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败时贡的三个月以后，大别山洞府。
一只仙鹤自天边而来，飞过漫山花海，落下后轻轻振了振翅膀，化作了一个仙童形象。白净而清秀，让我甚是喜欢。
我喝了口酒，醉醺醺地问他：“仙童此来何事？”
“回禀天尊，”他拘谨恭敬地站着，向我行礼道，“太上已经出关，唤天尊前去。”
我扶着石桌，从石凳上站起来，踢开满地酒瓶空罐，晃晃悠悠地向他走去。我扶到了他的肩上，手一滑，将他撞到了含笑花的树干上。
我嗅闻着满树花香，在他脖颈间立起脑袋来笑道：“师傅可有说何事？”
他慌张地垂着眼，仍是恭恭敬敬地道：“回天尊，并未特别交待。”
我扶着树干站正，但是左手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肩膀，右手挑起了他的下巴。
天仙整日以天地灵气为养，间或以花为食，以露为饮，身子最是洁净，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的脸在他唇鼻间游移，嗅闻着他清淡的体香，可真想将他涂毒一番。
“天尊，”他腼腆地红着脸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的手滑过他的软腰，漫过他的小腹，浑身好像烧火般地道：“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在调戏你吗？”
他像是听了意料外的话，一脸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边笑还边向我瞅来。他想说什么，显然不知道如何开口，酝酿言辞间，后背的翅膀忽而伸开又忽而收起。到最后，他像是拿定了主意，对我道：“天尊，轻尘已经修成仙体，不信你可以摸摸。”
说着，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了他的两腿之间。
天仙是无垢之体，虽着装上有男女之分，但若是退了衣服，却再也分不出男女来。
感受着他双腿间那光滑平整的皮肤，刚才那番火热的冲动如流水般消褪了。我缓缓收回了手，为他整好了衣裳，在他耳边道：“调戏你，穿着衣服才有意思。”
“那，”他站得直直地，闭上了眼道，“天尊请开始吧。”
看着木头般立在我面前的他，却感觉好像隔了整个天与海。我闪开身，散去了那一身酒力，一时之间做不出任何表情。我看了看他，道：“我们回去吧。”
他睁开眼，行了个礼道：“遵命。”
我们化作两道流光，跨过了南天门，向兜率宫而去。到离恨天后，轻尘便告退而去，而失神了的我，却来到了星宇殿。我踏入海中的第一块石台，眼前的景象又化为了那一片水池。
院中景观一如往常，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就好像，我跨进那片“海”时，还会听到之宇愣在那里说，“我好像出现幻觉了。”。又或者只要我走近冥思房，还会看到之宇脱着衣服问我，“这里是你的房子吗？”
我突然不想往前走了，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我在原地蹲了下来，看着池水轻轻拍击石台。愣着愣着，竟在石台上看到了一个微浅的爪印。我仿佛又看到饕餮纵身一跃向佛陀扑过去的场景。
我伸手触到那印迹苦笑，认识了这么久，这难道是之宇留在世间唯一的纪念吗？
这时门外有人唤道：“可是天尊回来了？”
应该是仙姑的声音。我想。
“我可进来了。”
可是我现在不想待客。
“果然是你回来了。”仙姑来到了院内，她瞧了瞧我道，“看来这段时间受了不少伤？”
我勾了勾嘴角，“仙姑可愿救我一救？”
“我若想救，天尊可愿被救？”
“我自然……”我愣住了。“被救”意味着我将不会因为之宇的离去而伤心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内心挣扎着不想被救，我想狠狠地痛着。我自嘲道，“当真是春恨秋悲皆自惹。我是要入魔了吗？”
仙姑飞到亭中，坐下来整了整衣袖道：“仙姑我纵横三界战力无双，天尊可还记得我的天道之名？”
“爱。”
“那天尊对杨之宇的感情是什么？”
“爱。”
“两者可有不同？”
耳边出现恢宏海潮音。我向仙姑看去，有无边黑海在其后延展开来，漫无边际；她独坐扁舟之上，点点红光点缀身旁，端得是绝美非常。知道仙姑是在宣法的我忙站了起来，恭敬道：“愿闻其详。”
“我之爱，可名之‘仁爱’；而天尊之爱，是为‘情爱’。仁爱者，至刚至健，乃天地运转的力量之源，无有界限，亦无条件可言。而情爱，”仙姑止住了话头，又道，“我有一些不轻动的秘法，往前可变人之记忆，往后可探因缘际会的造化，不知天尊可愿尝试？”
我本能地紧张起来，“可是要对我记忆中的之宇下手？”
“天尊无需紧张，吾所示现，皆为未能展现之真实，并非妄境。”
仙姑被奉为爱神，我在石台上坐下，伸手轻抚着石台上的爪印道：“烦请仙姑施法。”
一朵桃花在仙姑的指尖绽放，而后散落无尽花雨，黑海中升起丝丝海水，裹携着朵朵桃花，涌进了我的识海。
一股股热浪向我拍过来，浩瀚的规则力量压迫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我睁开眼，看到的是无尽的岩浆，与正在向时贡跑去的之宇。
