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婉月仍然处于沉睡之中,但从她一双柳眉偶尔会微微蹙起来看,就晓得她此时睡得并不安稳,且还很痛苦。
凌风知道这是天雷之伤造成的,倘若不尽快服药的话,这种疼痛便会持续不退。他很清楚这种痛有多么难以忍受,是以,即使婉月眼下没有丁点要醒过来的意思,他还是得想办法把药给婉月喂进去才行。
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双手扶住婉月的肩膀,想把婉月扶坐起来,让婉月靠在他的肩头处,他再好将药一点点地喂与婉月喝下去。只是没想到,他在使力想扶起婉月之际,就看见婉月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甚至还低语呢喃了一声“疼”,之后,本闭得严丝合缝的杏眼也稍微睁开了一些。
其实,凌风扶婉月的手法已经非常小心谨慎了,但婉月受伤的位置的确是离肩膀太近了,扶她起来时,会触动到她的伤口是在所难免的,她会被疼痛激醒也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若是肯咬牙忍上一忍,很快也就挺过去了,可凌风实在是太疼惜婉月了,他很怕他再碰到婉月的伤口,使得婉月叫痛,便再也不敢动婉月一下了。但看婉月终归是被疼醒过来了,他还是摸了摸婉月的头,柔声哄着她。
“月儿,你醒了?那起来把药喝了,好不好?”
婉月在凌风的轻唤中慢悠悠地睁开了双眼,她有些迷茫,一时不晓得眼前是何人,此地是何地,便与眼前的凌风默默对视了好一阵儿,又默默看了看别处,脑中适才转过弯儿来,适才晓得她眼前之人正是凌风,她现下正躺在了凌风的床上。
婉月猛地坐起身来,想和凌风拉开一点距离,可因起身太过用力扯到了她的伤口,她疼得顿时就用手捂住心口,闷哼一声,杏眼也泛出了一些泪光。
坐在原处喘息几下缓了又缓,才终于感觉好了一些,却在稍有好转之后,又冷脸向凌风虚弱地说道:
“奴婢不是有意要占二殿下的床,奴婢这就离开。”
凌风拦住婉月。
“月儿,你的伤还没好,不要乱动。”
婉月脸上没有半点笑模样地去推凌风的手。
“奴婢的伤不碍事,不敢劳殿下挂心。”
凌风不肯放手,他知道婉月的心结所在,也知道婉月是因为这个心结才要离开,同时,也知道婉月此时伤势未愈还动来动去,会搞得她自己伤上加伤。他不想让婉月这般不顾惜身子,便主动解释,想要安抚婉月的情绪。
“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好不好,我真的没有说过你不重要,你不要再和我生气了好吗?”
这话题转得有些过快,但却并不妨碍婉月明白凌风所说是什么意思。她没有相信凌风半分,只觉得凌风这些年真是将演技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明明是他自己亲自做过的事,却装得像是别人硬给他套上莫须有的罪名一样。
她委实看不惯凌风现在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做派,便如昨夜那样冷笑一声,拆穿他道:
“二殿下可真是会演戏啊!那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告诉奴婢,当日在紫霄殿外和大殿下说我送你的玉佩不重要,是你随便带着玩的,喜欢就拿去的那个人不是你?”
