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我到了这里。这里是城市中的天堂。”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在他一八三五年第一次造访威尼斯时,兴奋地表示。当他六年后再度光临时,这位画家与作家是这座如画的水都有如一场梦,是人类双手建起,成了真实的梦。那时在这童话般的美景中,还没有任何工厂烟囱耸立着。
然而,“新时代”悄悄来到。一八四五年,罗斯金惊恐地发现,威尼斯在短时间内尽往坏的地方改变:“低矮林立的砖造建筑,构成令人不安的剪影”,让人想起英国工业城市的郊区,它们浮出水面,一座铁轨大桥架起,成了“周围最醒目的物体”,“黑烟形成的乌云”抢走初来乍到者的目光。
但尽管有这种令人吃惊的坏事,罗斯金似乎还未放弃他的天堂之城。“尽管过去彻底改变整个世界的那几年,比过去五百年,更令威尼斯付出惨痛的代价,尽管现在接近这座城市时,再也没有动人的景象,最多只见到急驰的火车在轨道上减速下来,尽管许多宫殿永远坍塌了,但在这座城市中仍有许多会诱惑旅人的神奇东西……让人不去理会遭到蹂躏的规模。”小说与戏剧中的威尼斯已是明日黄花,是朵“凋谢的花”,是个舞台的梦,随着第一道天光的到来而消散。
一七九七年,这座至高无上的城市臣服于法国,接着被奥国统治,然后又再落入法国手中,一八一五年后,重新被奥地利统治。他们致力将威尼斯“现代化”:一八四六年,第一条铁路启用,并且安设煤气灯,更令罗斯金气愤。“想想这种新风格:在煤气灯下听小夜曲!”罗斯金嘲讽道。此外,市政当局还认真评估是否要将铁路一直铺设到城中心。
老威尼斯的没落似乎无可挽回,但罗斯金却想靠艺术的手段来抗衡。然而,他得加快脚步。“你无法想像,我昨天多么狼狈,”一八四五年十二月,他在一封给英国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坐在黄金屋(Ca’d’Oro)前,试图想把那栋建筑画下来,而工人们却在我眼前拆除它。那栋建筑对我已是最大的挑战,因为甚为难画,丰富多彩,水彩几乎无法捕捉,但你再想想那会是什么样的工作,当那些该死的水泥工匠把木板拉起,钉在老旧的墙上,破坏了整个轮廓!”
但罗斯金没有放弃,自觉对威尼斯的过去有责任。由于担心奥地利人或威尼斯人自己可能会亲手毁掉这座独特的城市,他便相当细心地画下教堂和宫殿,测量细节,并发现照相机在拍摄建筑时亦有其功用,让他松了口气,因而被他视为对抗“可怕的十九世纪”丢给人类的其他毒药的“解药”。
翌年,一八四六年,约翰·罗斯金仍可继续他急如星火的工作。“威尼斯就像茶里的一颗糖,迅速溶化。”他抱怨说。两年后,便可看出他迫切至少在纸上拯救威尼斯宝藏的举动,相当正确。一八四八年三月,威尼斯又再宣称自己是共和国,能够摆脱奥地利。这个重新赢回城市的企图起先并未成功。第一次空中攻击甚至是以气球执行。但这个惊人的举动与利用射程长达三英里的大炮持续轰炸,并未令威尼斯人屈服。最后,奥地利人在城外的防御工事装设重型火炮,也在威尼斯城中设置大炮。奥军显然准备在爆发新的动乱时,摧毁欧洲这个珍宝——对今日的威尼斯访客来说,是个绝对荒谬的想法。在五个月的围攻后,奥地利人才瓦解威尼斯人顽强的抵抗。
一八四九年八月,受到饥荒与霍乱肆虐的威尼斯,不得不投降。罗斯金在遥远的伦敦密切注视着令人沮丧的威尼斯新闻,感到无助,等到旅游路线再度开放后,便在九月首度和艾菲(Effie)一起前往遭到战火荼毒的水都,以画笔和照相机捕捉还能捕捉到的东西。“大大小小的东西都会让约翰惊奇无比,”二十一岁的艾菲在给在苏格兰的母亲信中写道,“我想威尼斯人还未发现他是完全疯了,还是一位伟大的智者。没有任何事能打断他——广场可能是空的,可能挤满了人,约翰要不是隐身在黑布下拍照,便是在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柱头间爬来爬去,回来时就像和女巫出游归来一样。”
在两人第一次度过的冬季中,罗斯金并没花太多时间在他年轻的妻子身上。如果他真的想完成测绘威尼斯所有拜占庭与哥特建筑的大型计划的话,那他只能每天工作直到深夜。他测量每一个宫殿、屋舍、喷泉及其他有趣的东西,艾菲写信给一位女友:“我有时会稍微取笑他那六十道门、数百扇窗户、楼梯、阳台与他日复一日关心的其他东西。”
艾菲偶尔总能说服他那位工作到精疲力竭的丈夫,晚上到广场上散步,放松一下。两人会到圣马可广场上的弗罗瑞安咖啡馆与其他咖啡馆坐坐。“这个广场就像是个大客厅,”艾菲告诉她的母亲,“被围绕在长廊旁的煤气灯照得通明。淑女绅士坐在那里喝着咖啡、冰水,抽着雪茄,而许许多多男男女女、小孩、士兵、土耳其人与穿着希腊服饰的奇特人物,在广场中央来回走着,这一切都笼罩在群星密布的夜空下。我昨天晚上和约翰在那随意漫步着,直到八点后,没戴帽子,只把头发盘了起来。我们像其他人一样融入人群中,在长廊下喝着咖啡,过得十分愉快……”
