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地面已经恢复了干燥,燕破岳和林钢蛋之间的拉锯战依然在持续着。
狙击手们在于海的指挥下拉起一根绳子,在上面绑了十二个啤酒瓶。这些啤酒瓶在山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着,于海则站在了一个特意搬过来的铁架子上,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这片足足有三四百米长、一两百米宽、布满了杂草与灌木丛的山坡,在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望远镜。
剩下的狙击手,分列在这片山坡的四周,他们都没有携带武器,只是拿着步话机。
那十二个啤酒瓶,就代表了包括于海在内的十二名蓝军狙击手,孤狼就潜伏在这片布满杂草与灌木的山坡上,她每打碎一个酒瓶,就代表她成功击毙一名蓝军狙击手,相对地,如果她被居高临下纵览全局、手中还有望远镜的于海发现,并通过步话机指挥分布在四周的狙击手们冲进杂草丛逮个正着,在这场真枪实弹的对决中,她就会以失败者的身份退场。
在真实战场上,狙击手以一敌众,一旦开枪时暴露行踪,必然会遭到敌军狙击手致命反击,这个对抗规则,平心而论,很公平。
“啪!”
一只挂在绳子上的酒瓶突然炸碎,于海霍然掉转视线方向,没有枪声,也没有硝烟,只有半人多高的杂草在随风飘动,于海的视线在掠过一片草丛时,突然又猛然回拉,通过高倍数军用望远镜,于海看到半根草叶被风吹得在空中不断翻滚,于海对着左手的步话机放声喝道:“X122,Y34!”
距离于海指定坐标最近的两名士兵,立刻冲进草丛当中,当他们跑到刚才草叶对舞的位置时,于海沉声道:“对,就是那里,仔细搜索!”
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两名士兵身上,期待他们将孤狼寻找出来,两名士兵拨开杂草,还没有仔细搜索,不知道在哪里又飞出一发子弹,“啪”的一声将第二个啤酒瓶给打碎了。
那两名士兵从地上拾起了几根草叶,把它们交到了于海手中。就是这些草叶其中的一根,让于海判定孤狼就潜伏在他指定的区域,在开枪时子弹打断了草叶,才会让它随风而舞。可是如果真的被子弹打断,草叶的断裂处一定会有轻微的烧灼,可是在于海手中的这几根草叶,它们的断裂处光滑平整,一看就是被人用刀子拦腰割断,并把它们虚虚放到了草丛上面,当山风骤然变强,草叶即将被吹得飞起时,孤狼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在击碎目标的同时,也成功利用草叶转移了在场所有敌人的注意力,并获得了第二次潜伏狙击的机会。
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甫一交手就被打碎两个啤酒瓶,在于海的脸上却没有郁闷和焦急,他对站在附近的士兵沉声道:“都瞪大眼睛学着点,这些东西,在训练教材上根本没有。”
几个狙击手一起用力点头,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草丛。
但是这一次孤狼却没有再轻易开枪,她一直静静地潜伏在这片长三百多米、宽近两百米、布满杂草和灌木丛的山坡上,和站在铁架子上的于海在彼此对峙中,任由时间慢慢流逝。
就在周围的狙击手们认为,孤狼很可能会拖到太阳下山,天色将黑却还没有黑透,人类视力最差的时候再开枪射击时,“啪”的一声,第三个啤酒瓶碎了。
所有士兵的目光一齐投到了于海的身上,但是于海却没有做出指令,他甚至连孤狼大概的方位都无法判断。
于海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厉害,佩服!”
周围的狙击手目光都落到了于海身上,不明白这一枪究竟高明在哪里。
于海举起了一面白色的小旗,挥动了两下,这代表对抗暂停,其间孤狼不得再向啤酒瓶开枪。
“记录!”
