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至一半,喧嚣的酒楼霎那间落针可闻,一紫衫男子背着一把桐梓琴悠然登场。他逆光而行,紫袍无风自摆,摇曳多姿。走近些方才见他黑发以冠束之,星眸朗目,背脊笔直,遥遥若高山之独立。
楚月曼珠使劲将卡在喉咙的半口鸡肉咽下去,转头问月魄:“这是谁呀?”想来月魄亦常年未出谷,又赶紧转身问一旁亦紧盯着台上的苏锦瑟:“姐姐可知此人是谁?”
苏锦瑟将目光收回,笑道:“这便是落先生了。”
“说书先生落先生?”
“嗯。”
“这哪是先生啊,明明就一白面小生。”翻了个白眼,这年岁身段,怎么看都该称一声苏公子。小人书里也写了,说书先生一般都是留着山羊胡的老大爷,怎得就变成一俊朗公子了?
山羊胡没有就算了还如此的年轻,一看就是经验尚浅,他讲的好故事吗?
失望的摇了摇头,继续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看着她的萌态,苏锦瑟以帕掩唇,轻轻的笑了笑:“妹妹听听就知道不虚此行了。”
抬头看了眼台上摆弄琴身的苏先生,楚月曼珠更是失望的紧,瘪嘴道:“不瞒姐姐,我并不喜欢听琴,论到弹琴,我月哥哥必是天下第一,我排个第二也是不为过的。”撑着脸,用筷子无聊的戳着碗里的饭:“但是我那都是被逼的,姐姐能明白吗?被逼着成为这天下除了师傅以外的第一人,我太难了。”
月魄一直安静的吃着饭,刚见那人进来时,筷尖夹着的一束青菜又掉进了盘里。收回筷子亦静静的看着台上调试琴弦的男子。
鲸落,落先生。
他依然爱惜着他的桐梓琴,也是,只有他才能将桐梓琴的轻、松、脆、滑发挥的淋漓尽致。如歌、如泣、欲刚、以柔,不过他指尖的几转变换罢了,也难怪这醉仙楼的生意能如此火爆。
轻轻的敲了敲楚月曼珠的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自满则败,自矜则愚。过头话少说些,也不怕闪了舌头。”将一束青菜夹进她的碗里:“不喜欢听就吃饭,吃完了好赶路。”
轻轻的摸了摸被他敲痛的地方:“是,满招损,谦受益,月哥哥你都对。”
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青菜,太没灵魂了。
“话又说回来,月哥哥我可是赞扬了你,你却以怨报德,你明知我不吃青菜的。”说完便将碗里的青菜挑回月魄碗里。
“你多吃青菜,多补补,兴许哪天就能补回一头青丝发了。”
“楚月曼珠……。”
得,又来了,楚月曼珠,四个字。
不理会月魄的怒火中烧,转头看着苏锦瑟:“我月哥哥吧,琴棋书画样样好,就是生在荒野,脾气暴躁,营养又不均衡,年纪轻轻便白了发。”说着将身子继续挪了挪,远离月魄,“你说哪家小娘子会看上他。年岁尚小的我为他也是超碎了心。”
苏锦瑟握着楚月曼珠的手,短短的相处,她很喜欢这个看似乖张实则真挚热情活泼随和的小丫头。只是对待她的月哥哥稍微记仇了些,这一波踏謔贬损定是报复他刚才的生在荒野不知男女有别了。
“好了,他若真的脾气暴躁,你还敢如此?他定是护你的很,你就别再欺负他了。要是哪天真跟小娘子走了还叫你哭鼻子都来不及。”
说完宠溺的挂了一下楚月曼珠的鼻尖,她是真的将她当成妹妹了。
“不会,我月哥哥定会一直陪着我。”
狗腿的滑至月魄身侧,挽着他的手:“是不是,月哥哥。”
月魄并未搭理她,将碗里她挑来的青菜就着饭慢条斯理的吃着。
无人配合,楚月曼珠的这出戏自是无趣收场,好在此时台上的落先生终于发声了。
先是淡淡雅雅的几个曲调,伴随着他的轻弹,故事也开讲了……
“相传,彼岸花是冥界唯一的花,它的花香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想起自己前世的事情。守护彼岸花的是花妖和叶妖,他们一起守护了几千年的彼岸花却从没见过面,因为花开的时候,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他们疯狂地想念着彼此,并被这种痛苦折磨着。终于,他们决定违背神的旨意偷偷地见一次面。那一年的彼岸花,红绿色相衬,开得格外妖冶美丽。……”