在罗斯金只在水都忙着艺术之际,年轻的艾菲和朋友夏洛特·凯尔(Charlotte Ker)便没入威尼斯缤纷的日常生活中,看戏剧表演,任由上流社会的年轻男子献殷勤,但保有一定的矜持。艾菲写信告诉母亲,她没见过像约翰这样不会吃醋的男人;他的骑士精神让人着迷。有一天,一名年轻的男子当着罗斯金的面,毫不掩饰地恭维艾菲是他见过最漂亮的英国女人时,约翰只冷冷表示,只要他妻子漂亮的话,也就没问题。
艾菲后来承认,和这位大她九岁,在维多利亚时代严正风气下长大的罗斯金,一点都不像她对外所表露出来的那样快乐。她在这个外国城市与陌生的奥地利社交圈子及未全然避开这座被占领的城市的意大利贵族社会中,举止优雅自然。有人甚至为艾菲决斗,许多奥地利军官立刻便爱上了她。艾菲愉快地对她母亲表示:“我敢向你保证,我们就像他们的司令,让这些奥地利军官和士兵晕头转向。”威尼斯虽然仍被围困,但对这位家有十四位兄弟姊妹、年轻乐观的苏格兰女人来说,却是一场辉煌的盛宴。
相反的,她的丈夫真的见到水都濒临没落。一八五〇年一月,他写信给英国一位神职朋友:“但您现在离开温德费尔德(Wendlefield)的绿色谷地,登上我的摇船,告诉我您十分喜欢潟湖中央的景色。圣马可广场在您眼前,可以见到许多人,五十名士兵组成的乐队正为他们演奏着华尔兹。大部分的听众都在挨饿,他们在阳光下来回走着取暖。其他人在那里不是无事可做,便是无所事事。但只要可以,大家都会立刻杀掉演奏着华尔兹的士兵。他们的另一侧有间教堂,有着柯林斯风格的门廊,前面驻扎着一队炮兵,配有六门对着圣马克广场的大炮,用来制止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杀掉那五十名演奏着华尔兹的士兵……”
为了能够实现他拯救威尼斯老建筑的理想计划,罗斯金一早离开下榻的丹尼艾里饭店时,会带上几名助手搬运梯子和照相器材,包括他的英国仆人乔治、意大利仆人多米尼克(Domenico)、他的船夫,也时有带上艾菲和她的女友夏洛特。他们测绘或拍摄下水陆上重要建筑的所有细节。“要是特别难处理的画面,”罗斯金的德文传记作者沃尔夫冈·坎普(Wolfgang Kemp)指出,“罗斯金便会在圣马可教堂的主祭坛旁躺上半个小时,描画着上方的东西。”接着他便耐心地让他的仆人多门尼哥清理他肮脏的衣服。
除了甘心接纳罗斯金那种吹毛求疵,并尽力支持鼓励他的艾菲外,罗斯金的周遭对他的意图并非都有好感,尤其冬天的气候对这种描绘工作更是不利。罗斯金这时觉得几乎无法在重感冒与在冬日寒风中以冻僵的手指画出窗台轮廓——接着并发现这个轮廓和入口楼梯的并不吻合。尽管他在这个季节至少可以不受好奇的游客打扰,但却有其他突如其来的干扰,每一个都显得十分可笑。
例如罗斯金哭笑不得地提到他的厨子不断试着在屋子临河的入口处捕捉螃蟹,却从未成功过;而他的意大利仆人会把他拖到空荡荡的地方,约好后,却在其他地方等他;他也提到一名特别会干扰他注意力的渔夫,当罗斯金想捕捉安康圣母教堂上的晨光时,那位渔夫就在自己的窗前把活生生的螃蟹串起来当成诱饵;而每个教堂的钟都正好在罗斯金于钟楼工作时开始响起;或那把他的图稿吹入运河的风,有次甚至刚好跟在一位船夫后面。
“我想《威尼斯的石头》会有一些价值,只要那是他在准备的作品,但这并不容易看出来,因为他觉得必须撰写许多之前还未有人写过的东西……”艾菲在信中这样告诉她母亲。
罗斯金年轻的妻子是该期待《威尼斯的石头》“会有一些价值”。她认真的丈夫这几年来一共在威尼斯待了十五个月,用画笔在这彻底观察与小心记录。结果便是一百六十八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大开纸张、两大本A大小的笔记本,共四百五十四页、八本小开本的笔记本,共五百八十二页准确的记载,此外还有约三千件细部图稿。这些文字、照相与描绘的数据,经过删减、过滤、排比与彻底润饰后,成了约翰·罗斯金的三册作品,包含约一千张左右的插图,以《威尼斯的石头》之名而享誉全世界。
尽管这期间早有新的技术发明,凌驾画笔之上,但罗斯金为受损的艺术作品投入的巨大心血绝不多余,不管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因为这位英国画家与作家在他的作品中,真的为艺术史与今日热爱艺术的游客,留下被逐步工业化与部分被惨不忍睹的修复化成“乌云”前的童话般的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