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岁的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多才多艺,尤其有音乐天赋,对未来的职业有许多模糊的想像,内心挣扎不已。一七四三年夏,他在巴黎获得一个看来颇为引人的机会:以秘书身份,陪同法国使节德·蒙太古(de Montaigu)先生前往威尼斯。
虽然卢梭跟一位法庭书记和日内瓦的雕刻师傅学过,也在法国贵族家里当过仆役,做过口译、音乐老师及土地局的职员,但至今尚未想过从事外交。于是他表示感谢,接下这个职位,不过谈到薪水多寡时,却是出奇困难:卢梭不过要求微薄的一千二百法郎,但公使只愿给他一千。卢梭拒绝,公使便带着另一位秘书上路。然而,两人一到威尼斯便起了争执,这位秘书遭到解雇。卢梭这时受到聘用,薪水一千法郎,外加二十金路易的旅费。
一七四三年七月十日,这位新任的公使秘书搭乘驿马车离开巴黎,经过里昂,前往马赛。卢梭在那停留几天,接着乘船前往土伦(Toulon),八月十一日抵达热那亚。他在那被强制隔离十天,因为当时附近地区瘟疫肆虐。在强制停留结束后,他继续“游历伦巴底地区,十分愉快,见到米兰、维洛纳(Verona)、布雷西亚(Brescia)、帕多瓦,最后终于……抵达威尼斯”。卢梭在他著名的《忏悔录》这样提到。
德·蒙太古先生在外交事务上,显然比不上他的新秘书。九月四日抵达的卢梭,立刻面对一大堆公使根本无法解译,更甭提处理的文件。有着迅速理解能力的卢梭认真专心工作,并且懂得意大利文,因而轻松胜任。
对卢梭而言,包括签发付费护照在内的公文往来,并不复杂,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彻底走访威尼斯,参与节庆活动和其他的娱乐消遣。他尤其对音乐感兴趣。“巴黎人对意大利音乐的偏见,我也带了来,”他写道,“但我的天性中有着敏锐的感受,偏见无法一直抗衡下去。于是我很快就像懂得意大利音乐的人一样,热爱上这里的音乐。”
对他来说,再也没有比乘着自己的摇船前往剧院,待在自己的包厢聆听意大利咏叹调更美的事了。然而,有晚他在圣克利梭斯托摩(San Chrysostomo)剧院听歌剧时睡着了,只在梦里欣赏音乐。最后,唤醒他的不是乐团洪亮的乐音,而是一首轻柔的曲子。“仿佛如梦初醒,让人迷醉,那声天籁,让我眼耳同时绽开!”卢梭如痴如醉说着,“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身在天堂。”
在他看来,所谓“学校”(scuole)的音乐是种音乐享受,胜过所有剧院。这些“学校”是贫穷年轻的女孩的救济院与教养所,威尼斯共和国在她们婚嫁或献身修院之际,会赠与她们嫁妆。这些女孩从事的才艺,主要是音乐。这种学校共有四所,其所属教堂在星期日会举办晚祷弥撒,有大型的合唱团和乐团演出意大利作曲家的作品。合唱团全是二十岁以下的女孩,在围着栏杆的讲坛中演唱。卢梭完全陶醉在这些年轻女孩柔美的声音中,但狠狠抱怨“那些讨厌的栏杆,虽然透出乐音,却遮住这些唱出天籁的天使美丽的容颜。不久后,我的话题只有她们”。
最后,卢梭告知院长自己很想在近处看看这些年轻的歌手,没有栏杆遮挡。“踏入那个我急切想见到的美女所在的大厅,我感到一阵这辈子前所未有的情爱悸动,”卢梭表白道。至今为止,他只听到女孩的声音和名字。院长这时向他一个个介绍:“过来,苏菲(Sophie)……”(她真是难看,卢梭表示),“过来,卡蒂娜(Kathina)……”(她只有一个眼睛),“过来,贝汀娜(Bettina)……”(天花毁了她的脸)。这些女孩没有一位符合卢梭的梦想典范;他感到无比失望。然而,他内心深处蓦然起了变化:“我告诉自己,没有灵魂是唱不出这种音乐的,她们一定有灵魂。最后我打量她们的样子完全改变,离开时,几乎爱上这些丑陋的小女巫……我最后平静下来,继续沉醉在她们的歌声中,她们的声音装扮了她们的容颜,只要她们唱着,不管我的眼睛怎么看,我就是觉得她们无比美丽。”
为了更加积极陶醉在音乐之中,卢梭租了一台大键琴,并很快找来几位音乐家,一起排练特别悦耳的歌剧段落,举办小型音乐会。当他在巴黎开始创作的歌剧《风流缪斯》中的两首芭蕾舞曲在知名的克利梭斯托摩剧院演出时,卢梭兴奋不已,是由“娇小的贝汀娜这位甜美可爱的女孩”领舞。贝汀娜是卢梭一名西班牙友人的情人,他们常常一起在她家消磨夜晚。
