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华霍为案子来过几次,与相府的管家相熟,门子通报之后,就有几名家奴涌上前来,领两人绕过灵堂,朝书房走去,才叫崔华霍奇道:“前两次来,都只有一人相陪,今日为何有这么多人?”
闻言就有一名家奴赔笑,道:“崔老爷一个人来,自然无妨,吴老爷却是贵人,我等不敢怠慢。老夫人吩咐了,老爷蒙冤遇害,辛苦少卿奔走,命小的好生服侍,助少卿一臂之力!”
吴景辰轻笑一声,道:“好,多谢老夫人美意。我自当不负厚望,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右相一个公道!”
那家奴一滞,谄笑僵在脸上,一时接不上话。莫右相为官如何,相府上下都心知肚明,晓得自家老爷生前树敌太多,死后也留下不少把柄,不怕没人帮着伸冤,就怕吴景辰一查到底。事实上,莫右相并不想要什么公道,老夫人和昭仪也不想要什么公道,他们只想要右相安安静静躺着,风风光光出殡,别给活人找麻烦罢了。
然而那书房里不只死了右相一人,吴景辰还要为师叔讨个公道。他得了天后的旨意,奉旨踏勘现场,相府不敢阻拦,只能多派几个人盯住,万一真被他查出蛛丝马迹,也好尽早防备,免得造人算计。
绕过九曲回廊,穿过山水庭院,崔华霍指着小竹林中一间雅室,道:“少卿,就是那里。你们几个,头前带路!”
家奴们你推我,我攮你,谁也不敢上前去推开书房大门,尽皆被那飘忽鬼火吓破了胆,生怕一开门就被阴火缠上。吴景辰瞧他们这般,心中便有了计较,暗道:“原来陈师叔布下迷阵,不单是为引我前来,更是拦着他们进去!若非如此,只怕这书房早被搬空了!”
心里想着,他自顾迈步上前,不顾崔华霍阻拦,一把就推开书房大门,眼瞧着凭空生出火光隐约,这就有两团蓝幽幽的鬼火朝他扑来。吴景辰冷笑一声,扬手拂袖,带起清风。那两团鬼火就被气流带偏,与他擦身而过,冲着相府家奴扑去,吓得他们惊叫不止,乱成一团。
“崔寺丞,进来罢,这火不伤人。心里没鬼,自不会见鬼,我倒要瞧瞧,这屋里藏了什么鬼!”
崔华霍见他从容,心中便镇定许多,又瞧那阴火飘忽,追着家奴们打转,也不曾烧伤他们,便点了点头,迈步进屋,道:“少卿一身正气,自然万邪不侵;下官乃是莽夫,神鬼也怕恶人,哈!”
玩笑话说出口,崔华霍却笑不出来,才见那屋中凌乱不堪,书案卷宗四散遍地都是,四周墙上地上都是血污,有几处还沾着已经干枯的烂肉,血腥味隔了多日不散,直往鼻腔中涌来。这场景他之前已经见过,时隔多日,再见依旧骇人,更多了一丝丝蓝火绕着人打转,就叫他宛如置身九幽地狱一般。
吴景辰皱眉环顾四周,叹道:“原来如此,我说他们怎不一把火烧了书房!始终来迟一步!崔寺丞,你说的琉璃盏何在?”
崔华霍小心上前,尽量不碰到任何东西,引着吴景辰看向书案一旁,道:“少卿请看,就在此处。当夜金吾卫搜查刺客,搬走尸身,无意间打碎了灯盏。”
吴景辰蹲身看去,果见一尊莲花模样的灯座倾倒,周遭散落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这一片地上的血渍比别处浓重许多,被灯油浸透,渗入地板,暗红如手掌形状。
“搜查刺客也好,搬运尸体也罢,打碎灯盏情有可原,也不至于将屋子翻成这样,没有必要……怕是有人趁乱拿走了要紧的东西……嗯?崔寺丞,你来看!”
吴景辰小心翻动着琉璃碎片,眼神一凝就将其中一片捻起,举到崔华霍眼前,叫他看得清楚。崔华霍一看便倒吸一口冷气,才见那碎片上一个针尖大小孔洞,不像是本身所有,倒是与右相颈间的针孔有几分相似。
他入大理寺多年,经手的案子不计其数,经验丰富,更有敏锐的直觉,念头还没有成型,就脱口道:“好高明的武功,好厉害的暗器!”
