都热闹无比,到访的宾客非富即贵。除了通吃黑白两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之外,宋不易人生的另一桩丰功伟业,就是娶了十二个老婆。不过,最近宋公馆出了件怪事。宋不易才这才命管家赶紧去请明州城内靠谱的法师,前来一看究竟。
这天上午,宋公馆门口来了个小姑娘。
胡管家推了推鹰钩鼻上的金边眼镜,深陷的双眼直直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经人介绍,号称十分靠谱的法师,心里免不了犯起了嘀咕,不自觉地的摇了摇头。对方是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点也不像个法师,更别提靠不靠谱了,一副傻兮兮的模样,倒是像个叫花子。虽说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可胡管家始终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
“请问,您就是八爷介绍的…春池法师吗?”胡管家疑惑地问到。
“是的”春池回答他。
“那好,请您随我来”
胡管家半信半疑地,把春池领到宋不易的书房与他会面。宋不易当时正被埋在办公桌上由文书、票据堆成的小山里头。他听到胡管家的通报声后,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抬头看了眼春池。
宋不易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小姑娘,不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姐姐吗?
三、不易
宋不易的人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坎坷,他与春池初逢于乱世。
二十年前,东边海上的鸟岛国出了个贼兵头,怕是个修罗转世,这人的人生爱好就是打仗与掠夺,没有其他爱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徒。战火一路绵延,就连深山老林中与世无争的苦修寺也在劫难逃。那一年,苦修寺时任方丈刚入寂不久,一架鸟岛国的飞机轰鸣而过,千年苦修寺,历经清净、繁华、没落,最后在现代文明的一声巨响中被夷为平地。
扫地女春池住在藏经阁后面的岩洞中,幸运的是,这个岩洞十分坚固,才令她躲过了被炸成肉泥的噩运。因为是白天,春池当时刚结束工作,正在岩洞里打盹儿,忽然,耳边一声巨响,岩洞上大大小小的石子儿砸在了她的脸上,把她给砸醒了,吃了一嘴灰。
春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地震了,慌忙间,她随便抓了两件衣裳,便往外边跑。
藏经阁已经被炸得乱七八糟,靠着藏经阁这边的洞口,被建筑碎屑和杂物给堵住了,春池只好从另一个洞口,绕回到苦修寺这边。她看到的画面,只是一片残垣断瓦和血肉模糊了。
最近这几十年,愿意做和尚的人越来越少了,苦修寺里的和尚也跟着越来越少。这么一炸,寺庙里的和尚,基本上是死绝了。春池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背着只快比他人还高的竹蒌子,正站在寺庙的废墟前面,无助地哇哇大哭。
春池走上前去,她伸出手擦了擦小和尚脸上的眼泪,把他轻轻地抱进怀里,结果那小和尚哭得更加放肆了。等到小和尚的情绪稍稍安定之后,春池拉着他的手,回到她住的岩洞里。她收拾起行囊,准备逃往明州。当时鸟岛国的飞机,正在轰炸苦修寺附近的若水城。三百里外的明州城,目前还算安全,战火尚未烧及。
春池计划着自己去明州城里寻找犬仙黑子,他也是她在明州城里唯一可以投靠的人了。至于这小和尚,她照顾不了他多久,因为无须多久的时间,她就无法向小和尚解释她的存在了。春池曾经听上一任方丈提起过,明州城郊也有个和尚庙,那儿的方丈和他关系不错,于是她就寻思着把小和尚送到那儿去。
小和尚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痕,他略微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大姐姐,在一个怪异的山洞里,收拾出一大包袱奇形怪状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春池问那小和尚。
“我…我叫沧海。”小和尚怯生生地回答。
“哦。”春池的回应很简短,继续专心致志地打包行李。沧海……没想到这小和尚人小小的,名字倒是颇为沧桑。就这样,春池背上背了一只很大的布包袱,手里牵着一个小和尚,二人就灰头土脸地混进了逃难的大军。
路上,春池又一次经过了双生镇。如今的双生镇,已不是她记忆中那温暖人间的模样了。整整下了两个月的大暴雨,镇子附近的稻田和牲口都被洪水淹没了。听说双生镇附近有个小村落,因为暴雨引发了泥石流,全村都给淹了,死了许多人。
双生镇今天又刚遭遇了一次空袭,死伤无数。春池和小沧海放眼望去,路边尽是张大了嘴,痛苦扭曲的脸;耳边尽是呜呜呜的怪声,那是还没死的人,躺在地上疼得受不了的声音。他们走得越久,周遭就变得越安静,因为路边哀嚎的人渐渐都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暴雨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继续无情地摧残人间。无人理会的尸体浸泡在肆意蔓延的污水中,腐坏发臭。四处弥漫着难闻腥臭的稀烂味道,是死亡的气息。
小沧海这一路,眼中都含着滚烫的眼泪。春池虽活得够久,也没见过这番人间炼狱的景象,她一路静默,超度亡魂。
春池和小沧海的就这样裤管儿搅着泥泞,一路向前走。路上有时也会有人同行,都是与他们一样,计划逃往明州城的难民。鸟岛国现代文明的枪炮声从未彻底停止,时不时地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就这样生死未卜地走了几日,春池和小沧海也不怎么害怕枪炮的爆炸声了,因为比死更可怕的,是饿。下山时带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完了,他们无力去恐惧,也无力再悲痛,全身内外仅剩下一种知觉,那就是空洞而纯粹的饿!
