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水面,从新河岸(Fondamenta Nuova)的码头已可见到教堂与祈祷堂的白墙、赭色的墓园围墙及后头亡魂之岛圣米歇高耸的树。
要是在十一月初搭一小段船过去,或许在万圣节,而初冬还有热力的太阳让潟湖荡漾的波涛闪闪发光,让渡船上威尼斯老妇人的菊花束绽放光彩,于是在船靠妥,穿过十字回廊后,会有一些小小的惊喜。
因为威尼斯的“流动墓园”在这依然明亮的日子中,根本不像一个伤心的地方。穿着黑服的女子话声热切、无拘无束,男人从容的脚步在石子地上嚓嚓出声,那份摆弄着小铲子、钩子、浇花壶和花束的忙碌,看来倒像是大型的亲朋聚会,而不是上坟扫墓。只有神父来到墓前,双手并合,低头致意,跟着匆匆画十字,微笑地收下一份暗中递来的谢礼那一刻,才安静下来一会。蜡烛的小火焰在缤纷的花束旁无声地飘忽不定。刺眼的阳光不时穿透树丛,落在石子路和白色的墓碑上,明亮晃眼,让人宁可暂时躲到巷子的阴影下或教堂中去。
这座一四六九年毛洛·寇杜西(Mauro Codussi)所建、有着严谨的古典正面的文艺复兴教堂,入口处一块光滑的墓碑便已立刻令人想起威尼斯的一位大人物:保罗·沙皮(Paolo Sarpi),一名服侍修会的僧侣,被视为现代派信徒的保护圣人。一五七九年,二十七岁的他被选为该修会威尼斯省区的大主持。他集神学家、自然科学家、史学家、信念坚定的人文主义者与虔诚的天主教徒于一身。“我从不敢否认任何东西,因为那绝不可能,”他有次写道,“因为我很清楚自然与上帝的造物无止无尽。”他的一个被当成威尼斯谚语而流存下来的看法,更加有名:“我从不说谎,但我不会对每个人说实话。”
保罗·沙皮的毕生事业,和他的勇气一样,同样让人印象深刻。被当代人称为保罗修士的他,写下权威性的特伦特(Trient)宗教会议史,帮伽利略(Galileo Galilei)建造望远镜,并在他的论文《论人类知识》中,先行提出了约翰·洛克(John Locke)的哲学认识。但沙皮亦敢向梵蒂冈指出,其领土要求和教会的神职任务矛盾,结果便是和教皇的罗马教廷冲突。一六〇六年,当威尼斯被逐出教会时,威尼斯议会向保罗修士求援。他呼吁抵抗,并出版一份文告,反对教会介入政治。企图将教皇统治地位凌驾世俗统治者之上的教皇保罗五世,最后不得不退让,却永不原谅保罗·沙皮造成的沉重打击。一晚,刺客在圣弗斯卡桥上攻击他,把他刺倒在地,不过沙皮挨过一劫。圣弗斯卡广场(Campo Santa Fosca)上的一个纪念碑,便在纪念这桩阴险的袭击。
再回到外头参观这座明亮墓园的访客中,很快便会注意到一些指示牌,标示出通往威尼斯著名客人的墓地:埃兹拉·庞德、伊果·史特拉文斯基(Igor Strawinsky)、塞尔盖伊·狄亚基列夫(Sergej Diaghilew)。一九七一年在纽约去世的史特拉文斯基热爱水都,想葬在这里。二十年前,他的歌剧《浪子的一生》在威尼斯凤凰剧院首演,引起轰动,获得成功。这位音乐家被葬在墓园希腊区一块朴实的白色墓碑下,妻子则安息在他身旁的墓地。两人不远处,立着他俄国同乡塞尔盖伊·狄亚基列夫的墓碑。他和狄亚基列夫一起完成了芭蕾舞作品《火鸟》(The Firebird)与《木偶》(Pétrouchka)。在这位狂野的二十世纪二〇年代“俄国芭蕾学派”传奇创始人狄亚基列夫下葬之际,有个戏剧性的告别场面:狄亚基列夫的伴侣与芭蕾明星塞尔盖·利法尔(Serge Lifar),随着他的朋友与老师跳入墓中——这个轰动的画面立刻就有些人跟着模仿。
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在威尼斯的最后日子,并不惊人轰动,而是完全默不作声。庞德死于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一日,在他八十七岁生日后两天。他位于墓园基督教区的墓,只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和一株小月桂树。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