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标大楼?”
海登堡站起身来。他扔下了手里刚点燃还没来得及吸几口的香烟,也一并朝同一个方向望了过去。
“可是知道了又怎样……那可是三千米之外。就算是你的替身亚列,射程也才100米左右吧。他打我们,我们还不是干瞪眼,即使是娜塔的手枪,也没可能射到那么远的地方。”
他眯起眼睛。那座高耸的建筑正迎着早晨的阳光,它的轮廓在光线的冲撞之下亮得晃眼睛。大楼离机场肯定不止三公里……即使经过了航线研究而不会对飞机航行有影响,这样的距离也不是他们几人随意能企及的了。
阿尔杰农扬起眉毛,不可思议地看看海登堡。那只名叫亚列的鹰正站在他的右臂上,用喙梳理着半透明的翎翼。
它也傲慢地抬起眼皮,那模样简直与阿尔杰农出自同一个模子。
“你……真的不是刚刚觉醒的替身吗?”紧接着响起的,是阿尔杰农无奈的话语。或许比起无奈,说是头疼更贴切一些。
(绝对……被鄙视了……)
“替身的最大射程,指的是替身与替身使者之间的最远距离。”阿尔杰农沉默了半秒钟,开始重新平静地解释起来。
“Cyan Ariel的最大射程是100米左右……”
“但只要我也向前移动,它自然能到达更远的地方啊。”
靠。
海登堡张了张嘴,愣是说不出话。他感到自己被从上到下鄙视了个遍,但却找不出阿尔杰农说的不对的地方。
(向前移动……怎么,他想要跑过去吗?还是乘车离开这里?)
阿尔杰农肩头的鹰低声叫了一声。它几乎看穿了海登堡的思维,而与阿尔杰农截然不同的是,它把自己对海登堡的鄙夷几乎写在那张不大的鸟脸和喙上了。
(啊……鹰!)
他的思维里几条丝毫不相通的线,此刻终于交汇在一起。
(对、对啊,亚列体型很大,力度也不小……似乎载一个人完全没有问题!即使不这样,阿尔杰农的替身能力也能够帮得上忙!倘若他将自己气化之后,也能够很容易地附着在亚列翅膀卷起的旋风里面……那么,其实他的飞行能够完全不受到射程的限制!)
(射程,几乎是所有替身使者的软肋……但我们做不到的事,阿尔杰农·齐贝林却轻松地做到了,啧。)
“没关系。这是行为不同导致思维的偏差。”阿尔杰农非常平静地接着说道,他似乎早就猜到了海登堡脑内的想法。
“你是近战型替身……是这样吧,所以也更习惯用拳头衡量距离。这么说来,几公里的确太远了。”
“而我的距离,是用翅膀来观测的。所——”
“喂,阿尔杰农——!!!”
他正要说什么,话音却被突兀地打断了。从身后传来的喊声让他略微分神,他几乎立刻就辨认出,那显然是约书亚紧迫的呼声。
(……但我完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啊。他从哪里靠近我的?不,我现在应该想的不是这个。)
“怎么……??”
而他一问出口,便了停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需要约书亚的回应了。
即使看不到正在身后的约书亚的神色,他也能猜测到那张脸上的紧张情绪。而令约书亚·乔耶尤斯紧张的原因,此刻阿尔杰农也终于一清二楚。
除了约书亚的喊声之外,他也听见了子弹破空的声音。几乎不用考虑他也明白,那是正朝着他自己来的!
太近了,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到子弹穿梭卷起的气流扑在自己脸上。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没有,他没有看向子弹的方向,因为他知道,自己转头看到的,可能只是自己被击碎颅骨而迸出的血液而已!
(亚列……不,来不及了!即使只从声音来判断,我也能知道它已经靠得太近,而亚列从展开双翼到起飞再捉住子弹需要更多时间!但是……我或许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连几毫秒、几微秒的时间都……)
“咣当!”
……不对,这好像不是子弹击碎颅骨该有的声音?
阿尔杰农的脑袋随之一痛,接着便眼冒金星。他感觉自己的巅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东西直接倒扣在自己的头上。一股奇怪的潮湿气息开始弥漫在自己的脑袋周围,又侵入了自己的鼻腔里面。
……视线意外地没有被阻断,只是目光所及仿佛都扣上了一层鲜绿色的滤镜。透过这层滤镜,阿尔杰农终于看见了那颗朝着他太阳穴来的子弹。
它此刻正悬浮在离自己脑袋不到两寸的空气中,上面那只大眼睛转来转去,就像忽然间找不到两极的指南针。
(这是……燃烧弹。)
而还是子弹的形状更吸引他一些。他能轻易地辨认出来,即使体型缩小了无数倍,这颗子弹仍然是战场用的燃烧航空炸弹的完美复刻。这一发现不由得让他开始冒冷汗。
(我……Cyan Ariel的弱点就是火焰和热量。即使我能够反应过来,它也同样克制我的能力……燃烧……这发子弹是致命的巧合吗?还是说,那个替身使者原本便知道我替身能力的弱点,所以特地对我发射了燃烧弹来压制我?)