讲到此处,琴音底转,如诉如泣。
他却停了下来,空余琴音绕梁,如猫抓般扰人心魄。
众人不断焦急的催促着继续,他却只是轻轻的弹着,似乎沉浸故事中无法脱身。
楚月曼珠将一个花生米抛进嘴里,摇头摆脑低声道:“我猜他两定是私奔了,生生世世在一起。”小人书里都是这样写的,果然都是一样的套路,无趣。
却听那人继续开口道:“神怪罪下来花妖和叶妖被打入轮回,并被诅咒永世都不能在一起,生生世世受尽磨难。花妖和叶妖每一次转世,在黄泉路上闻到彼岸花的香味就能想起前世的自己,然后发誓不分开,却在下一世再跌入诅咒的轮回。”
这一次,楚月曼珠没能接着抛在空中的第二十九颗花生米。花生米掉落桌面,很轻很轻的一个咚声却仿佛将楚月曼珠的心炸了个窟窿。
脑中忽隐忽现的一些场景如走马灯般将她撕裂拉扯。开到荼靡的花,毅然立于河流中的倔强男子,及河流中不断啃食着他深深白骨的怨灵鬼怪……,如烛火般忽闪忽明。
用力将胸口的衣服揪紧,深深的吸着气,这是什么魔怔。
月魄看了眼在桌上打着转儿的花生米,一抬头便看出了她的异样。握住她的手,冰凉。
焦急的问道:“曼珠儿?”
“月哥哥,我心痛。”
“真痛?”
“真痛!”
看着她额头细密的汗珠,定是真痛无假,扫了眼桌上满桌的菜。
“难道是菜有问题?”
扑哧……,一遇到她的问题,月魄的智谋总是以直线的趋势下跌:“可是你们也吃了都没事,再说了,我是心痛不是肚子痛。”
“还笑的出来,你可知你脸色何等苍白。”焦急的看着一旁同样着急的苏锦瑟:“苏姑娘可知最近的医馆在哪?”
苏锦瑟搅着手中的帕子,焦急的想着:“最近的医馆,最近的医馆……,小玉儿,快想想。”
唤作小玉儿的小婢赶紧上前:“小姐,出门右转,街尽头拐角处便有一家医馆。”
看着众人急的团团转,楚月曼珠抱歉的拉了拉月魄的衣角。
“月哥哥不急,我没事,不用去医馆,就刚刚一会儿,现在已经不痛了。”
“怎会没事?认识这么久你何曾心痛过,定是病了。”
“真没事,就一小会儿,现在一点都不痛了。”说着锤了锤胸口,“我可是铁打的身板儿,无碍。”
将众人拉着坐下:“都坐下,继续听故事,这故事反转跌宕,我爱听。”
“真没事?”
“没有。”
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已不再冰凉。
“若是不适就说。”
“好。”
琴声依旧,台上人仍旧不急不缓的继续讲着……
“传说轮回几世后,叶妖和花妖再次于忘川河边相遇。那一世,他们仍然未能逃脱缘尽却不散,缘灭却不分的诅咒。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一次,花妖既不悲伤,也不愤怒,她为叶妖跳了最后一支舞,这是一支诀别舞。他们的每一世叶妖都会为她而亡,所以她决定从此不再坠入轮回,做一缕飘荡三界的孤魂。叶妖不知,此后的几世都不能与花妖相遇。当他再次立于忘川边时,为等得花妖,他跳进了鬼怪满布的忘川河。一等便是几千年,无果的等待汹涌了忘川,地狱陷入永无止境的黑暗。天帝本欲将即将坠入魔道的叶妖魂飞魄散,却不想地狱之子阎罗为他求得一世。”
讲到此,鲸落将双手附上琴弦。瞬间,酒楼内鸦雀无声。
有人慢慢从故事中抽身而出,问道:“地狱之子阎罗为何要为他求得一世,这一世又有何等结果。”
却见他轻轻的将琴收起:“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楚月曼珠一口茶水扑哧一声飞道升仙,插着嘴角的水渍,这收尾,太有江湖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