就在二人饿到有些分不清楚东西南北的时候,天色黑了下来,暴雨又气势汹汹地袭来。斗大的雨点砸在二人头上,雨中行路,又湿又冷。他们躲进路边的一个村落,看见村落边缘有一个破旧的土地庙。土地庙很简陋,门前种了一棵歪脖子的老樟树,一副褪了色的对联黏在门框左右。
上联:土能生万物
下联:地可发千祥
这小庙虽破,至少还能挤在里边避避雨,二人决定借宿一晚,等天亮了再赶路。土地庙里的霉味混杂着畜生的粪便气味,吸一口气,叫人有点想呕。空气虽然潮湿,可这破庙的屋顶竟没有一处漏雨,坑坑洼洼的地面也没有积水,积着一层厚厚灰的案台上,不知道是谁,放了一篮子馒头,正滋滋地冒着热气儿。
春池和小沧海猜想,这些馒头应该是谁放的贡品,但他们实在是太饿了,已经饿得两眼发昏。春池带着小沧海,虔诚地跪地三叩首后,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下肚。吃得差不多半饱,春池将没舍得吃完的几个馒头悄悄地藏进了自己胸前的上衣里。晚上把一双手牢牢地按在胸膛布衣上,方才安心睡去。
天亮了,雨也停了,春池和小沧海收拾好东西,准备继续灰头土脸地逃难。二人正准备离开,小沧海瞥见土地庙不远处的一间破民宅里,有个孩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二人走了过去,那是个大约十一二岁模样的男孩,没了家人,断了口粮,正躺在家门口的地上,眼看就快要饿死了。
看到这个孩子的一瞬间,春池忽然想起了当年跌到灵谷峰山下的自己。那遥远的记忆,已经过去了九百年。故乡的面貌与故人的面孔都开始模糊,可她躺在雪地里等死的滋味,九百多年后记忆犹新。
虽说春池也怕饿,但毕竟死不了,顶多就是饿得难受,可她还得顾着同行的小沧海,便准备狠心离开。可这小和尚却是个菩萨心肠,一个劲儿劝春池,要她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
春池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悄悄从布衣里掏出了两个还带着她体温的馒头,喂给那可怜兮兮的孩子吃。孩子吃了馒头,渐渐睁开了惺忪迷离的眼。
如今饿殍遍野,救了这个,也顾不了那个,春池正要离开,那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忽然一把拽住她的衣脚。孩子用十分虚弱的声音问道:“姐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春池。”春池回答到,顺带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这句话,这张笑脸,这个孩子,整整记了二十年。
村口的孩子,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更幸运的是,没过几天,这场可怕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被救的这孩子名叫宋三,因他在家中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他当时十二岁。春池和小和尚离开后,宋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宋三梦见他家堂屋的地底下,埋着一个木盒子。木盒子里铺了红色的绫罗,红绫里裹着一只银镯子。说来也怪,梦到这里,宋三就醒了。那会儿天还没亮透,吃了两个馒头的宋三有了些力气,他爬起身来,借着微弱的晨光,在杂草丛生的堂屋里,找到一个生锈的小铁锹。他刨了刨土,地底下真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那东西埋得浅,很快就被宋三给挖出来了:果真是只好看的木盒子!