随着于海一声令下,一名距离于海最近的士兵拿出随身携带的记录本:“一个人在精神高度集中状态,最多只能坚持三十分钟,一旦跨过这条界线,身体不胜负荷,就会出现精神恍惚,犯下平时根本不会出现的错误。因此身体才会用恍惚、眨眼等方式,强迫我们放松,进行休息。”
这些知识,在场的狙击手都懂。
在几年前,中国部队还使用一个训练狙击手眼力的方法。军官会将墨汁倒进半盆清水里,清水就会变得一片漆黑,狙击手要在正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盯着水盆里的太阳倒影,坚持一个小时不眨眼睛为优秀。
直到西方人体生理学真正传入中国,并且被军队接受,那些用这种方法训练出一批又一批神枪手的军官才知道,他们的方法是错的。长时间盯着水盆里的太阳倒影、过于刺目的光线,会对狙击手的眼睛造成伤害,最重要的是,就算是再训练,人类的身体依然有着自己的极限,那些狙击手,到最后是能一小时盯着水盆不眨眼,但是从眼睛里看到的信息,在传送向大脑时,却会不时“梗塞”一下。
“为了避免身体到达极限被‘强制’休息,我站在铁架子上,每隔十八分钟,就会闭上眼睛休息,而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不让孤狼发现,我依然拿着望远镜身体小幅度转动,做出搜索巡视动作。”
于海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现在过了一百二十九分钟,我一共闭目休息了七次,我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小心,但是在我努力掩饰的背后,也许动作会轻微走形,也许是掉转视线时的移动速度变慢。总之,在第六次时,孤狼就已经找到了我放松自己的规律,并在我第七次躲在望远镜后面闭上眼睛时,果断开枪命中目标,而就在这瞬间,我成了一个睁眼瞎!”
四周一片肃然,于海的话通过步话机传到了每一名狙击手的耳朵里,他们在认真地倾听。而于海身边那名接受过速记训练的士兵,更是将于海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到了本子上。
“你们中间,有些人喜欢趴在高处开枪,这样火力视野良好;有些人喜欢躲在草丛中潜伏,这样会带给自己安全感;还有人是左撇子,更习惯用左眼射击,在战场上给自己制定撤退路线时,也总是喜欢选择左翼;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们改正你们身上这些小细节、小习惯,在我看来,就是因为有这些细节上的差异,我们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机器。但是今天,我发现,我错了。”
说到这里,于海的声音略略提高:“如果在战场上,你们遇到孤狼这样的狙击手,也许还没有交手,你们就已经死了!狙击手,是不能有习惯和规律的!”
于海的话讲完了,他将那面小白旗收起,就是在他将望远镜送到眼前,视线穿过镜片,眼睛还在适应场景突然由远至近,视野由宽变窄的极速变化时,“啪”,第四个啤酒瓶被打破了。
以前在俄罗斯狙击学校,于海不止一次参加过这种实弹对抗,他一直以为,这种对抗就是考验一个狙击手的潜伏技巧,以及在草丛中悄无声息挪动的综合能力。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这并不是一场考官对考生的测验,而是一场他与孤狼之间货真价实的狙击手对决!
孤狼是不能向他射击,但是当他站在高处时,他所有的一切细节,就会暴露在孤狼面前,他在搜索孤狼的同时,孤狼也在仔细打量着他、观察着他,寻找着他身上可能存在的习惯、规律与弱点,并利用这些为掩护,发起一次又一次狙击!
“孤狼,我承认你很牛逼,不要说是将来,就算是现在,我都没有把握能够战胜你,但是……”
于海慢慢握紧了手中的望远镜:“我就不相信,你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十二个啤酒瓶都打碎!”
“啪!”
听着身边突然传来的碎裂声,于海猛地一呆,旋即他明白过来,他被孤狼激起了好胜之心,在情绪激动之下,竟然失去了一名狙击手必须具备的冷静。他当然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情绪调整回来,但是他站在铁架上,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孤狼看得清清楚楚,孤狼根本没有给他调整情绪的时间!
于海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孤狼不喜欢说话了。
她的观察力这么惊人,在她的内心,一定有一个着比常人更丰富、更多姿多彩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相比,人类的语言,已经显得分外苍白无力,而且人类的语言意思太多了,其中还充斥着谎言与陷阱,相比用语言去交流,她更喜欢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以她的细腻和敏感,根本不需要什么行为心理学老师带她登堂入室,她就已经凭自己的天赋,学会了如何去“察言观色”,如何通过一个人的表情以及最细微动作,来判断对方的心里话。
会用嘴巴说谎话的人太多太多了,但是会用表情和肢体细节语言来说谎的人却屈指可数,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如果说擅长钻空子玩弄陷阱的燕破岳,在战场上就像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法师,在战场上对敌人来说,孤狼就是噩梦,就是最纯粹的死神!
