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公诗话》云①:“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奂、畅诸二诗②,二人皆当时所不数,而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予观少陵集中所载韦迢、郭受诗③,少陵酬答,至有“新诗锦不如”,“自得随珠觉夜明”之语④,则二人诗名可知矣,然非编之杜集,几于无传焉。又有严恽《惜花》一绝云⑤:“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前人多不知谁作,乃见于皮、陆《唱和集》中⑥。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随笔》卷十五)【注释】
①《温公诗话》:司马光撰。
②王之奂:即王之涣,字季陵(一作季凌),并州(今山西太原)人。兄之咸、之贲皆有诗名。父昱,汴州浚仪令,涣以门荫调补冀州衡水主簿。因受人诬而辞官浪游,足迹至边地,因作边塞诗。开元中,与王昌龄、高适交游,诗作名动一时。畅诸:汝州(今河南临汝)人。与畅当无涉。开元间进士。官至许昌尉。存诗二首,其《登鹳鹊楼》盛传于世。
③韦迢:韦建弟,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大历四年(769)任韶州刺史,时杜甫在潭州,赠诗送迢赴任。后以检校都官郎中,充岭南节度行军司马。卒赠同州刺史。存诗二首传世。郭受:大历初为湖南观察判官,杜甫有《酬郭十五判官受》诗。存诗一首。
④“新诗”句:见杜甫《酬韦韶州见寄》诗。诗云:“养拙江湖外,朝廷记忆疏。深惭长者辙,重得故人书。白发丝难理,新诗锦不如。虽无南过雁,看取北来鱼。”“自得”句:见杜甫《酬郭十五判官受》诗。诗云:“才微岁晚尚虚名,卧病江湖春复生。药裹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只同燕石能星陨,自得隋珠觉夜明。乔口桔洲风浪促,惊帆何惜片时程。”隋珠:《搜神记》隋侯见大蛇受伤,便以药封之,蛇衔明珠以报,珠盈径寸,夜有光,可烛室。
⑤严恽:字子重,吴兴(今属浙江)人。与杜牧、皮日休、陆龟蒙有交往。存诗一首。《惜花》:《全唐诗》收作《落花》。
⑥皮:皮日休,字逸少,又字袭美,襄阳竞陵(今湖北天门)人。初隐居鹿门山,自称“鹿门子”。嗜酒,又号“醉吟先生”、“醉士”。进士,任太常博士。与陆龟蒙友善唱和。著有《鹿门隐书》、《皮子文薮》。陆:陆龟蒙:字鲁望,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举进士不第,隐居松江甫里,人称甫里先生。亦放浪江湖,自号“江湖散人”、“天随子”。与皮日休友善,有《松陵集》。
【点评】
王之涣留存六首诗,全收进《全唐诗》,因有《登鹤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首千古绝唱,在后世诗名很高。他的《凉州词二首》之一:“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也脍炙人口。
畅诸《登鹳鹊楼》诗,《全唐诗》收在畅当名下,仅存中间四句,后《全唐诗外编》据敦煌卷子伯3619收在畅诸名下,全诗云:“城楼多峻极,列酌恣登攀。迥林飞鸟山,高榭代人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今年菊花事,并是送君还。”其五、六句写景深远而开阔,一个“围”字,一个“入”字,把接连天边的平野与静静流淌的河流写得广阔而富有动态,构成一种能唤起遐想的境界。
韦迢在大历间(766—779)与杜甫有交往,在他将调往韶州任时,致杜甫《潭州留别杜员外院长》诗云:“江畔长沙驿,相逢缆客船。大名诗独步,小郡海西偏。地湿愁飞鹏,天炎畏跕鸢。去留俱失意,把臂共潸然。”杜甫看到这样失意而深情的留别诗,即以《潭州送韦员外迢牧韶州》送别,诗云:“炎海韶州牧,风流汉署郎。分符先令望,同舍有辉光。白首多年病,秋天昨夜凉。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韦迢失意,也还得前去赴任,他致杜甫《早发湘潭寄杜员外院长》诗云:“北风昨夜雨,江上早来凉。楚岫千峰翠,湘潭一叶黄。
故人湖外客,白首尚书郎。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他很重视与杜甫的友谊,惟恐分别会失去联络,杜甫复诗《酬韦韶州见寄》,云:“养拙江湖外,朝廷记忆疏。深惭长者辙,重得故人书。白发丝难理,新诗锦不如。虽无南过雁,看取北来鱼。”其后四句显然是针对韦诗,既称赞他的新诗华美连锦缎都比不上,又安慰他总会有鱼雁传书的机会。
次年杜甫有《送魏二十四司直充岭南掌选崔郎中判官兼寄韦韶州》,末两句云:“凭报韶州牧,新诗昨寄将。”仍念念不忘故友。郭受诗,题作《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可见杜甫曾寄诗给他,他读后才写此诗,大赞杜甫诗才,能令衡阳纸贵,诗云:“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劳。郡邑地卑饶雾雨,江湖天阔足风涛。松花酒熟旁看醉,莲叶舟轻自学操。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能高。”所以杜甫答受诗(见注文),先是自谦,继赞郭诗,后是怀郭,深以未能在乔口桔洲的舟中相见论文谈诗为憾。可见,韦迢、郭受的诗作绝不限于这几首,只不过是佚而未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