“由于我正好说道女孩,那在威尼斯是避不开的。”卢梭在《忏悔录》中转到了音乐以外另一个让他感兴趣的话题。他一直排斥妓女,但又无法接触到其他的威尼斯女子,因为他的身份有碍他进入城里多数民宅。由于顾忌父母,他不敢追求熟人漂亮的女儿。至于普鲁士国王代办的女儿,一名他十分倾心的卡坦尼欧(Cattaneo)家族的女子,也已和一名富有的年轻人订婚,而他也是卢梭的好友。“他的薪水为一百金路易,我的才一百金币,更何况我不想得罪朋友,我也知道在哪都不该扮人情夫,尤其钱包空空,在威尼斯更不该有这念头,”卢梭心知肚明,并得到教训,“于是我在这个城市和在巴黎一样,一年来未近女色,而十八个月后,又动身离开,没有……我只有两次接近过异性。”
卢梭以他《忏悔录》中时而让当代震惊的典型坦白,交代了这两次经验。威尼斯一位名为多明尼哥·维大利(Dominico Vitali)的贵族,给了他第一次进一步认识女人的机会。大家在宴席上说道威尼斯的消遣活动,在场的威尼斯人抱怨这位法国客人不理睬威尼斯独一无二的迷人的交际花。尽管卢梭不想理会这个指责,却在有违自己意愿、品味与感受下,被唆使去拜访一位他朋友推荐,以“帕多瓦之女”走红的交际花。
“我们拜访的这位帕多瓦之女有张漂亮甚至可说美艳的脸蛋,不过那种美并不合我口味,”卢梭说道,“我喝了冰凉的饮料,请她为我唱些曲子,半小时后,我准备离开,在桌上留下一个金币,但她似乎不想收下,觉得不配,而我却笨得要她别这样想……”
在这位美丽的帕多瓦之女自觉无愧地收下金币后,卢梭深信自己已经染上性病。一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就招来医生,开立处方。接下来三周,这位自负的病人一直等着有什么不幸的症状或至少一点轻微的不适出现。他无法相信自己会毫发未损地离开这位美女的臂弯。“医生想尽各种办法来安抚我,”卢梭写道,“最后他只能说我的体质特殊,不易受到感染,来让我心安……”
卢梭的第二次艳遇发生在船上,他和一位朋友被船长邀请上船。正当大家用餐之际,一艘摇船停靠过来。“我见到一位年轻、美的令人炫目、穿着迷人,而且动作灵巧的女子上了船,三两步便来到船舱,很快坐到我身旁,我都来不及想到该给她添一副餐具,”卢梭描述着这个显然事先安排好的艳遇,“她是位褐发女子,最多二十岁,非常迷人活泼,只会说意大利话,单单她的声音就足以让我昏了头。”
更糟的事还在后头。这位年轻女郎假装卢梭是她的老朋友,搂着莫名其妙的他亲吻着,让他神魂颠倒。卢梭热火中烧。“她控制住我,仿佛我是她的奴隶,要我帮她拿手套、扇子和帽子,要我去东去西,做这做那,而我不敢有违……”卢梭一下午都和她在一起,去慕拉诺岛,帮她买了许多小玩意,还得帮她付上许多她大方赠与的小费。晚上,他和朋友陪女孩回家,卢梭深为她的美丽与气质着迷,要求隔天能在她住处约会。
我见她穿着一件只在南方国家才有的迷人夜袍,我不想多加描述那件衣服,尽管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只想说她的袖口和胸口镶上丝边,配上粉红色的缎带。我觉得这让美丽的皮肤更显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在威尼斯是种时尚;效果果真动人,我都讶异未曾见到这个时尚席卷法国。至于将要来临的乐事,更是无法想像……
卢梭自觉在七重天。他如痴如醉说着,和他的朱丽叶塔(Zulietta)相比,修院里的年轻处女不太活泼,而苏丹宫殿中的美女则不够生动,对凡人心灵来说,从未有过如此甜美的享受。
不幸的是,尽管这位热恋的人有这些诱惑,他的理智依然从中作梗。卢梭迫不得已发现朱丽叶塔这位让君王都会臣服的自然杰作,最后竟然只是一位人尽可夫的街头流莺。“我不再欲火焚身,反而一下感到自己血液冰冷,双脚颤抖,觉得不适,坐了下来,开始像小孩般哭了起来。”
卢梭再也无法自持。虽然,经验老到的朱丽叶塔一下无法明白,但依然试着温柔地安慰沮丧的情人,转移他的焦点。卢梭逐渐平静下来,但却察觉“某个未知的东西摧毁了她的魅力”。一个新的念头迫使他终于“豁然开朗,这个我所见过最迷人的女人不过只是一种怪物,被自然、人类和爱情所唾弃”。在这种内心压力下,不幸的卢梭突然开始挑剔朱丽叶塔的身材。
这就有点过分。朱丽叶塔有点脸红,默默起身,坐到窗边。当卢梭想坐到她身旁时,她又立刻起身,在房内游走,扇着扇子,然后以蔑视冷酷的语气对他说:“亲爱的,你最好别碰女人,去学数学吧。”
“我总感到无谓的遗憾,”卢梭写道,“失去她,我并不难过,但我要承认,我一直在意自己在她心中只留下可鄙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