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子时,半月。
午夜出奇的安静,万籁俱笙。白昼还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今晚的月色也格外宁静,温柔,虽是半月……
是凶狠的风沙不忍伤害这片刻的温柔?还是这温柔融化了风沙的残忍……
丁一石从绵绵的山脉进入这片荒芜的大漠,已不知走了多久……
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半月型的弯刀!
梧桐木制成的刀鞘上,雕着一轮美丽的圆月。月下,一双青青的鸟儿温存的依偎着……
乌铁铸成的刀柄,隐隐泛出青青的光芒……
他很疲惫,坐在这片大漠中少见的一塘湖水边,疲倦的眼睛静静的望着这片幽静的湖面出神!
这是一双奇异的眼睛!幽蓝色的瞳孔若隐若现,似月色下的万丈深渊,深不可测,令人望而生畏!又似银河皓月,波光粼粼,能使一切黑暗中的幽冥鬼火无处可遁!
温柔的月光,挥挥洒洒在湖面上,青青的,悄悄的没有涟漪。
湖边散落一些孤伶伶的野草,疲惫的抬不起头来……
它们为何要扎根在这片荒芜的大漠中?是不甘这风沙的残忍?还是只为了夜色中这片刻的温柔……
夜色,总是那么令人神往……它可以聆听每一条细小的心思,每一片伟大的向往,包容所有的痛苦,懦弱,悔恨……能让游荡在轮回中的灵魂重新燃起新生的希望!
望着卧在湖面那弯青青的月芽,恍惚间……泪水已布满他的双眼!
片刻,他缓缓起身,慢慢的跪在湖边,轻轻的摘下挂在腰间的刀鞘,小心翼翼的抽出这弯半月……
一只柔软的手,握着一柄弯弯的刀!
弯弯的锋刃与今夜温柔的月光遥遥相映,微微泛出青青的光芒!
他反手缓缓把弯刀插进膝下的流沙中,一寸寸……
他的手很稳,出刀的动作也很自然,天地间,他的人,他的手仿佛已与这把弯刀融为一体。
弯刀下落的速度很均匀,坚韧的流沙面对这道弯弯的锋芒仿佛无力抵挡,直没刀柄。
他握在刀柄上的手没有移开,另一只手臂贴在湖边的野草上,慢慢的把脸庞融入了这片青青的镜面之中……
他始终睁着双眼,幽蓝色的瞳孔闪出青青的光芒!是在感受这一塘青青的温柔?还是不舍?或是不甘的在寻找什么……
许久……麻木的脸庞从湖水中猛然抬起!月光下,潮湿的脸上隐隐泛起青青的光华!早已分不清是湖水,泪水?
他松开握着刀柄的手,仰面跌倒在流沙上,双臂无力的跌落……
仰望夜空,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挂着一弯青青的月芽,静静的,温柔的注视着他!
他慢慢合上双眼,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温柔的月光慢慢黯淡下来,天边那弯青青的月芽也悄悄躲进了云层深处,仿佛不忍见他悲伤的泪水……
二十几年大山中平静的生活使他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他本以为每天都可以站在月色笼罩的峡谷中,面对幽静的河流山川惬意的挥刀狂舞……
但愿人长久本就是希望!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迅雷般将他平静的生活彻底击得粉碎……
月有阴晴圆缺才是永恒!
