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鹏运从市民广场临时搭建的采访棚内走出,满脸的失望。
他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从那几个坐在前排的大报记者志得意满的神情来看,他们一定挖到了十分劲爆的独家消息。
而他——
许鹏运摇了摇头,就只能拿着手里这一份和其他记者几乎如出一辙的新闻稿回到报社,遭受主编的责骂,然后成为这一次新闻热点中的失败者。就和他在新松江新闻界的定位一样,一个混迹在《新松江报》这家中不溜媒体的中不溜记者。
叹息着,许鹏运走在通往一会儿即将发表讲话的会场路上。
周围的人都神色匆忙,此时仍有源源不断的人向这里涌来。
志愿者和附近四个街区的警察们正在竭尽所能地维持秩序。
游行队伍高举着标语和微型投影装置绕着市民广场打转。
嘹亮的口号声响彻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许鹏运吩咐跟着自己的摄影师赶紧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却没注意到身体正前方,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影急匆匆地朝他迎了上来,或者说,撞了上来。
二人并不是实打实地撞到,而是一者的肩膀撞到了另一者的肩膀,算是比较激烈的“擦肩而过”。
许鹏运直接被撞得打了个趔趄。
而那人,在短暂的一阵东倒西歪后很快就恢复了平衡,他甚至连一句抱歉都没有说,像有什么急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什么人啊!”
摄影师一边举着微型摄像机,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搀扶许鹏运,嘴里还替许鹏运抱不平地骂道。
许鹏运一言不发,只是疑惑地注视着那个慌不择路的背影,总觉得有点眼熟。就在这时,却听摄影师惊喜地喊道:“许记,快看,那是不是副市长秘书?”
瞧瞧,干新闻这一行,不但要知道市长、副市长长什么样,连他们的秘书的样貌都得熟记于心。爸妈走在路上,如果不是熟悉的衣服,只留个远远的轮廓,许鹏运都不一定认得出。
可现在,被摄影师那么一喊,暂时放下疑虑的许鹏运转过头,顺着摄影师的视线望去:副市长秘书窦廉正在和那些民间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负责人相谈甚欢,他们就像众星捧月一样把他围在中间,谁是主谁是次一眼就看得出来。
“是他。”许鹏运说,渐渐有些明白,今天发生的一切背后一定有市政府在撑腰。
不然如此大规模的游行活动,警察非但没有阻挠,甚至还帮着维持秩序,怎么说也说不通。此外,那些民间野生动物保护组织贸然占据了市民广场举行讲话,却没有等来城市管理部门的驱赶。种种迹象都证实了许鹏运的猜测。
那么,市政府这样不加任何掩饰的扶持,是否也说明了一点:市政府也在支持保护恐龙?
“去他妈的恐龙!”
在一辆品牌标志被摘掉、牌照也是电子牌照、干净的好像刚出厂的黑色轿车里,新松江市副市长裘德友啪的一下合上了车载电脑,“恐龙恐龙,到处都是恐龙,听得我脑子都发胀了,如果不是为了那该死的五千万,我早就逃到南美去了,犯得着在这里受这罪?!”
裘德友,今年四十五岁,在新松江市政府干了十九年才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年纪虽然已经到了中年,可以东夏官场对一个人年龄的评判标准来看,他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毕竟新松江市是一级城市,又是东夏经济中心,诸如岑莫集团等庞然大物都坐落于此。作为新松江市的副市长,他可谓是有权有势。
哎,就是有一点:没钱。
这听来可笑,有权有势却没钱?天方夜谭也不这么说。
可事实就是如此。
东夏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作风凌厉、手段刁钻,他就算想贪污一点点小钱也做不到,恐怕钱还没拿到手多久,东纪委的人就敲响了他家的门。而这,也就导致整个东夏的官场无比清廉。当然,那只是表象。因为就算东纪委威名再大,也总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裘德友就是这批铤而走险者的新成员。
其实他原本对钱没有太大的需求,家里有如花美眷,膝下有争气的一对儿女,前途又明媚远大。他压根犯不着做这稍有差池就万劫不复的买卖。可奈何他得了绝症。
可笑吧,科技哪怕发达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却仍有人类治愈不好的病症,或者说,能治愈好,但需要花费的代价很大。凭借裘德友这点死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他倾家荡产治好了自己,他老婆呢?他的儿女呢?他们难道就不要生活了吗?
