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在康纳雷乔区的一间小馆子前。店里座无虚席,我们便坐在外面的一张桌子旁。十月的傍晚还有暖意,但一条小运河上,吹来一阵湿冷的微风,朵娜·里昂(Donna Leon)在肩上披了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先来一杯水就好。”她对侍者说。
这个城区未被观光客占领,但仍接近圣马可广场与钟楼,这位侦探小说女作家从她住处的房间窗户就可看见。街灯在围绕着广场的宫殿与一般住屋斑驳的墙上,投射出粉红色的明信片般光彩。
十七年前,朵娜·里昂便已住在威尼斯。然而,尽管她的犯罪小说场景全都在水都中,这位女作家至今在这依然不太出名。她的书被译成许多语言,但仍无法以意大利文来阅读。这是这位女作家自己导致的。她很珍惜自己在威尼斯的默默无名。在她邻居眼中,她是“美国的女博士”,在威尼斯外某个地方教英美文学——事实上也是如此。由于担心城里的人可能对几乎真实地揭发他们那并不是一直都很正派的社会感到不满,布鲁内提(Brunetti)警官于是以许多语言办案,但就是没用意大利语。
这位敏感的犯罪督察在仔细调查威尼斯上下层社会时所发现到的,往往就像潟湖的湖水一般混浊。布鲁内提的案子发生在妓女与男妓出没的地区,在经济罪犯的势力范围,或往往只是显得高贵的文化圈子中。这位热爱音乐的女作家便把她的第一本犯罪小说《凤凰奇案》(Death at La Fenice),安插在著名的凤凰剧院,一名不受欢迎的德国明星指挥家在这离奇死亡。众所周知,这座凤凰剧院这期间也离奇被焚毁。
威尼斯的文化气氛是这位美国人在这定居的原因。她去美国,只是造访亲友。“我是在另一个美国长大的,”她说。“我三十年前在那念书时,美国还不像今天这样漫不经心、粗野与肤浅。当时还有真正的政治讨论,大家还读着讲究的书籍,更别提电视节目和音乐广播。”
音乐是继文学后,朵娜·里昂的最爱,说不定还位居第一位,她自己也还弄不清楚。莫扎特,尤其是亨德尔,是她最喜欢的音乐家。为了听一场亨德尔的歌剧,她会飞到世界尽头,这她付得起,但为什么是亨德尔?我问她。“我想那和幸福感有关,”她说。“亨德尔的音乐就是让我感到幸福!只需要听上几分钟,就会感觉到这点。亨德尔自己是个幸福的人。甚至在他严肃或悲伤的作品中,也总有着幸福的时刻。我自己也喜欢生活尽可能过得幸福。亨德尔就是这样——毫无例外!”她侃侃而谈。她仿佛无意间泄露自己的内心似的,开玩笑般举起自己的杯子说道:“祝一切和谐!”
她自己的生活至今看来过得十分幸福。身为爱尔兰人与西班牙人的后裔,她在一九四二年生于新泽西(New Jersey),在一个美国中产阶级家庭长大,受到良好照顾。家里从未有过真的严重的问题,她说:“我们是下凡成真的美国梦。”她表示,她以前认为生活事实上可以这样一直进行下去。她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抱负,因此也没有特定想从事何种职业。她从未梦想过要飞黄腾达。“少女时,我想像我的未来就是整天看书和听音乐。”
朵娜·里昂这时的观念已经改变,知道多数的女孩今天的想法不同。“但我是在一九四二年生,”她说,“五〇年代时,我那一代几乎不用担心未来的职业。我们虽然是在工作有一定价值,工作有用和正当的价值下长大,但同时也知道,我们在战争与经济危机后,会比父母活得更加轻松。我们觉得全世界为我们敞开着,我们只需下手去拿我们想要的东西。”
朵娜·里昂出于好奇,对生活下了手。完成了文学课程,交出了关于简·奥斯汀(Jane Austen)的博士论文后,她离开了家乡新泽西,彻底走访了其他的世界。只要有任何一到两年的工作,可以去到某个美丽的地方,在那生活,她都愿意接受。她于是到不同的国家找工作,在罗马做过导游,在伦敦担任过广告文案,在瑞士的美国学校教书,甚至也去过伊朗、中国与沙特阿拉伯。“真是可怕的一年!”对最后停留的地方,她想来还心有余悸;身为一名会自由思想的女子,她在那里一点都不受欢迎。
一九八一年,这位美国女子在她的梦中城市威尼斯定居,很快也找到合适的工作:在附近维琴察(Vicenza)一所美国马里兰(Maryland)大学分校教授英国文学。尽管她表示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名作家,她还是想保留这个职位:“这很有趣,”她说。“我喜欢这份工作,我的学生都很棒。”
还是年轻的大学生时,她就想来威尼斯。在她看来,威尼斯和歌剧便是天国的化身。她自己虽然不会任何乐器,也对错过学习感到非常遗憾,“但下辈子一定会学!”她保证。她一直相当嫉妒她的几位音乐家好朋友,可以轻而易举阅读乐谱,“就像我们读报纸一样!”她兴奋地表示。“他们阅读的时候会听到音符——真是神奇!”
但要怎么解释这样一位喜欢和谐、追求幸福的女人,会发展出相当成功的犯罪情节呢?一种精神预算上的必然平衡?一种恶灵的召唤,在紧急关头时以备不时之需?还是一种实际的看法,认为幸福与不幸相生相依?
“一定都有一点,”朵娜·里昂若有所思地表示着。“身为作家,我当然有负有社会政策上的责任。我多年来的旅行和从事各种职业的经历,让我眼界大开,因此也试着以自己的方式来解释并描述毫不和谐的状态。”
不过她第一本犯罪小说的灵感却来得意外。她和朋友在威尼斯听了一出歌剧,两人对指挥相当不满,“粗糙无比,装模作样”。演出结束后,她开玩笑想着如何一劳永逸解决这种音乐家,免得继续伤害音乐。她第一本书《威尼斯终曲》的点子于是油然而生。由于下笔如神,这位幸福的犯罪小说作家很快又接着出版几本小说,全都引起轰动。
但朵娜·里昂并未把她的犯罪小说写得惊险刺激。她至少把她笔下警官布鲁内提的私生活看得和在文学上完整铺陈水都犯罪一样重要。谈吐文雅的警官不只是位锲而不舍的犯罪专家,也是位亲切的丈夫和父亲。他多半或多或少和自己讨人喜欢与文雅的妻子,一起解开他那些头绪庞杂的案件。说来也巧,他的妻子是名文学讲师,在烹调番茄罗勒意大利面时,还能不断启发自己的丈夫。“我只是想要一位自己也会喜欢的警官,”作者解释。一位讨人喜欢的男人自然也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家。
相反的,朵娜·里昂自己却喜欢独居。“不然,我会觉得受到限制,而且我很珍惜能在世界最美的城市生活与工作的特权。”
(一九九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