于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将它从肺叶中吐出去,面对这样一个天资横溢的后来者,看着她毫不停留地踏着自己这个前辈飞越而过,而且自己再也不可能追上,于海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心里产生妒忌,一旦他放任妒忌这种情绪,像燎原之火般在心底燃烧,在心态失衡之下,他只会让孤狼打得更加得心应手。
枪声隐隐传来,过了十几分钟后,两串脚步声传来,燕破岳和萧云杰拎着手中的榴弹发射器从他们身边跑过,又一起霍然停下了脚步。燕破岳和萧云杰看着围成一圈的狙击手,还有站在铁架上的于海,两个人猛地抬起手中榴弹发射器,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些身上都背着狙击步枪的蓝军狙击手,竟然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们中间围的那片草地,难道再过几秒钟,就会从那里钻出一个正在下河洗澡、抢回去就能当媳妇的七仙女不成?!
“喂,”感觉受到冷落的燕破岳开口了,“咱们可是敌人啊,你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萧云杰在燕破岳耳边低声道:“别叨叨了,你看他们的样子,连红外收发装置都没带,摆明是和孤狼死掐上了,没有一群狙击手躲在暗处打冷枪,你小子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还不快走?!”
燕破岳和萧云杰跑掉了。
面对一个为了战胜自己,已经将所有专注力都集中到一起,而且再无规律可循,同时也再无破绽可言的敌军指挥官,潜伏在草丛中的孤狼根本无法开枪,也陷入了沉默。
又过了三四分钟,更多的脚步声传来。林钢蛋带着特战小队一路追上来,和燕破岳他们不同,林钢蛋对这边站着的十几个人视若无睹,就那么直冲而过,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士兵,对于海一行人频频注目。
站在铁架子上的于海,面对身边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眼未动,手未动,脚未动,心未动,甚至就连望远镜都放到了一边,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这片足足有六万多平方米大小,隐藏了一名最可怕狙击手的草地,静静地等待着孤狼的下一次攻击。
也许是于海太过平静,再也不能轻易找到破绽,孤狼一直没有再开枪。从不喜欢多说话,小时候静静坐在一边,一坐就能坐上六七个小时,哪怕看着天边飘过来的一朵白云,也能怔怔入神很久很久的孤狼,无论是她的性格,她选择的职业,还是她的性别,最大的优点,都是耐性!
孤狼与于海的对决,一直持续到当天夜里,当太阳落山,最后一丝余光也被黑暗的夜幕笼罩,孤狼终于再次开枪打碎第五个啤酒瓶时,于海就知道,他已经输了。
孤狼不愧是王牌狙击手,她到了夜间新换的子弹,弹壳里的发射药剂量,被她调配到了妙到毫巅的水准,就算是在一片黑暗中扣动扳机,都看不到枪口喷射出的枪焰。
无声,无烟,无枪焰,能把仿自苏联SVD德拉贡夫狙击步枪,实际上只能算是“高精度步枪”,连专业狙击子弹都没有,打得稍远点子弹就会发飘的85狙应用到这种程度,于海不得不说上一个“服”字。
整个狙击班全军覆没,在于海心中,郁闷纠结是有,但是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在这将近一天的对决中,无论是于海还是他训练的狙击手,都获益匪浅。不是谁都能在和有资格冲击世界顶级狙击手排名榜的超级王牌对决后,还能活着走下战场进行自我反思,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没有输的战斗。
于海在踏过军营大门时,看着大门前那条燕破岳在两天前画在地面上的白线,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们因为孤狼是一个女兵,体力无法和男兵相比,所以排斥她,不想让她进入夜鹰,结果被她上了一堂震撼教育课,告诉我们错了;我们又因为燕破岳和萧云杰枪法烂到了极点,而认为他们没有资格成为特种兵,每天都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我们会不会,又错了?!”
跟在于海身后的狙击手都沉默无言,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