此话一出,凌风瞬间就愣在了原地,他盯着婉月看了许久,记忆中才有一颗种子落地发芽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两个月前他回来天宫之时,确实和凌云说过这句话,但这句话,可并非是他真心实意的心里话,那不过是他为了骗过凌云才说的假话,却不料,竟阴差阳错地叫婉月给听了去,还让她一直误会至今。
凌风诚然是不想要他们之间的误会愈渐加深的,便赶忙开口解释道:
“不是这样的,月儿,你误会了,我那天是因为想快些回来见你,走得就有些急,我出来紫霄殿的时候就不小心把凌云给撞了,他知道我回来天宫后很不开心,就抢了我的玉佩一直在挑事,我那时想我刚回到天宫,不好跟他发生正面冲突,以免让他找到针对我的理由,所以我才忍下这口气,谎言说送我玉佩的人不重要,并将玉佩给了他,但那绝对不是我的本意,不信你看……”
从心口处掏出那块赤狐玉佩。
“我当时只是一个缓兵之计,就只是为了应付凌云,我回到望月阁后,就将父帝曾赏给我的那块墨玉雕成一块新的玉佩,拿去和凌云换了回来。”
又怕婉月想不起来,急切地提醒她。
“就是有一日我灰头土脸地回来望月阁,还让你帮我烧水沐浴,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换回来的。”
在婉月的记忆里,确然是有凌风说的那么一天的,大概就是在凌风回来后的第十天,凌风一袭青衣,干干净净地出了望月阁的门,可回来的时候,衣服就变成了脏得要命,就连他脸上,都沾有不少一道道黑色的印子。
彼时的婉月还以为凌风这是出去和别的仙者打架了,她有意想要关心凌风一下,但又怕凌风嫌她多事,便没敢问出口。
后来,凌风催着她烧水说是要洗澡,她就听命在池子里弄好一池温暖舒适的热水,却不想凌风只脱掉了上衣,然后就坐进了池子里,还非要她替他洗干净不可。
由于那时的婉月自己不想离开凌风,遂凌风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虽然十分不好意思看凌风赤裸上身,但还是尽到自己做奴仆的本分,用心替凌风洗了个干净。
在那之后,凌风又道肚子饿了,她就又去给凌风做了几道凌风喜欢吃的菜来,甚至如往常一般,在菜都上桌后,她还被凌风逼着坐下,陪凌风一同吃了饭。
这一日里,除了凌风脏兮兮地回来,和非让婉月给他洗澡能算得上是特别之事以外,其余的,倒照常属于平淡无奇的现象。而正因为属于平淡无奇的现象,此日发生之事,自然也就被婉月慢慢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再未被想起来过。
可当今日,这桩事又突然重现于婉月的脑中,还被她得知了凌风为何会一身脏回来的缘由,她登时就听傻了。毕竟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那日凌风一天没在望月阁,竟是去云清宫换回了她的玉佩。
她低头凝视着那块玉佩,半晌,才缓缓问出她当日没敢问的话。
“所以,你为了拿回玉佩,那天和大殿下打了一架,才会弄得浑身那么脏回来了?
凌风轻声道:
“我没有跟他打架,我衣服脏了是因为我在云清宫干活来着。”
婉月没明白凌风的话。
“什么?”
凌风解释道:
“我去云清宫要回玉佩,凌云就说让我给他捏肩捶腿,还说只要让他满意,他就会把玉佩还给我。我照做了,可那之后,他就又让我去给他洗衣服,我洗了将近两筐的衣服,他又让我把整个云清宫清扫一遍,还不许别人帮我。这些我都一一照做了,才会把衣服给弄脏了,不过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凌云觉得心中十分快意,他后来一开心,就收下了那块墨玉玉佩,将你送我的这块玉佩还给我了。”
又看向婉月。
“月儿,我说得都是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听着凌风的这番话,看着凌风这期待的眼神,婉月的脑中即刻响起一声轰鸣,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这会是一场误会,也从未想过,凌风会为了要回玉佩而屈尊去给凌云当一天下人。
她有猜测凌风是不是在对她说谎,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个谎也没有必要撒。因为凌云一向对待凌风不是非常好,他宫中那些擅见风使舵的人也便都跟着排挤凌风。
倘若凌风真的在云清宫那么狼狈过,那云清宫的小仙侍们是不会刻意隐瞒此事的,反而还会大肆宣扬炫耀此事。因此,她只要去问云清宫的仙侍,就一定可以知晓凌风此时所说之话是否为真了。