吴景辰看他一眼,面带赞许,轻声道:“不错,此乃高明武功——不对,要是他打灭了灯火,金吾卫片刻就能发现异状。片刻光景,足够他杀死右相,却不足以对付陈师叔……”
崔华霍此刻也回过味儿来,疑惑道:“照金吾将军所说,他进门时,这琉璃盏灯火未灭,尚能看清右相端坐案前;陈少卿在那个角落,正襟危坐,不见打斗痕迹。”
“灯火未灭……不见打斗痕迹……不可能,难道陈师叔束手赴死?”
崔华霍想起那日大理寺外,吴景辰气吞山河,以六甲秘祝震慑一众贼人的场景,不由点头,道:“陈少卿若施展神功,势必会惊动屋外守卫;若是他先遇难身死,右相也该大声呼救……吴少卿,恕我冒昧,敢问陈少卿武功如何?”
“大衍宗武功,非是常人所能理解。我不是陈师叔对手!”
崔华霍听得冷汗涔涔,暗想吴景辰当日以一敌十,尚能游刃有余,全身而退;陈远道比他更胜,是要有多厉害的武功,才能一击得手,取他性命?
摇摇头,吴景辰站起身来,道:“先不说这些,崔寺丞,仔细搜寻可疑之物!”
崔华霍领命称是,一面翻捡整理地上散落的杂物,一面担心道:“少卿之前说有人来过,拿走了要紧的东西,会不会……”
“我要找的东西,一定还在屋内!陈师叔把握因缘际会,苦心安排,布下迷阵,就不会有疏漏!”吴景辰言之凿凿,将血污书卷逐一翻开,细细查验,却都是些古籍抄本,经史子集之类,毫无特殊。
崔华霍不懂占卜预言,心中多少有些怀疑,然而眼见吴景辰找得细心,他也就不说什么,拿出看家本事,仔细搜索起来。
“两位老爷辛苦,刁奴多有怠慢!”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两人回头一看,一群家奴将书房大门堵住,领头一个中年人衣着讲究,身材矮胖,表情十分恭敬。
崔华霍一见此人,连忙起身,道:“大管家来了。烦请禀报老夫人一声,奉天后谕旨,大理寺要查封此间书卷文案!”
大管家眼睛一眯,恭敬道:“回崔寺丞,此间一切,任你翻捡,要想带走,却是万万不能。我家老爷两袖清风,生前最喜爱的,无非是些书卷,请崔寺丞行个方便,给老夫人留个念想吧!”
崔华霍一怔,就知此事难为。他瞧吴景辰抱着书卷翻阅,一时半会儿瞧不出端倪,便打算将其全部带走,留待日后详查。奈何大管家不松口,他也不好撕破脸皮,始终右相遇害,莫家乃是苦主,他无权查抄相府之物。
先前这书房被陈远道以鬼火拦住,相府之人不敢踏足此间;眼下吴景辰破了迷阵,他们就再没了顾忌。只要两人一走,家奴就能把这书房搬空,美其名曰留个念想,其实一把火给烧了,纵有什么线索,也都要化为灰烬。
两人说着话,就见吴景辰走过来,道:“书卷可以留下,这盏灯却是证物。你着人仔细来找,将散碎琉璃收拢,不许漏了一片。若有缺漏,唯你是问!”
家奴对崔华霍不甚在意,对吴景辰就不敢放肆,才见大管家接过灯座,里外瞧了几番,确定只是普通灯盏,这才吩咐下人收拢碎片,小心包好,交给崔华霍拿住。
崔华霍拿着灯犯愣,不知吴景辰要着玩意儿作甚,正想再说两句,就听他道:“崔寺丞,我们走罢。”
大管家闻言上前,谄笑道:“少卿不必着急,大可细细勘验。你领奉圣人旨意,不可大意!”
吴景辰冷笑一声,道:“我倒想找一两本黑账,寻几箱金银珠宝出来。奈何来迟一步,这书房里少了些东西,验无可验,甘拜下风。倒是那几卷至圣名言极好,有益凝心养气,大管家又舍不得相赠,也就罢了,不多打搅!”
大管家哑口无言,心里也有些发虚,只在脸上强撑着不显。右相遇刺当天,金吾卫搬走尸体以后,老夫人就下令取走了某些东西,存在别处。这原本不合规矩,但金吾卫早得了皇帝喻示,假装不知,琉璃盏也是那时打破。
照理来说,这书房中已经不存在有损右相清誉的东西,故而大管家才让吴景辰随意勘验,看他这般气恼,就知他确无所获。只是他顶着太常少卿的名号,又是陈远道师侄,保不齐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就不知他究竟晓得了什么。
吴景辰可不管他如何生疑,这就与崔华霍一道离开相府,走出老远,才压抑不住,大笑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路旁还有哭祭右相的流氓,就他活像个疯子一样,开怀大笑,难以自持,直叫崔华霍大惊失色,连声道:“少卿!少卿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