于是他一个人,一柄刀,去寻找一句美丽的诗,一句美得令人心碎的诗……
青青的湖边,他沉沉的睡去……恍惚间!他见到了思念的爹娘……
美丽的月光洒在父亲威严的面孔和母亲淡青色的裙角上,他们慈爱的望着他,肩并肩向他走来……
他抱着他的刀,开心的跑上去。
突然间,爹娘的脸色瞬间苍白,满眼的惊讶与不信……
血光从他们的咽喉处喷涌而出……
如同炼狱中翻腾的血海,瞬息将一切淹没……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消失在漫天的血海之中……
他的身体如同被钉在九幽深处的立柱上,不能移动半分。他目眦尽裂,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却没有任何回响……
灼烈的血海慢慢将他吞噬……
(二)
清晨,微风,微笑。
叮铃叮铃……
一阵悦耳的驼铃声把他从无边的噩梦中轻轻的召唤出来。
丁一石缓缓睁开眼睛,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力,仿佛是在残酷的炼狱中经过一番垂死挣扎后重新上岸……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娇小可人的女子,一席洁白的长裙散落在沙岸上,高挽的发髻随意扎在脑后,看起来仿佛有些不羁,手中正握着一只明亮的铜铃在他耳边轻轻的摇晃,另一只手则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微笑的看着他。
不远处的骆驼趴在湖边静静的饮水。
大漠中的阳光有些刺眼,浑浑噩噩!丁一石并未起身,半睁着眼木讷的盯着眼前这名白衣女子。
微风夹杂着细碎的黄沙,在日光的熏蒸下有些朦胧,但他还是看清了这女子的面容。
这是一名美丽的女子,淡淡的女子……
两道匀称的弯眉下,一双望穿秋水的眼中略带淡淡的忧伤。俊俏挺拔的鼻梁,淡红色的嘴唇与微微上扬的唇角隐隐显出骄傲与倔强。白皙的鹅蛋脸虽略显苍白,但也掩盖不住动人的美丽。
此时女子见他醒来,停止了手中的摇晃,轻轻的将铜铃挂在腰间,默默的看着他。
七彩的铃穗伴随洁白的长裙在微风中轻轻的飘扬,似雨后天际间一道美丽的彩虹,那么清澈,无瑕。
天际间,雨后的彩虹。
是一世,一逝?
微风卷起金色的流沙,吹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他们就这样静静的望着彼此,默不作声。仿佛天地间的时间也为了迁就这无声的一刻而定格,永恒!
许久……女子缓缓开口道:“你很难过?”
丁一石似未听见,仍半睁着眼盯着这女子。
“你眼角的泪痕连这大漠中的风沙都未能将它抹平!”女子又道!
丁一石心中一颤,侧过头,再次合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又一次顺着眼角涌出……
女子不再说什么,默默的从怀中掏出一张洁白的手帕。
一阵淡淡的清香瞬间窜入丁一石的鼻间……
柔软的手帕掠过他的双眼,鼻翼,嘴唇。在他的面颊上缓缓游走……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家!
漫山遍野的花香乘着五月的风,游遍了曲折的山路,幽深的峡谷,就连那巨大的瀑布间也挂满了勃勃生机!
丁一石的心中慢慢升起些许温暖,悲伤的心情也缓和了一些,睁开的眼睛已变得不再木讷。他慢慢起身,缓缓坐在女子面前,平静的看着眼前这名白衣女子。
“你是谁?萍水相逢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的话一向与他的刀一样利落!
女子笑了,她的笑仿佛有一种清澈的吸引力!犹如涧中清溪映出绿苔滑石,使人心目透澈。亦如春风杨柳轻扬绿舞,令人心情愉悦。
“我是路香香!我的手帕香不香?”女子俏皮的答道!
此刻见这女子春风般的笑意,丁一石的心情平稳了许多。
“你还没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他的话依旧利落!
女子慢慢收起了笑容,眼中闪出一丝忧伤,转瞬即逝……
她默默的看着丁一石:“如果今早是你发现我像个死人般躺湖边,眼角挂满了泪痕,你也一定会陪着我醒来是吗?”
丁一石怔了怔,竟不置可否……
南方的艳阳可否会融化北方的冰霜?岂知北方的冰霜作别了火红的娇艳,只留下坚强的泪水融化在这片无垠大地之中。
咫尺天涯,天涯咫尺,不必多说!
丁一石看着这女子,轻轻摇了摇头,苦涩的笑了。
女子看着他也笑了,眼中似有晶莹闪闪……
片刻,丁一石看着女子道:“姑娘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女子侧过头,美丽的眼睛深邃的望向大漠的远方缓缓道:“从大漠中来,只想走出这片大漠。”
她能否看清那大漠的尽头?在这片风沙漫天的世界里……
丁一石静静的望着她的侧脸,美丽而坚定的轮廓!