裘德友也曾寄希望于东夏政府,希望他们看在他为人民做牛做马半辈子的份上救他一命。东夏政府也的确答应了他的请求。可是,在他接受了两次一期治疗后,他发现,光凭这温吞水的治疗速度,想要恢复健康,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充其量就是延缓死亡时间。
他等同于在慢性死亡。
意识到这一切的裘德友万念俱灰,他躺在苍白的病床上,久违地拿起纸和笔写好了遗书。
可他没有料到,就在这时,命运敲响了他的门,当那个人出现在他病房门口时,一切都变得不同起来。
那个人许诺给他五千万,且保证联系国外最顶尖的、治疗他这种绝症最拿手的专家教授。
这些条件裘德友拒绝不了,一来他不想死,二来他不想死得那么早,三来他对东夏政府已经产生了仇恨。
他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在那些上层人士眼中只是这座巨大的统治机器中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死了也就死了。
可那些人未曾考虑过一件事: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裘德友迫切想要报复那些人!用那个人教他的方式!
“副市长先生,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完成媒体的采访。”司机,或者说是那个人替他请来的司机,冷飕飕地说道。
裘德友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属于哪方势力,但他知道,这家伙很厉害,他能将自己的所有属下都替换成他的人——尽管裘德友在其中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关键是他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专业人士。
车技高超的司机、处理事情有条不紊的秘书……
裘德友对新来的秘书窦廉很感兴趣,他想,如果自己没有患上绝症,按照正常规律应该会在四年后当上新松江市的市长——前提是这中间不出什么岔子——到那时如果有窦廉在旁辅助,一定会比想象中轻松。
“知道了。”
裘德友按捺下火气,重新掀开了车载电脑的盖板。
不管是从双方现在处于合作关系,还是裘德友个人考虑任何一方面出发,裘德友都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和那个人产生矛盾。
他的妻子儿女已经被那个人送往南美的哥伦比亚,那里没有和东夏签订引渡条约,所以就算东纪委追到那里,也不能把他们合法地带回来。
等此间事了,裘德友也会在那人的安排下坐上前往哥伦比亚的私人飞机。
裘德友知道,自己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之前发火完全是因为那些媒体记者提出的问题过于重复且愚蠢,再加上他四十五年来第一次贪污受贿,精神紧张多疑,身体上又有病痛在时刻折磨,诸多因素相加之下才显得易怒暴躁。正常状态下的他,从来不会像刚才那样爆粗口说脏话。
……
……
这场关于“保护恐龙”的讲话一直到当晚九点半才结束。
在讲话中,那十几家民间野生保护组织共同推选出的发言人提到:一个礼拜后,他们将重启新松江市的恐龙公园。在那里,对于“恐龙是否具有和人类一样的智慧”课题深有研究的李一博士,会向所有人证实他的发现。这将对恐龙和人类的和谐共处起到很大的推进作用。
那些远道而来的游行者和观众听到这里,全都热烈地鼓起掌,有的是发自真心实意的,有的则纯粹随大流在捧场。不过如果发言人所畅想的愿景当真能够实现,这些人愿意把手掌都拍烂。
几十年前,出现在山林里、河流里、甚至城市里的恐龙,为人类带来了继海怪之后第二次巨大的恐惧。原本成为市民新消遣处的恐龙公园被迫关门,成为了一个人人喊打、谈之色变的地方。
几十年后,种群数目以指数级暴涨的恐龙遍布世界各地,从人类的领土中瓜分去了三分之一。仅以东夏而言,就有三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恐龙掠夺而去。后来,市边防线的建立才让人类和恐龙达成了珍贵的平衡。
对于灭绝了6500万年、在本世纪突然复生的恐龙来说,他们幸运地得到了三分之一的地球。
可对于成为地球霸主近万年的人类来说,他们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领地。
民众们被迫困守在城市里,失去了早已习惯成自然的自由。他们不能再自驾出游,不能再以私人的名义运货送货。
市边防线就像古时的城墙,把城市围了起来。
城里的人不能出去,城外的恐龙也不能进来。
倘若这名发言人所言成真,那么即使和恐龙共同分享这个地球,恐怕绝大多数人也会同意——前提是恐龙当真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智慧。
……
……
九点四十五分,秘书窦廉疲惫地拉开了轿车的门,看到裘德友张大嘴巴呼呼大睡的模样,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却没有推醒裘德友,而是对司机说道:“去星菱庄园。”
司机点了点头,熟稔地踩下油门,黑色轿车像一缕幽灵般悄然无声地驶离。
这名司机并没有选择从仍很拥挤的大路走——人群正在散场——而是从那些只容一个车身通过的小巷不断穿过。很快,汽车就来到了一条车流不多的大路上,随即开了一会儿就驶上了高架,就好像整个城市的地图都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轻而易举地带着裘德友和窦廉突围而出。
正当裘德友三人前往星菱庄园时,在市民广场一个拆除中的临时帐篷里,博士李一着急地来回踱步。他的旁边,一个穿着西装、脸上戴着面具的男人静静站立,一双竖线似的眸子注视着李一,视线跟着他来回移动,却不厌其烦。
“我已经联系了人,你不用担心。”李一说,可现在二人中最担心的分明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