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的北风已吹过,某些东西已经不远了。月在天青色的夜海中沉浮,前路愈发陡峭。他们一路向上,再向上,穿过砾石间的裂隙,越过山包下的阴影。在吉雅的带领下,他们停在了唯一的那处入口前面。
“就是这里吧?”林萧问道。
“嗯...这原本是他的家,当他说自己大限已至,然后独自一人进入这石室,就再没出来。”
“然后你们甚至都没过来确认下?”图拉什皱了皱眉头。
“水无导师的脾气很怪。”吉雅解释道。“除了我之外,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洞穴前的平台长满了荒草,看样子有些年头没搭理了。挡在洞口的是一块巨石凿成的大门,根本没锁。林萧轻轻推开,屋子里光线昏暗。然而正当林萧准备踏入其中时,蜷在洞穴深处的某种不明生物,突然惊醒了。
迷雾很快从洞内倒灌出来,浓密得完全分不清方向。就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林萧感觉到有东西从洞中穿出。他伸手想要抓住它,但没成功。这家伙身上覆盖着像是鱼鳞一样的东西,滑不溜手。
“该死!”林萧听到紧跟在他身后图拉什的高声咒骂。“快躲开!吉雅!”
林萧当即转身回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刚刚够到怪物的手已经染上了一层冰霜。就在这当口,他影影绰绰地看见怪物的幽影朝吉雅猛扑过去,然后整个消失在她的身体里。
迷雾迅速退散,快得仿佛之前发生的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幻觉。但从手部传来的刺骨触感很清楚地在告诉他,现在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幻象,有东西袭击了他们。
“你伤着哪了?”图拉什问道。
“没有伤到......”吉雅讷讷地答道。“我感觉还好......它冲过来的一瞬间我也以为它要攻击我,但它好像对我并无恶意。”
“但还是小心为妙。”林萧不动声色地拔出背上的剑,向洞口摸去。
这只怪物又突然从空气中现身,但不再被迷雾包裹。它足有一人多高,铜铃一样的巨眼怒意满满地盯着林萧手上的剑。
它的身体细长,呈现出半透明的海蓝色形态,狮子一样的脑袋上分出三支带着棘刺的岔角,像蛇一样光滑而均匀的鳞片自腰腹部一直眼神到颈部,支撑身体的却是覆盖着细长毛发的粗短大腿。爪子既尖且长,在身体的末端则是驼牛一样细长如绳索的尾巴。
见到它露出本来面目,林萧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他老早便听说过水无克巳有一只叫晟睿的守护麒麟,这些水元素位面的灵体通常只会在获得自己认可的人面前现身,林萧与克巳虽是旧识,却从未见过它的真容。
“我认得你,东国质子。”这头异兽开口说道。“此番前来,所求何事?”
“我听说水无克巳长眠于此。”林萧弯腰鞠了一躬。“特来吊唁。”
它不耐烦地摇晃着脑袋,横身挡住洞口,眼角睥睨。
“凡入室者,须空其自身于圣念之堂。”
“这个自然。”
林萧与图拉什将武器轻轻放在门口的石阶旁,麒麟满意地从鼻孔喷出一口气,让出条道来。
他俩鱼贯而入,但吉雅仍守在洞口,林萧有些纳闷,回头问了一句。
“你不进来么?”
但她毫无反应。林萧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她这才好像突然被惊醒。
“我不知道。”她呆呆地望着麒麟,声音空洞而渺远。“我曾听人说,进入别人坟墓会打扰逝者安息,是很失礼的行为。”
“无妨。”图拉什回道。“翡翠洋彼岸的习俗可不同于艾西亚。我们与克巳老头故乡的人,每年都会到亲人与朋友的墓前凭吊,以寄托哀思。你是他的徒弟,要是知道你也前来祭拜,想必他的在天之灵也会很高兴。”
他转身牵起吉雅的手领着她前行,初生的月亮光芒笼罩下,她的眼睛就像图拉什第一次遇到她那天,在余烬中将她轻轻抱起时一样。疲惫不安,迷惘而惶恐。
图拉什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她猛然从迷思中惊醒。
“你还好吧?”
“还好...”吉雅说。“它是谁?”
“你第一次见?”
吉雅点点头。
“圣兽麒麟,不过在瀛洲,人们管它叫竜。就跟雷鸟一样,是地位崇高且极其稀有的生物。”走在最前边的林萧解释道。
水无克巳的遗冢就这么突兀地摆放在这几尺见方的石室内,这是个未曾阖上的石棺。林萧来到水无克巳长眠的棺材前端,双手放在盖缘,俯身看着他跟冰块一样脆弱的遗体。事实上,他此时就是一整块穿着浪客常见藏青色装束的冰块。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神态安详。逼人的寒气被局限在这一方小小的石棺内,保护着他残留世间的最后一丝存在。
生灵在逝去后,灵魂归于艾莎,身体则回归本源。水无克巳是血统最为纯正的深海娜迦一脉,这些由水之龙神塞娜一手缔造的生灵,死后遗留世间的遗骸往往也会呈现出水万千姿态的其中一种具象。
林萧叹了口气,与图拉什一起,合力将石棺阖上。
两杯薄酒,一卷烟叶,数枚干果。贡品虽朴素,也还算有理有节。图拉神等林萧和吉雅参拜完毕,这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用东方人的礼节向水无克巳的遗体鞠了一躬。
“老大?”
“我在听。”
“你说他千里迢迢来兰纳尔,就为了收个异族徒弟?”