(三)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与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孩单独相触,尤其是在这片荒凉的大漠中。
他至小就与父母在大山中生活,很少下山,偶尔下山也是去山下一座破败的小村落中的小姨家里待几天。
丁一石的双臂至懂事起就有些麻木,虽然不太影响正常生活,但时常隐隐作痛,偶尔还会疼得大汗淋漓。每当疼痛难忍的时候,母亲都会将他搂在怀中默默的流泪,父亲则在一旁默默的陪着她们母子,脸上不时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九岁那年的一天,父亲突然告诉他,要带他去见一位远房的小姨,说这位小姨能不再让他的胳膊疼痛。
当天他便随父亲来到山下村落中的小姨家,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姨。
小姨看起来比他娘小几岁,精致可人的五官落落有致,娇小的身躯散发出一种很特殊的香气,令人特别愿意接近。
见到他们父子进门,很亲切的从他父亲的手中抱起了他,轻轻的吻了吻他的脸颊,之后尊敬的向他父亲说道:“孩子交给我,请您放心!”
父亲和善的看着小姨,点了点头,之后转脸对他说道:“你要听小姨的话,很快胳膊就不会再疼了,过一阵子爹就来接你,好吗?”
说罢,伸手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
他怯怯的望着父亲慈爱的目光,虽说不太愿意一个人留下,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的父母从小对他的教育就很好,所以他很懂事,他知道父亲把他留在小姨身边一定是为了他好。
他对着父亲用力的点点头!
小姨对他很好,更像是个姐姐。她经常骑着马带他去村外小镇的集市上转悠,带他吃爱吃的点心,拉着他的手一起看街头艺人精彩的把戏。
村中还有与他年龄相仿的伙伴们,大家结伴在小河边的田野间一起捉蝴蝶,追着蜻蜓跑,午后还会在清澈的河水中互相扬起清凉的水花嬉戏。
丁一石很兴奋!这是他至懂事起第一次与陌生的朋友们打成一片,过去陪伴他的只有爹娘,或者一个人躺在高山上,凝视着高高盘旋在空中的苍鹰默默神往……
慢慢的,他离别父母的一丝不安也逐渐平复,与小姨的关系亦愈发亲近。
就这样,开心陪伴了他几天。
一天夜里,月亮格外的圆,他与伙伴们在外疯了一天后刚进门,小姨便喊他来到自己的房间。
小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净毛巾,边给他擦脸边柔声问道:“这些天在小姨家玩的开心吗?想爹娘了吗?”
他欢快的对着小姨笑道:“开心啊!小姨对我跟我娘一般好,以后来我家跟我娘一起陪我玩好吗?”
小姨失笑道:“这傻孩子,你家的山太高,小姨上不去的。”
他眨了眨眼道:“没关系!可以让爹背着小姨上去啊!爹经常背着我爬山,爹好有力气的!”
小姨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爹的肩膀只能背负你与你娘,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福气去依靠。你爹是个伟大的人,他肩上的压力太重,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看到小姨脸上突然间的变化,虽未明其中缘由,心中亦是一惊,遂对小姨扮个鬼脸不再接话。
小姨说罢叹了口气,语气也温婉如初:“不过没关系,如果以后你觉得山上无聊的话,随时来找小姨,小姨带你去吃好的!”
“好吧!”
丁一石虽说有些失望,但依然觉得很愉快,至少回家以后还是有希望可以再见到小姨。
希望总是令失望的人充满鼓舞!
小姨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接着道:“你的胳膊是不是经常很疼?你爹把你交给我来给你医胳膊,这几天净带着你玩,正事都忘了,你爹生气可要怪罪我了,从现在开始小姨就给你医胳膊,让胳膊永远不再疼了,好吗?”
这几天丁一石在小姨家只顾着玩,也许是第一次离家使他太兴奋,疼痛也没有发作,早把父亲送他来这的初衷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经小姨这么一提醒,忽的想起来。他伸手挠挠后脑勺,调皮的眨眨眼道:“小姨给我医胳膊吧!等不疼了我背小姨上山!”
小姨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慢慢走到窗口,轻轻的推开了窗帘。
一道美丽的月光瞬间倾泻进屋内,格外的明亮。
小姨把他抱到床上,盘膝坐在他的对面,双手轻轻褪去他的上衣,之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四寸长的银盒子,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整齐的插着一排细如发丝的金针。
“怕吗?”小姨柔声问道!
