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运河旁吃顿简便的中餐。玛格丽特披萨香味四溢,绿色色拉鲜艳动人,卡本内(Cabernet)红酒在杯中闪耀,阳光洒在摇晃的摇船、拥挤的水上巴士、载着饭店换洗床单的货船及税务机关笛声急迫、穿越繁忙水道的快艇。这座世界最美的城市,每天都是如此。
“公共汽船”(Omnibus)披萨店就是这样一个可以综览这一切的地方,离里亚多桥(Rialto)水上巴士站只有几米远,从桥上就能看到店外红蓝相间的大太阳伞。伞下摆设着几张四人座的桌子,一个漆成绿色的细铁栏杆护着客人不会掉落到深绿色的运河中。
我坐在运河旁披萨店前的一张太阳伞下,欣赏着威尼斯最著名的河道上缤纷的场景。河水拍打着河堤,啪啪出声。光秃细长的树干突出水面两三米,用来停放摇船。对面两艘黑色摇船旁的木桩标界间,也停泊着颜色明亮的汽艇。一艘警察快艇呼啸而过,溅起水花,系住的摇船啪啪起伏,不一会又平静下来。温和的十月太阳,透过太阳伞间的空隙,洒落在观光客舒坦的脸上。
里亚多桥后头,可以见到德国货栈(Fondaco dei Tedeschi)的屋顶。今天,那里是个邮局,而五百年前,这个有间雄伟入口大厅的大型建筑是德国人的贸易中心,正值彼特罗·阿雷提诺的时代。就在这里转角处的圣露卡(San Luca)小教堂,葬着阿雷提诺,没有墓碑,因为他被当成异端,但事实上,在他活着的最后几年,他一直想着成为一名红衣主教。
乍看之下,“公共汽船”披萨店和其他许多大运河岸旁的披萨店没什么差别,但这个店铺大有来头。只要我们蜿蜒穿过众多的观光客与明信片和纪念品商贩,在“公共汽船”前弄到一个座位后,是有足够的时间在上菜前打量一番这间披萨餐馆左右两侧古老宫殿雄伟的墙面。这样便会注意到,这间店铺并不像一间现代的披萨店一样厕身在新建筑中。“公共汽船”可是自信地窝在一栋有着高窗、狭窄、几乎可说窈窕的宫殿中,介于风化了的华丽宽大建筑间。这栋四层楼建筑是哥特式风格,已有七百年的历史,让人难以置信。在这栋被称为当多罗屋(Ca Dandolo)或当多罗宅子(Palazzetto Dandolo)的威严的小宫殿中,住的再也不是威尼斯的贵族家族,而是披萨师傅路易奇·安奇洛托(Luigi Ancilotto)。
“我们经营这家披萨店已经三代,”敦实矮小的路易奇·安奇洛托说,他刚卷起袖子走出厨房,有点汗湿,手臂粗壮有力,目光亲切。“以前这栋宅子中,有间咖啡馆,当时就叫做‘公共汽船’,我们干脆就沿用下来。”
今天,一间位于哥特式宫殿中的披萨店,在威尼斯显然不会被当成破坏风格的事。许多位于这条世界知名水道两旁的雄伟古老宫殿,早已没有私人住在里面。“对私人屋主来说,开销实在太高。”披萨店老板解释。银行或保险公司已迁入一些宫殿中,其他的空置,并待价而沽。许多宫殿则被市政府当成办公室,有些成了博物馆。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住过,并在一八三三年去世的房德拉明—卡勒奇宫(Palazzo Vendramin-Calergi),在冬天时成了威尼斯的赌场。那一栋宫殿中有间披萨店,又有何妨?