“是佐佑理。”麒麟又兀自现身于石室内。“我们一路追寻驭潮之人的迷思至此,故友则是吾友弥留之际偶遇的天赋异禀之人。”
“佐佑理?我原以为他跟虚空教派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图拉什诧道。
“风刃今犹在,虚空了无痕。孰真孰假,一试便知。”
“看样子,你们是找到他了?”
麒麟吐出一口云雾,将自己包裹起来。细微的电流穿梭其中,噼啪作响。对于这个问题,它好像有些愤怒,并且羞于回答。
“你胸口的刀伤就是水无导师留的?”吉雅突然扭脸问起图拉什。
“没错,不过老大也卸了他一只手。”图拉什一笑了之。“算是扯平了。”
“你们认识他多久了?”
图拉什挠挠头。“如果是从战场上相遇算起,就该是十一年,要是从我当兵的时候算起,那就是十二年。至于老大,他还要更久些。”
“整整二十三年。”一曲终了,林萧悠悠接过话端。“在游学瀛洲的那段时间里,水无克己关照了我很多。他不光是你的导师,也是我的恩师。”
“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兵戈相向?”
“这个说来话长。不过他毕竟是瀛洲人,而我们是九凤人。”林萧淡淡地笑笑,思绪像是回到了过去。“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就是这么突然,无情且残酷。我与他只是这场战争中微不足道的蝼蚁。若在平时,我们自可一叙师徒之情,但在杀机四伏的战场上,我们必须是,也只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几人默然不语,直到林萧率先打破沉寂。
“该走了。”他说。“别让佩弗蒂等太久。”
“你忘了些东西,故友。”
当他们即将踏上那道向下的阶梯时,麒麟叼着一柄刀来到吉雅面前。
它的长度介于常见于娜迦武士的太刀与吉雅所使的肋差之间,刀身笔直而修长,鞘则陈旧不堪,无数刀削斧砍的痕迹遍布刀鞘,似在见证它经历的那些刀光剑影。刀柄上缠满一层又一层的白布,单从外观上看,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打刀。
“一文字——河源。”林萧眼睛一亮,说出了它的名字。
不同于那些早已扬名立万的宝刀,这把刀留存世间的传说总是披拂着一层神秘面纱,它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短暂现身的数次,都是瀛洲危急存亡之时。而一旦危机结束,它又会随着刀的主人一起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而哪怕是在战场上,这把刀及其主人展现出的实力也很难让人产生深刻印象,它的存在总是那么恰到好处,既没有弱到令敌人可以忽视,又没有强到需要他们拼尽全力去对付的程度。
“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水无导师的佩刀。”吉雅还在犹疑。她还不知道麒麟为何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交付给自己。
“现在它是你的了。”林萧说道。“你是水无克巳的嫡传弟子,由你来继承他的刀,再合适不过。”
“不行,它太贵重了,我收受不起。”吉雅连忙拒拒绝。
“看到那行字了吗?”林萧指着鞘上那一行造型怪异的瀛洲文字,娓娓道来。“生于战火,隐于盛世。若有所求,刃即出鞘。”
“你要知道刀剑对于翡翠洋另一面的人们而言,承载着更多的意义。刀不仅是武者手臂的延伸,也是他们思想的升华。它们见证了持有它们的战士的一生,自然也承载了它们灵魂的一部分寄托。然而除了窥见内心之道的圣贤,渺渺众生的寿命于这些传世名刀而言只是弹指一瞬。而唯有在战场之上,它们及其主人的名字才会被世人长久地铭记。如果你此时拒绝,它恐怕就只能与水无克巳的名字一起,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他从麒麟口中拿起刀,转交给吉雅。“它便是水无家族的荣耀所在,别辜负了水无克巳的希望,吉雅。”
“我有个问题。”吉雅郑重其事地接过刀。“水无导师他还有后人么?”
林萧摇摇头。“他曾立下终生不娶的誓言,要将全部身心奉献给剑术的至臻之道。不过他毕竟出自世家望族,至少在我和图拉什辗转来到艾西亚之前,他的同族兄弟还在瀛洲为官。”
“那好,我可以代为保管。”吉雅将刀拉开寸许。这招居合的起手式令她不由得想起那个严厉得近乎苛刻的老人,然而斯人已逝。冷峻的寒芒映着她的脸,很难让人相信这张看起来饱经沧桑的脸的主人竟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年轻半兽人。
吉雅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刀重归入鞘。“但终有一天,我会踏上水无克巳的故土,将这把刀物归原主。”
“你当然会,唯独这点,我深信不疑。”图拉什边说边扔给她一个东西。
“接着!吉雅。”
落入吉雅手中的是个老旧的小布囊,弥漫着淡淡的植物清香。正面绣着一对互相嬉闹的鸟儿,而背面原本应该是绣得有字的,大部分被拆掉了,唯独留了一个雅字。
“这是?”
“我跟老大送你的成年礼物。”图拉什闷声说道。“条件艰苦,仪式整不成,礼物也是糙了点,不过多少是个心意,是吧老大。”
林萧不置可否,跟吉雅解释道。“这是香囊,九凤有将香囊赠予将要远行的至亲或者密友的传统。”
“来首曲儿吧,老大。”
林萧点点头,默默掏出一柄短笛吹了起来。吉雅依稀记得,这似乎是水无生前爱听的一支曲。
'盐山出海边,千鸟鸣其颠,祷君祝长寿,鸣声是八千。
淡路鸟飞回,鸣声多少悲,需磨征戍容,夜夜梦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