(话说回来,……)
他望向身旁的约书亚。显然,刚刚的确是约书亚完成了一系列动作,或者自己活下来也要归功于这个人才对。
“这是……”
阿尔杰农伸手去摸自己的头。而很快,他终于明白了头顶这是个什么东西。
“水盆?”他皱着眉头道。他感觉这个盆里有股怪味儿,不知道它原本是装什么的,但肯定不是什么对劲儿的东西。他直觉般地想将它摘下来。
但约书亚拍掉了他的手。
“别摘啊——至少等这颗子弹消失了再说。”约书亚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虽然能听出他话语的轻快,却有种远远出乎阿尔杰农意料的冷静。他的的眼睛紧盯着那颗子弹,“这玩意害羞……被人盯着看之后,就会自己消失了。”
“……”
虽然权衡之下阿尔杰农还是决定相信挚友的判断,但他也看见约书亚的嘴角多少带着几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他更加怀疑,约书亚……可能是故意的。
“怎么回事?这枚子弹……”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它为什么在即将杀了我的时候停下来了?”
深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冷笑了两声。他的目光紧紧地凝视着那枚子弹,似乎透过子弹上的那只眼睛,他正与什么其他东西对视着。
“因为啊,这些子弹八成是瞎子。”他开口即答,带着点挑衅地朝远处张望。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替身使者的目标一直是我们,而杀掉其他那些无辜的人的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想要制造混乱。——更多是因为,他根本分不清杀掉的究竟是谁!”
他的话语中当然夹带着情绪,但早已经分不出是兴奋还是怒意。更怪异的是,这也为他的脸蒙上一层可怕又深不可测的平静。没来由地,令人联想起孕育激流的黑色海洋。
“说下去。”娜塔莉亚咬着牙道。在稍微安定下来之后,她终于感到背部钻心的痛楚。肯定是之前因毒气而溃烂的伤,或许……该尽快处理才对。但显然,约书亚的话题比伤口更让她感兴趣。
约书亚理了一下思绪,重新开了口。他接着刚刚的话头继续解释起来,神情更是从容了几分。
“那个人在人群陷入混乱之前,一共朝人群发射了四发子弹,其中三发造成了死亡,最后一发……命中的是海登堡。刚才我也仔细地观察了那三位死者,他们分别是女扮男装的阿京老师、[红发会]乐队的吉他手,以及cosplay金发大小姐的女孩子。”
“发现了吗?阿京老师戴上假发之后,简直就是个蓝色头发的男性,而吉他手的红色长发与阿尔杰农也有相似的地方。至于金发的coser……我想,大概也是因为与娜塔莉亚有相似之处,才惨遭杀害的吧。换句话说,他们的被杀,其实是因为与我们几人有相似的特征!”
“特征,这才是子弹选择杀人对象的条件。而相反……如果让它辨识不出特征,反而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他戏谑地看了一眼阿尔杰农手里的鲜绿色透明水桶,“所以你扣上绿色的桶子,头发看起来就是棕色的啦?”
(是这样……我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红色的头发,所以子弹检索的条件估计也是把红发放在前面。如果再加上其他条件,比如肤色、身高、年龄段、性别,就能有效地逐渐缩小范围。之前的死者也是因为红色长发和相似的年龄才被杀的……至于海登堡更容易被直接锁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脸上非常明显的烧伤吧。……)
“……呵呵,怪不得你会那么做。”
娜塔莉亚重新站起来。这回,她仔仔细细打量着约书亚,就如同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找到相似处原来这才是你拼上性命也要接近那几具尸体的原因……在那时候,你就已经考虑到了吗?”
她若有所思地问道。似乎这样的解释才令她满意,而她也因此对这个感觉根本没有长大的高中生高看一眼。
而海登堡在思索之后,却反而更坚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当然不是。……约书亚那时的情绪,绝对没法作假。那种悲恸……)
(啧,要是他那些不是发自内心的,那就算我唐·海登堡眼瞎认错了人,交错了朋友。……他不是会掩藏情绪的人,这一点,我至少还是有把握的!)