那只木盒子上刻着古朴的莲花图案,盒子并没有上锁,宋三打开,几个银锭子白花花地在他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银锭子底下有块红绫,红绫里裹着的,真的是一只银镯子。宋三把银镯子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瞧见银镯子背面刻着“金义诚十足纹银”七个字。
四、重逢
战争虽然结束了,可他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要讨生活,何其艰难。独自呆在乡下容易被人欺负,对他来说,大都会里反而更安全些。于是,在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十二岁的宋三带着从自家地里刨出来的资本,稀里糊涂地就去明州闯世界了。
宋三觉得自己的命是被春池那两个馒头给捡回来的,所以格外珍惜活着的机会。有些时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学会把经历的全部灾难都当做一种荣幸。初出茅庐,宋三在明州大运河东码头边的一排小破屋里,找了个容身之处。十三岁的宋不易从在运河码头扛大包做起,瘦小的身躯扛着沉重的货品,每天玩了命地工作。
不知道是因为宋三工作拼命,还是因为那个土地庙里的馒头,真的有让人转运的奇特功效,从这年开始,宋三的人生仿佛就开了挂。没过几年,宋三就不用扛大包卖苦力了,他坐上码头仓库管理员的位置,而后又凭借果敢的性格和天生的高情商,混成了航运公司的核心骨干。
在挣到人生的第一大笔款子时,宋三就寻思着,得给自己改个名字。十二岁时,他家里人就全没了,宋三这名字听着也怪叫他伤心的。于是,想了又想,他给自己取了“宋不易”这么个名字,时时刻刻告诫自己,活着不易,此心不易。
二十年风雨沉浮,勇闯天涯的孤儿宋三,终于成了明州城内人尽皆知的商界领袖宋不易,江湖人称之“易哥”。宋不易这个半洋半土的名字,正好符合他现在半洋半土却日渐高升的社会地位。
他与春池是分开是在哪一天,他早已记不清楚了。但纵使时隔二十年,宋不易一刻也从未曾忘记春池的名字和她那张脸。他发迹之后,也曾四处寻觅春池,可这人海茫茫,究竟要去哪里才能寻得?已是中年的宋不易从未想过,他们此生有缘再见面,竟是现在这种场面。
故人相逢,两行热泪。当然这两行热泪是宋不易流下的,春池一脸平静。
二十年前那个姐姐的面容,此刻正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宋不易的眼前,先是数秒钟的愕然,紧接着他的眼里噙满泪水,微颤着双手,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道:
“像!太像了!不,是她,这就是她!!没错!是她……”宋不易凝视着春池,恍若隔世,眼泪不自觉地,就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春池一脸懵逼地看着眼前这位名震四方的江湖大哥,在她面前哆哆嗦嗦。她礼貌而略显冷淡地问道:“您,认识我?”
宋不易激动地回答她:“春池姐姐,是我啊,你…你不记得我了?”
春池大脑一片空白:“嗯?…………”
宋不易忽然提高了音调,说道:“二十年前,你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救了一个快饿死的小孩。你不记得了吗?是你在我快饿死的时候,喂我吃了两个馒头啊!!!”
遗忘是一种神奇的功能,这功能有时候挺好用的,可以让人们重新认识。活的时间长了,很多事情自然就放下了,春池是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他了。
宋不易从做工精美的长衫口袋里,掏出一条雪白的丝绸手绢,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用还带着哭腔的嗓音问道:“不过,春池姐姐,你的样子怎么……一点都没变?”宋不易说完,感觉自己这把年纪叫一个小姑娘姐姐很是奇怪。
春池依然平静地回答他:“宋老板,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宋不易非常完钉截铁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你的模样,记得仔仔细细!如果不是你,那真的是太像了!不,就是一模一样的,这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告诉他,她叫春池时的音容相貌,对宋不易而言,是一段从未消失的记忆。
春池转念一想,这宋老板在明州城也算是个人物,或许能帮助她掩藏身份。近些年,官府对人口和户籍的核查,一年比一年严格,春池也只能为自己的秘密,刻意地东躲西藏。通往妖魂阁的明州大酒店,也是宋老板的资产之一,如果有他帮忙,以后去找犬仙也更加方便。春池想到这里,突然以一种倚老卖老的口吻说道:
“噢~!我想起来了,是你啊!”
宋不易无比激动地说:“春池姐姐,真的是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春池有些招架不住,赶忙岔开话题,说道:“小宋,先不聊我的事了。我听你的管家说,你这公馆里头,最近出了件怪事,你且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