如此看来,在这件事上,她应该是真的误会了凌风。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事也就只能算得上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要说她对凌风的伤心和埋怨,却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即便凌风要回了玉佩,但骗她耍她这些行为,固然还是发生过的,她那些年的委屈与孤单,也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而这些,全部都是拜凌风所赐的。
婉月声音里含着颤抖。
“好,这次就算是我误会了,那你骗我的事呢?你当初同我说让我陪你回天宫,你会永远陪着我的,你跟我说你喜欢我,等长大后一定要娶我为妻,还承诺你会永远保护我。我信了,把我的真身玉佩送给了你以表我对你的感情,可是仅才过去十年,你就开始变了。你对我日渐冷淡,无论我怎么亲近你,你都对我客气得像对天帝天后大殿下那样,甚至在过了四十年后,你还把我自己扔在了望月阁,独自去了崆峒山。我当时那么小,你知不知道我自己留在天宫有多害怕?你知不知道大殿下每次心情不好,来望月阁拿我撒气时,我多想你能突然出现带我离开,可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或许都想不起来你承诺过会保护我了吧?后来,你经常带小久和离忧来望月阁看我,我那时心里有多高兴,我想你还是喜欢我的,我就每次都期待你能和我说一句你很想我,可每一次,你都不愿意和我说一句话。我不是没有伤心过,可我还是假装不在乎,我想我那么那么喜欢你,所以,大殿下的欺负也好,你的冷漠也罢,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只要能留在你身边,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可是直到昨天,你喝酒喝得开怀了,就让小久和离忧去骗我,和我说你要死了,我被吓得六神无主,抱着你哭得像个疯子一样,可到最后,你却告诉我你这样做是因为喜欢我。我想不明白,你的喜欢就是这样吗?你喜欢一个人就是把她当成玩物,随意戏耍供你寻开心吗?我不能理解这样的喜欢,我觉得你就是在骗我捉弄我,我知道我身份低微,本来就配不上你,被你捉弄了也没资格生这么大的气,但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对我来说,这世上谁都可以骗我耍我欺负我,唯独你不行!”
似乎真的感觉委屈到了极点,婉月的眼泪就像决堤了的河水一样,顷刻间滑落而出,染湿了她的脸颊,可她那双又大又漂亮的杏眼却仍然在倔强地看着凌风。
凌风瞧得出来,她的眼里除了倔强以外,还透露着不少失望,而那份失望,也狠狠刺痛了凌风的心。
“对不起,我以为我假装表露出不在乎你的样子,可以让你少因为我被凌云针对,我不想让你总是因为我受罚,我以为那样才是对你好,我以为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明白的,我真的不知道这会让你误会我变心了,是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是我不好,但是,昨晚我真的没有戏弄你,我当时喝醉了,我没听清你的问话我才那样说的,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骗你。”
顿了顿,续道: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但是我承认是我做错了,我不奢望你能立刻原谅我,只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不要离开我,让我每天都还能看见你,好吗?”
话罢,心疼婉月伤势未愈,情绪又波动得厉害,便抬起手,想要抚掉婉月脸颊上的泪水。
凌风的解释令婉月此刻感到脑乱如麻,心乱如麻。说实话,她是到今天为止,才知道了凌风曾经做那些事时的想法。她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凌风的眼睛,她看到了凌风的眼神里全然都是诚恳与认真,一点掺假的模样都没有。加之她方才也知道了,凌风此前连尊严身份都不顾地去找凌云换回她的玉佩,还将玉佩成日放在心口处的衣服里。这令她被颠覆了她脑中以往的认知,也让她的心中产生了几分动摇。但又觉得这些解释太过于突然了,她焉能知晓凌风此时没有在骗她呢?