约书亚没去回应娜塔莉亚的话。他微微开了口,却显而易见地换了话题。
“既然找到了那货的弱点,那对付他的方法就更容易想到了!只要干扰子弹的辨识能力,他就再也没法判断出打击对象!就比如……Aureate Michael!!”
他扬起唇角,将自己的一只手高高举起。而随着他的呼喊,【铂金米迦勒】的身影在他的身后重新显现出来。他们保持着几乎同样的姿势,而米迦勒显然正在上浮——他的手中,举着什么东西。
海登堡看出来了,那个东西他简直没法再熟悉。那是——他刚才点燃还没吸几口的香烟?
“嘀——嘀——嘀——”
“哗啦!”
海登堡连忙抬起手拦住自己的脸。忽然喷在脸上的水和水雾让他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随着一阵火警警报声,机场的防火系统被启动了。机场里分布在各处的喷水枪同时开始工作,就如同草地灌溉器一般,朝四面八方旋转着喷溅出耀眼的水花。大滴如同雨水,小滴如同雾气,弥散在整个候机室中。
约书亚将点燃的香烟直接放置在烟雾感应器底下,一阵阵飘起的白色烟尘触动了警报,防火设备立即便开始启动。看着约书亚上扬的唇角,海登堡多少有些不知其意。
而当他重新张开眼睛——不,他不想这么做。
因为他感到了刺眼的光。原本照在脸上极为温和的阳光,此刻竟然突兀得刺眼睛!
不应该是这样的,原本不会是这样!柔和的光明忽然极具侵略性,凝结成一个又一个明亮的光点刺激着视网膜!
(难道是,因为这四处飞溅的水滴的缘故?!)
这一刹那,海登堡终于有些搞清了约书亚的用意。在诧异过后,他的不解随即演变成醍醐灌顶般的喜悦透彻。
“是这样吧,约书亚!你利用的是水……机场两边的墙壁都是玻璃,阳光轻易就能照射进候机室里面,而在阳光这么好的天气,遍布在四周的水滴把阳光聚集成不同的光点,就像一个又一个凸透镜!人们视线被凝聚起来的阳光干扰到……而利用物理方法感光来侦测目标的子弹,自然也会被干扰而失去判断力!”
“在每一发子弹的视角来看,这里就像被闪光灯包围的舞台!——所有的一切,在不断变换的光点之中,都已经成了干扰要素!”
正应了他的话一样,那一发子弹正在众人的目光中苦苦挣扎。它如同无头苍蝇在整间候机室里乱晃,不时地悬停在空中试图辨认方位和目标。而这些都是徒劳的,因为它在被目光锁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宣告了生命终结——它开始变浅,变淡,变透明,最终消失不见了,就像之前的那些子弹一般。
一声清脆的“当啷”响声,将几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刚刚阿尔杰农站着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人了,代替他的是那个透明的鲜绿色盆子。它掉在地上,还在晃动,而被它扣住脑袋的那个红头发青年却已经不知所踪,留下的只有一阵几乎察觉不到的风。
那只名叫亚列的鹰隼拍了拍翅膀,嗥叫一声重新冲上云霄。显而易见地,它似乎飞向了更远的方向。
“啊……原来阿尔杰农已经过去了啊。”约书亚眨眨眼睛,有点唏嘘。“好不容易耍个帅,结果他看都不看。就算是不喜欢也稍微有点反应嘛。”
“亏你想得出来……”
海登堡呼了口气,从米迦勒手里把烟取回来。而想起这根烟刚刚被自己扔在地上,他只得有些惋惜地再次把它丢掉了。
“既然子弹找不到目标,也没法锁定新的人……机场里剩下的人的性命,算是都保住了。还不错,约书亚。”他毫不掩饰地夸赞道。“你还真是让我有点刮目相看。”
“不过我有个问题啊……”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从地上的盆子重新转到约书亚的脸上。
“如果说,遮挡住自己的明显特征就足以避开袭击的话,让阿尔杰农戴上帽子和墨镜不就好了?你干嘛特地去厕所里找个盆子过来?”
约书亚唇角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目光慢悠悠地飘忽不定起来。
“诶呀,……海登堡,你说什么呢,别这么看我嘛……。”
而在海登堡一直没想着移开的怀疑的目光中,约书亚终于举双手认输。但海登堡却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浮现的一丝坏笑。
“……好吧,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因为在阿尔杰农头顶上暴扣什么的,真的想想太刺激了啊……”
约书亚抬起眼睛望着那只鹰飞离的方向,喃喃自语道。他的眼珠一转,笑得愈发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