再说,“公共汽船”这个名字很合一楼的餐厅,只见一条狭窄的走道贯穿用餐的座位。浅色的木头与红色的桌面构成的简洁家具,带有一种度假的气氛。一盏白色慕拉诺玻璃制成,让人忆起这栋宫殿早年辉煌的巨大吊灯,从低矮的二楼穿过椭圆形的中空天花板垂至一楼的餐厅。
或许当时咖啡店的店主在选择“公共汽船”这个名字时,也考虑到这个字的拉丁文含意:“献给众人”。
这个愿望毕竟实现了,至少对安奇洛托一家来说。因为和大运河旁的许多餐馆相比,坐在“公共汽船”里面与外头的客人并非只有一脸悠闲的外国观光客,也有会欣赏路易奇先生厨艺、穿着高雅的威尼斯人。那一批侍者在这不只端出不同口味的披萨,还包括面点、肉类与海鲜。由于这座小宫殿一楼与二楼的座位早已无法应付众多的客人,而多数客人在阳光普照的日子时,偏爱坐在外面享用美食,这家餐厅便有一部分移到外面。客人在这坐在铺着白布的桌前,一边用餐,一边欣赏热闹的运河。
如果这座古老的宫殿没有独特之处的话,“公共汽船”这间餐厅大概便和威尼斯其他的馆子一样。只有极少数的威尼斯人知道四百五十年前这里住着一位声名狼藉的人,就连观光局的人也不知道谁在这里住过、爱过、办过宴会与写作过。路易奇·安奇洛托这位坚持传统的老板倒是知之甚详。“那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彼特罗·阿雷提诺,”他带着狡黠的微笑说道。“他被称为‘非凡的阿雷提诺’,他这一生最后七年是在这座宫殿中度过,并在二楼去世,那是一五五六年十月。我们有份文献,稍等一下!”路易奇先生离开一下,带着几张老文献的复印件回来。白纸黑字上果真写道,作家彼特罗·阿雷提诺十六世纪时住过这座宫殿。“他不但是为重要的诗人,也是个知名的美食家。”披萨店老板笑说。但为什么不像其他艺术家的住处那样,在房子前有个官方标示,证明他在这住过?“我们这里大概弄不到这样一个标示,”路易奇先生表示怀疑。“虽然彼特罗·阿雷提诺当时全欧知名,但也十分具有争议。”
他当然是有争议,这位轻佻的诗人与青楼女子之友巨细靡遗地检视着君侯人物的私生活,并以第一位揭秘记者的身份名流青史。他亦是一名启蒙分子,以大胆的文章告知当代人不该盲从俗世与教会政权。他更是一名重要的书信家,尽情谈论着美食。
路易奇·安奇洛托详熟这位文艺复兴诗人的爱好:“阿雷提诺常常招待宾客,特别是艺术家,他和提香及丁托列托(Tintoretto)是朋友。这样一场宴会,大半时候也会邀请知名的女子。阿雷提诺多半自己下厨。”在路易奇先生不得不再进厨房前,又赶忙说了一件轶事:“阿雷提诺总是慷慨大方,有一次,一群外人经过,正巧几名阿雷提诺的朋友出来,激动地谈着他的厨艺。这些外人听到,以为这栋屋子是间餐厅,便走了进去,点了菜肴和饮料,并受到他们并不认识的阿雷提诺的妥善招待。等他们吃饱喝足后,准备付账时,阿雷提诺没向他们索取分文。等到阿雷提诺的一名友人对他们解释他们被谁招待时,他们感到无比吃惊。”
路易奇先生一聊,就差点忘了他的工作。他进厨房一会,指点一下,又再回来。“阿雷提诺不是威尼斯人,”他说,“他来自托斯卡尼,因此往往也做托斯卡尼菜,那都写在他信里,自然让我们感兴趣。如果我们的客人想尝一下,我们自然义无反顾。”他说的是食谱?还是厨艺秘诀?“不,不,有人想要,都可以查得到。譬如,他的托斯卡尼炖肉,便是配上胡瓜的炖小牛肉。肉切成小块,胡萝卜、辣椒、芹菜与洋葱全都切成小块,然后以热橄榄油炒过肉块,接着加入蔬菜,洒上一茶匙切成末的迷迭香,以胡椒、盐和一瓣切成末的大蒜好好调味,再来是——”路易奇先生想了一会,显然记不清楚食谱的后半部。“托斯卡尼炖肉再来怎么做——米配上酒和高汤,还有呢?”他朝厨房喊着。“胡瓜!”有人从烟雾弥漫的厨房中喊回来。“对半切开,除掉籽,再切成片!”
“没错!谢谢!”路易奇先生对他的厨房伙伴道了谢,再对好奇的客人重复说:“加上切片的胡瓜,全部一起炖上五分钟,可以配上白面包一起吃。简单,但味美。”
谢谢,路易奇师傅。我们现在知道了。
(一九九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