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常如服侍着吴景辰穿戴整齐,骑跨高头大马,朝着朱雀门内的太常寺走去。
鲜衣怒马,少年意气,十六岁官拜四品的显赫,足够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以冠绝古今之势,睥睨仕途中人。然而吴景辰的脸上,却没有丝毫骄傲欢喜,只淡淡地,透着无奈。
若陈师叔能起死回生,他宁愿不做这太常少卿。
师兄弟两人沿着清明渠一路往北,吴景辰随口点评着长安城的风水布置,也无非是二十五条大街,划分一百零八坊,十三座城门寓意年年闰余,太极宫面南背北象征王气中兴,承天门里存见龙在田之象等等,大多是风水入门手段,常如却听得津津有味,也颇有收获。
如此两人穿过朱雀门,迈入太常寺,自有仆役迎上前来。常如无品无级,不能随师兄上堂面见诸位官员,好在他服侍陈远道多年,与一众仆役相熟,自有去处。仆役们不认识吴景辰,却认识他身上的少卿公服,这就躬身行礼,道:“少卿来了,老爷们恭候已久。”
吴景辰微微点头,吩咐仆役敲响云板,召集寺中官员。少顷,便有三十六声云板震彻宫墙,太常寺上下大小官员云集在大堂之前,凡几十人,与他一一见礼,随即一并走进正堂。
一进正堂,众人便是愣住,就见太常卿不知何时端坐在主座上,面沉似水,朝大伙儿冷冷看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昨天紫宸殿中,吴景辰与太常卿的争执,已经传遍太常寺上下。众人都晓得长官不合,这便收了笑容,沉默落座,留吴景辰一人站在殿中,直视太常卿的双眼。
“吴景辰,你很好。区区黄口小儿,仗着花言巧语,以为有天后撑腰,就能坐稳了这太常少卿的位置?但不知你何德何能,又有多大的造化,受得住天恩浩荡,吃下这四品皇粮?”
吴景辰闻言微笑,伸手从腰间扯出象牙笏板,捧在手里,拱手道:“下官拜见寺卿,多劳寺卿挂念。红尘功名利禄,到头来一抷黄土,下官为师叔而来,无意在官场纠缠。”
一见他抽出笏板,所有人都匆忙起身,太常卿更是侧过身子,不给他拜。众人原非怕他,而是怕他手中的御赐之物,更怕他笏板上鲜红夺目,繁复无比的符篆。
皇家赏赐的东西,与寻常珍宝不同,自有天恩加持,不可等闲视之。武后临朝听政二十载,赐下的笏板只有五副,其余四副都被当传家宝供起来,只有吴景辰当真随身携带,也不怕稍有损毁,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而他画在笏板上的符篆,更是其师门秘传“大衍朱砂剑”法门,象征大衍宗神威。太常寺众人,大多敬天礼神,养道存真,对大衍宗高人十分敬畏,不敢亵渎,自不愿受朱砂剑一拜。
太常卿脸色变了几变,好容易沉住气缓缓开口,道:“红尘滚滚,波浪茫茫,宦海沉浮,哪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为官三十五载,任太常卿一十六年,眼见大唐开国一甲子,你大衍宗出了七位少卿。连陈远道在内,前六任少卿皆不得善终;你小小年纪,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么?”
吴景辰眼皮一跳,暗道这事儿自己可不知道;来时师父只教他朝中规矩,并不曾提起枉死的六位前辈。一念至此,他便将笏板收回腰间,耳听着众人松了口气,才轻声道:“死生自有定数,寺卿何必危言?若我命犯死劫,也是与人无尤。当务之急,我只想查明陈师叔死因,还他个公道,其余不作他想!”
他收回笏板,其实就是向太常卿示弱,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愿意咄咄逼人。然而太常卿却不依不饶,冷笑道:“说得轻巧,却没这么简单。你身为少卿,就该承担太常寺公务,不得偷闲。我现将太医、太卜和太乐三署之权,移交给你。从今日起,你便是三署上官,负责三署事务,一切得失赏罚,皆由你自己承担!”
说完这话,太常卿便气哼哼起身离开,走向后堂耳室。
太医、太卜和太乐三署四令,闻言就一道走上前来,朝着吴景辰拱手作揖,齐声道:“下官拜见少卿!”
吴景辰稍稍一愣,随即露出一丝微笑,看向太常卿的背影,低声道:“这老头,有点意思……”
如此一来,他在太常寺中,便是有了地位,掌握三署实权。太常卿嘴上硬气,始终不敢违逆太宗皇帝的规矩,不能叫他做个空头少卿。医卜之事,吴景辰本身擅长,宫乐虽然复杂,也轮不到他上殿献丑,故而执掌这三署公务,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难。
在这事上,太常卿并没有为难他,甚至还为他考虑,给下了最适合他的差事。
接下公文官印,吴景辰大步朝主座走去,不顾众人眼光,一屁股就坐定,道:“闲言少叙,不敢耽误诸位公事繁忙。请问各位,我师叔遇难之前,可有异状?”