“不怕!”他故作镇定道!可双眼始终紧盯着盒中的金针。
小姨看着他笑笑,没在说什么。
只见小姨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慢慢把他一双胳膊抬起,从手腕直上肩膀一寸寸慢慢的捋起,过程中时不时停下手上动作,皱皱眉头。
丁一石觉得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一直以来僵硬的双臂逐渐松动,如春至的暖风吹拂冬末湖面的冰霜,冰下的泉水舒展的游走。
在这微微的暖意下,他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小姨将他双臂轻轻的放下。
他睁开眼睛,感觉浑身上下由内至外的春风涌动,双臂的骨骼,筋脉,肌肉前所未有的舒展,有力。
他定了定神,望向面前的小姨。
在月光的映照下,小姨的脸色有些苍白,额角也挂着丝丝水珠……
此时小姨也睁开了眼睛,依然微笑的看着他,虽然眼中略显疲倦。
“感觉好些了吗?”小姨问道!
他望着小姨疲倦的眼神,心中有些不忍……
“小姨我很好,你是不是很累?我去给你倒碗水喝!”
说罢起身就要下地。
“等等!”小姨叫住他!
“刚才只是捋顺了你双臂的经脉,你双臂的经脉枯竭已久,还需冲开任督二脉,使周天气血运行滋养经脉才能彻底复原,你去把桌上的烛台拿过来。”
说罢小姨看了看他,他赶忙下地取来烛台放至小姨面前。
小姨接着道:“现在要用银针来打通你周天的穴道,你坐好,不要动。”
经过这几天与小姨朝夕相处,日子虽短,但小姨对他很好,他也很信任小姨,遂又乖乖坐回小姨面前。
此时小姨慢慢起身,从精致的银盒中抽出一只三寸多长的金针,在蜡烛的火苗上反复穿梭……
丁一石看着被火苗烤得微微泛红的金针,紧张的额头渗出丝丝冷汗。
片刻,小姨侧过头看到他紧张的样子,笑笑道:“男子汉还怕这小小的针尖?这点出息,传出去也不怕被人家笑话!”
听小姨这么一说,丁一石立刻挺直胸膛道:“我不怕,小姨尽管扎吧!”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微微的暖意在他的前心,后背,四肢悄然散开……
他好似沐浴在初春的暖阳中,温暖的阳光流淌在身体上,浑身格外舒服。片刻间,一股热流缓缓注入双臂,愈发的炙热,仿佛火热的岩浆正慢慢融化坚硬的岩石。慢慢的……他的双臂也仿佛新生般,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力量!
在这初春般的暖意下,丁一石慢慢睁开眼睛,借着烛光,他看清了插在身上或深或浅的金针。前胸,肩膀,双臂排列的很整齐,针是何时插入身体的竟毫无知觉。他抬头望向小姨,小姨正肃然的盯着他身上的金针。
“别动!在过半个时辰才能动。”小姨肃然道!
这些天丁一石头一次看见小姨严肃的样子,以往小姨都是和颜悦色的对他,他看了小姨一眼,遂又低下头合上眼睛,片刻,暖意再次布满全身……
许久,丁一石身上的暖意渐渐褪去。
“好了,可以动了。”小姨柔声说道!
丁一石睁开眼睛,只见小姨正在用蜡烛烤着金针。
她边把金针收进盒中边笑着对丁一石说道:“臭小子,起来吧!动动胳膊感觉一下。”
丁一石起身穿好上衣,从床上下地,使劲轮起双臂,他忽然发现双臂比以往灵活了不少,力气仿佛也大了些。
“感觉怎么样?”小姨问道!
“我感觉可以背起小姨了!”丁一石嘻笑的回答!
小姨也笑了!她摸着丁一石的头说道:“你双臂的经脉枯竭已久,不是短期内就能复原的,今天先到这里,明天晚上小姨接着给你用针好吗?”
“好吧!那明天小姨要带我去镇上吃点心!”丁一石笑着答道!
“这臭小子,就惦记着吃!”小姨笑着数落道!
“你回房早些休息吧!这样对你经脉的恢复有好处,小姨有点累了,也想休息了,明天带你去镇上吃点心。”
“那小姨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小姨将丁一石送至屋外,目送他走回了自己房门前。
进屋前,他回头望了小姨一眼,借着月光,小姨正微笑的望着他。
他隐约发现,小姨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