她真的很难在第一时间就完全接受这桩桩件件的事,遂有些逃避地撤回了和凌风对视的视线,将脸别到另一边去,想自己好好琢磨一番。
然而这样的举动,却叫凌风误解了。他误以为婉月是不想被他触碰到,他登时就心头一颤,想抚掉婉月眼泪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之中,心里也泛起无法用言语诉说的疼痛。
他想婉月应该是不想答应他的请求了,他好像真的失去婉月了,即便他多么不想放婉月离开,可事情已然走到这个地步了,他也没办法再逼迫婉月留下了。
停在半空中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最后一次抚摸婉月的脸颊给自己留个念想,但考虑到婉月现在讨厌他,他怕婉月生气,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强扯出一丝笑容,拿起一旁的药碗,边舀着药汤边说着。
“好,我想你应该是不想再看见我了,那你把药喝了,在望月阁再休养一段时间,等你身体好了,我就……”
说到这,凌风一直没有再继续出声,而长时间等不到凌风下文的婉月也不禁有些疑惑,她回过头想看看凌风在做什么,结果却发现凌风此时正紧缩着眉头,使劲咬着嘴唇老半天,才松口道:
“我就放你离开天宫,到时候你和离忧小久回去阴山吧,他们族内非常漂亮,族人也都很好,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而且,有他们照顾你,我便也可以彻底放心了。”
这句话过后,竟还有一个东西从凌风眼睛里掉了出来。
婉月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她想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好像是一滴眼泪。
凌风,好像为她哭了。
她从前听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曾经凌风在文昊亏待他,良卿和凌云欺负他时,都没见他哭泣过,最多也就是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而已,过后还是会硬憋回去的,可现在,他却在放她离开时忍不住落泪了。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她是能牵动凌风内心情感的存在,也是凌风内心深处最珍惜的存在呢?
婉月心肠一贯柔软,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那一刻,诚然也就再无法将之收回去了。她对凌风所有堆积起来的埋怨,所有刚建立好离开他的决心,也都于此时此刻间,霎时就崩塌不复存在了。
她回想起凌风方才所说的事实,回想起凌风对她不住地道歉,语气卑微得就好像欠了她很多似的。凌风那么讨好她,将一切过错都揽在身上,求着她再给他一次机会,可她却仍然连一句答复都不肯给他。她一直都在狠心地伤害凌风,可直到最后,凌风都没有丝毫怨过她,还在为她以后的日子作打算。
手无意识地紧抓住搭在她腿上的被角,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她忽然发现,她和凌风之间的爱从未消失过,但因为相处的时间真的太短了,他们虽有着对彼此的依赖,却远不够对彼此坚定的理解和信任。
所以,凌风从来都不晓得她的委屈,不晓得她的害怕,在她胡乱猜测而对凌风变得客气卑微时,凌风便以为她不再爱他了。而她,也从来都不知道凌风为她所做过的那些事,在凌风为了保护她而选择疏远她时,她也便以为凌风不再爱她了。
但明明,他们一直都是那么深爱着彼此,从未变过。
婉月哭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凌风也以为她是在为她付出过的感情逝去了而伤心,又自以为婉月现在恐怕已经恨透了他,他无颜再呆下去,只好将药碗放下。
“我把药放在这儿了,你一定要记得喝,这药对你的伤势很有好处的,千万不要忘了。”
又嘱咐道:
“还有,你不要为了躲我就乱跑,你放心,我在你离开前一定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你就安心留在此处养伤,我就先走了。”
起身欲要离开,婉月再也坐不住了,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了,猛然从凌风背后抱住了他,还哭着同他说:
“我不怪你了还不行吗?你不要走。”
凌风身子僵了僵,静寂须臾,才急速转过身来,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期待道:
“你……你说得是真的?”
婉月眼睛红肿地看着他,一重新泪盖过一重旧泪,嗓子哽咽得无法出声,但却笃定地点了点头。
凌风眼见婉月承认她自己所说都是真的了,那从来都不想失去婉月的他也不想故意傲娇地掩饰。他生怕婉月会反悔,在婉月点头的那一瞬,他就捧住婉月的脸,指腹扶去婉月脸上的泪痕,喜悦道:
“都听你的,我不走了,你不要哭,哭多了眼睛会疼,你先躺下来,我喂你喝药。”
婉月听从凌风的话,任由凌风扶着她靠回床榻上,而凌风也好似觉得仙途大起大落得厉害,前一刻他们还差点生离,后一刻他们居然又重新在一起了。
这样的大起大落不禁让他在笑着拿起药碗的同时,又赶忙松了一口气,之后,就满眼柔情地将药喂进了婉月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