他这话问出来,在场众人都是打起了精神,不敢懈怠,就听太卜令开口,道:“陈少卿为人谦和,与世无争,此番遭劫,纯属无辜受累。”
陈远道死在相府之中,朝中传得沸沸扬扬,有甚者妄言右相乃是陈远道所杀,各种流言飞得满天都是。如今太卜令这句话,总算叫吴景辰心中一定,想着有了线索,连声道:“太卜令知道什么,直言说来,不必吞吞吐吐!”
太卜令无法,只得道:“是。事关右相,下官不得不谨慎些。半月之前,陈少卿算定右相死劫将至,死期就在三月初三。此事惊动圣人,圣人借出金吾卫保护,又交代我等不许多言……最终右相还是遭劫,连累陈少卿也遇难……”
“我师叔精通大眼卜法,把握因缘际会,若然算定右相死劫,就该知道他因何而死,死于何人之手。他可曾与你们说起?尔等不必害怕,更不必隐瞒,大衍宗不容门人惨死,必不会教你们受了牵连!”
“少卿恕罪,属下不敢隐瞒。只是陈少卿那几日忧心忡忡,烦恼重重,并未与我等多言。陈少卿乃我等上官,为人谦和,他遇难我等都心痛难安。这几日太卜属上下都在祈求天意,就为了能还陈少卿一个公道。”太卜令小心回话,仔细观察着上官的脸色。
吴景辰遗憾摇头,道:“也算你们有心,对得起同僚情谊。只是推演卜算,若无三才六时相合,或是牵涉自身,心血来潮,很难算出个子丑寅卯。若非如此,万事皆可卜算,还要刑部和大理寺作甚?说到大理寺,崔寺丞正在门外等候,请他进来。”
在外待诏的仆役急匆匆跑去,不多时果然把崔华霍领上了堂来,才听太卜令轻叹一声,道:“少卿的神机妙算,老夫算是见识了!”
崔华霍原本是来找吴景辰商量案情,却不料刚走到太常寺门口,不及通报,就被仆役请了进来,一时间有些发蒙,就听吴景辰开口,道:“崔寺丞稍坐,我正与诸位讨论案情。太卜令,你说陈师叔为右相忧心忡忡,难道他俩之间,有甚交情,能令我师叔登门守护?”
众人闻言一滞,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说话。
好半天,才听后堂传来太常卿的声音,遥遥道:“才上任就责难下属,大衍宗出的好少卿!莫焕之身为外戚,比我更难相处,平时贪敛无度,排挤同僚,欺压下属,朝中人所共知。陈远道虽然狂妄自大,蠢钝无知,也不会傻到与他为伍,更不能主动登门保护。若非陈远道被卷入,单论右相遇刺一事,简直大快人心!”
他这话一说出来,大堂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也只有官拜三品,位同宰相,能与左相分庭抗礼的太常卿,才能肆无忌惮,说出这种话来。连太常卿都看不上他的人品,可见右相的为人何等糟糕。
众人沉默,崔华霍更是如坐针毡。武后临朝时期,李唐的官员做到三品就是顶天,再往上的一品二品,便是国公侯爵,乃是恩宠,原非实职。朝中三省六部长官,都是正三品的官阶;九寺五监之中,却只有太常卿是正三品,其余大理卿、国子祭酒一流,则都是从三品。
相应地,以长官为上限,太常少卿是正四品上,大理少卿却是从五品下,九寺少卿之中,吴景辰的品阶也是最高,无人能出其右。
这便是太常寺号称九寺之首的底气。
长官开了口,太卜令才敢继续道:“不错。那日朝会之后,陈少卿提醒右相小心,却惹得右相大怒,差点举拳殴打,他俩绝无交情。右相树敌太多,遇刺原不稀奇;只是陈少卿……老夫想不通,很是莫名。”
“咄咄怪事,的确莫名。陈师叔半月前算定右相将死,也算定了自己的死劫,才会安排一切,待我前来。他已经准备赴死,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解释,不合常理,也不合他的脾气……崔寺丞,我师叔的尸身,现在何处?”吴景辰沉思片刻,道。
“就在大理寺中,右相也在。”崔华霍此刻已经明白了局势,才知道大理卿为何允许太常寺插手刑律,才知道为何三品大员遇刺,会由自己一个六品小官负责。
从一开始,大理卿就借着大衍门人遇刺为由,把这烫手山芋抛给了太常寺和大衍宗,抽身事外。细想起来,要是陈远道不被卷入其中,只怕这件案子,根本不会被人重视。毕竟,以右相的为人,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人海茫茫,难不成先把满朝文武都抓起来,逐一刑讯?
而且,抛开虚无缥缈的预言和宿命不论,皇帝高高在上,为何禁止太仆令说出实情?
“先带我去验视,之后再作商量。”吴景辰一句话说出,就起身朝外走去,直叫众人一愣,原不知他这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