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危急时刻,大副抓住那只小艇,大家齐心协力把它放到大船旁。然后我们十一个人一齐上了小艇,把小艇解开,听凭上帝和风浪去支配我们的命运。虽说这时风暴已经减弱了不少,可是波涛汹涌的海浪还是不停地拍向岸边,难怪荷兰人把暴风雨中的大海称为“疯狂的海洋”。
我们当时的情况非常凄惨。我们明白,在这种洪涛巨浪之中,我们的小艇是很难抵挡得住的,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被淹死。我们没有帆,即使有,也没法用。大家心情沉重地用桨向岸上划,就像是走上刑场的犯人。因为我们都知道,小艇靠近海岸的时候,一定会被海浪打得粉碎,然而,我们只能听天由命,顺着风势拼命向岸上划去,这无异于加速我们的毁灭。
我们要去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海岸,是石头的还是沙的,是陡岸还是浅滩?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惟一的希望,就是侥幸把小艇划进一个海湾或者河口,或者碰到一个可以避风的陡岸,找到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越靠近海岸,我们就越感到陆地比海上还要可怕。
我们一边划着桨,一边被风吹赶着,大约走了一海里半的路程。忽然,一个巨浪像一座高山,从我们后面盖过来,显然要给我们以致命的打击。说时迟,那时快,巨浪一下子把我们的小艇打了个底朝天,我们被打翻到海里,东一个,西一个,还来不及喊一声“天哪!”就都被波涛吞没了。
我沉入水中的时候,心乱如麻,难以言表。我虽然会游泳,但在那种惊涛骇浪里,连浮起来呼吸一下都感到十分困难。最后,海浪一直把我冲上了岸,等浪势已尽,退下去后,才把我留在那半干的岸上,但我已经被灌得半死了。看见自己已经靠近陆地,便爬起来,拼命向陆地跑去,免得第二个浪头再把我卷入大海。可是我立刻发现,要想躲开这巨浪,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看见海水像山一样扑向我,就像一个来势凶猛的仇敌,难以抵御。我现在只能尽量屏住呼吸,尽力使自己浮出水面,竭力向岸上游。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浪头打来的时候把我往岸上冲,退回的时候不要再把我卷回去。
那个巨浪向我扑过来,一下子把我淹没在差不多有二三十尺深的海水里。我感觉到海水猛力地快速地把我向岸上推去。我屏住呼吸,拼命向前游。当我快屏不住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子往上一浮,头和手都露出了水面,虽然只露了不到两秒钟,却使我得以重新呼吸,获得勇气,并大大减少了我的痛苦。紧跟着,我又被浪头压到海底,半天上不来,但时间不太久,我总算支持住了。等我觉得浪势已尽,要退去的时候,我就拼命在后退的海浪里向前挣扎,我的脚又重新接触到海滩。我站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等海水完全退去就拔起脚拼命向岸上跑去。但这个办法还是不能使我逃开海水的袭击,巨浪又一次从背后涌来,一连两次把我像以前那样卷了起来,推向那平坦的海岸。
这两次巨浪中后来的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当海水像以前那样推着我向前冲去的时候,我猛然撞在一块石头上,完全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原来这一撞,刚好撞在我的胸口上,使我出不了气。如果这时再有一个浪头打来,我一定会被憋死在水里。可是,在第二个浪头打来之前,我已经苏醒过来,看到自己又要被海水淹没,就死死抱住一块岩石,尽可能地屏住呼吸,直等海水退去。此时因为离陆地已经不远,浪头已没那么高了,我紧紧抱住岩石,等水退去之后,又往前跑了一阵,一直跑到离岸边很近的地方。虽然后来的一个浪头几乎盖过我的头顶,却不曾把我淹没,也没把我卷走。我又向前跑了一阵,终于跑到了陆地上。我攀上岸上的岩石,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谢天谢地,我终于脱离了危险,海水再也赶不上我了。
我已经登了陆,平平安安地在岸上了。我抬头仰望,感谢上帝,我保全了性命。几分钟以前,我还没有生还的希望。我相信当一个人像我这样死里逃生时,他心中的那种狂喜,是无法形容的。我现在完全能够理解英国的风俗:当一个罪犯被套上绞索,打上结子,正要被行刑的时候,忽然得到赦免,这时人们照例要请一位外科医生来,一面给他放血,一面把消息告诉他,免得这意外的消息使他血气攻心,晕过去:
突如其来的喜悦,
正如突然降临的忧伤,
起初的刹那间,
同样地惊心动魄。
我在岸上高举着双手来回走动。此时,我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脱险的经过中。我做出千百种古怪的姿势,想到那些淹死的同伴,我断定除了我之外,决不会有一个人逃生,因为,我再也没见到他们的影子,只见到几顶帽子、一顶便帽、两只不成对的鞋。
我放眼眺望那只搁浅的大船,这时海上烟雾弥漫,船又离得很远,难以看清。我不由得想:“上帝啊,我怎么可能上岸呢?”
我能劫后余生,深感庆幸和慰藉。想了会儿,我开始环顾四周,看看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我欣喜的心情立刻低沉下来。换句话说,我觉得自己虽然脱了险,这种脱险却非常可怕。因为我浑身湿透了,没有衣服换,同时也没有东西充饥止渴,我看不到任何出路。要么活活饿死,要么被野兽吃掉。特别使我伤心的是,我没有任何武器可用以打猎过活,或者用以抵御那些要猎取我做食物的野兽。我身边除了一把刀、一个烟斗和一小匣烟叶,别无它物。这个发现使我忧心忡忡,有好一会儿,我在岸上跑来跑去,像个疯子。夜幕降临,想到野兽多半在夜间出来觅食,我的心情很沉重,如果这地方有猛兽,我的命运会怎样呢?
这时我能想出的惟一办法,就是爬上附近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这棵树有点像枞树,但有刺),我决定在上面坐一整夜,第二天再去考虑怎么死,因为我看不出一点求生的希望。我从海岸向内陆走了八分之一英里,想找些淡水喝,居然给我找到了,这真使我大喜过望。喝完水后,我又取出点烟叶放在口里充饥,然后爬到树上,尽量躺得稳稳的,免得睡着了掉下来。我又从树上砍下一根树枝,做成短棒用来防身,然后就安歇了。由于过分疲倦,我一下子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非常舒服。我相信,任何人处在我的境地,都不会像我睡得这样舒适。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精神焕发,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这时天气清朗,风暴停息了,大海也不像以前那样波涛汹涌,然而,最使我惊奇的是,那只搁浅的大船夜里已被潮水冲得飘浮起来,差不多冲到我先前被撞伤的那块岩石附近了。现在这船离我不过一英里远,看起来还好好地直立在那里。我很想到船上去取些我急需的东西。
我从住的树上爬下来,向四周望了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只小艇已经被风浪冲到沙滩上,在我右侧约二英里处。我想沿着海岸走到它旁边去,但却有一条大约半英里宽的小海湾横在中间。我决定暂不去小艇处,因为我最关心的是到大船上去,希望在上面找到些度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