我记起来我刚刚登上“心脏”，在“心脏”的顶层找到了失散的之宇。
也记起时贡在此时出现，将我们引到了流浆之地。
激斗中，我的思维陷入了记忆的漩涡，在其中见证了北竹的死亡。
此刻我再次睁开眼，看到了向时贡冲锋的之宇。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剧烈的抽痛。好像自己站在一个漆黑的洞口前，洞里藏着万年不得消解的悲伤。
我想要冲过去帮忙，可是还不待我迈出一步，之宇便已经冲到了时贡跟前。
“小心！”我急呼出声。
通过侧脸的线条，我看到之宇抿着嘴角笑了起来。他一抬手，亮出了星宇刀，手势急转地向时贡刺去。
时贡盯着之宇恶狠狠地笑着。他看也没看星宇刀，一只手向之宇的心窝掏去。
他自信刀子伤不到他，他自信自己可以轻易取了之宇性命！
星宇刀一寸寸向时贡逼近，在接近时贡时突然亮起刺目光芒！
光芒呈现黑灰之色，充斥着破败的道蕴。
时贡狞笑的脸突然化为惊恐。他收回攻向之宇的手，体表亮起护体罡气。
星宇刀触到了时贡的手臂，罡气立刻被刀体破灭道所毁，并一举切下了时贡的胳膊。
星宇刀再进，刺中了时贡的胸口。如同切入了水中一般，没有受到任何阻力。
之宇拿着星宇刀上下一划，便将时贡切成了两半。
生机，在时贡的体内迅速流失……
空中挥洒千万里的流浆渐次散去，宛如残阳落幕，晚霞将褪。
这意外的结局令在场众仙魔都屏住了呼吸。
之宇则浑然不觉，他握着星宇刀待在时贡附近，在确保他彻底死去之后，脚踩青灰之云，在众仙魔的灼灼目光之中，欢欢喜喜地自高空之上，向我飞了过来。
看着那霞光中落下的之宇，无上的喜乐如开水般在体内升腾。我将他拉入怀中，贪婪地感受着那一份温热柔软。我贴在他的耳朵上对他说：“你真棒！”
“我很棒！”他开心地点了点头，脑袋一歪，满足地笑着。
众仙魔沸然！
“这小娃娃居然灭杀了时贡！”
“伟大的真主啊！请不要舍我们而去！”
“这不是小娃娃，他是饕餮！”
“那只饕餮真的活着？可是他为什么是人形？为什么它救了我们？”
我拉着之宇的手振臂高呼：“众生听令！所有受时贡盅惑沦落魔道者，今日归正，可免五百年地狱刑罚！”
众魔头纷纷归顺，有执迷不悟者，被打入了阿鼻地狱。
我伸手拉向之宇，要带他向天庭而去。
我要为他正名，让三界众生都铭记他今日恩德！
之宇突然抱住了头大呼痛苦。
“你怎么了？”我抱住他，查看他的情况。
他没有说话，可是那眼神，却像是经历着时光的飞转。
难道是今天的际遇打开了他轮回的屏障，让他记起了前世的故事？
我屏退了众仙魔，在虚空中为他护法。
他盘膝悬在虚空之中，闭了双眼进入了功态。功态中，周围的能量被快速的消耗，身上的衣衫渐渐被汗水浸湿。
我为他擦去眉眼嘴鼻间的汗水。看着他精致的眉眼，我的心中涌过一阵温柔。我笑着，勾了下他的鼻子。
北竹，前世欠你的，让我今世来还吧。
盏茶之后，之宇便醒了过来。
我一把将他拥在怀中道：“见到你真好。”
刚刚觉醒记忆的他，眼神还有些惶惑。他从我怀中退了出去，低下头揉了揉太阳穴。他道：“圣子大人好。”
他抬起了头来，却避开了我的目光。他为什么在东张西望？
我拉住了他的手，却又为什么，他扯着力气不和我同行？
“怎么了？”我问他。
他反握住我的手，声音变得浑厚陌生，就连看向我的目光中，也让我感觉到了“距离”。他问我：“圣子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见到雅女？”
我的脸上僵了一僵，又笑道：“要不回‘心脏’找找她吧。”
他拱了拱手，“谢大人！”
看着他拉开的距离，我的心莫名一阵抽痛。
我们自虚空中返回“心脏”，看到那一片废墟时，之宇状若疯狂，他冲到了“心脏”中，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对他唯一的感知，是他歇斯底里的哭吼。
“雅女！”他呼唤道，“我回来了！我来找你了！你去了哪里？！！”
我呆立在了空中，目睹了“心脏”的坍塌……
接着，整个世界涣然一空，天与地不分交界，消失了一切形象，我的眼前有各色彩光凝拧到一处，交汇成仙姑的神体。我意识到，刚才只是仙姑给我创设的一场情境。
“数十亿年前，”仙姑道，“天尊将心事托付老君，老君便一直尝试着将杨之宇唤醒。这件事，在两亿年前有了着落。杨之宇复生之后，忘却了前尘，从离恨天误入人间。如天尊所见，杨之宇在那一世中，与雅女之间诞生了一场情爱故事。”
我看了仙姑一眼，又移开了目光。我的心中想着那坍塌的“心脏”与“心脏”中回落的哭泣。我喃喃：“他不会忘了我的。他怎么可以……对了，他喊我‘圣子大人’，他还记得我，他没有忘记我！”
“那天尊可知北竹在亡故前，做了何事？”
我再次看向仙姑。在她回望我的目光中，看到了莫大的悲悯。渐渐地，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处森林，森林中落着倾盆大雨，有一个人影染着一身的血在泥泞中爬行。
是北竹！
我的眼睛瞬间温热起来，喉头也像是塞了一块烙铁。直觉告诉我，这是北竹承载着我的破灭道与老巫余党决战之后的情景。
大雨倾盆中，潇潇寒林里，他遍体鳞伤，却只是孤身一人。
那插入泥土的手指可是充满了绝望？
我看着他一寸寸在林间爬行，惊跑了野兔，缠上了青蛇。他爬到一个山洞中，看了看缠在手臂上的青蛇，突然暴怒起来。他一把将青蛇从手臂上扯下，用力一拽，鲜血四溅！
淋了一脸蛇血的他，怒吼道：“龙星牧！够了吧？我还你还得够多了吧？！！如果有来世，我杨之宇，再也不想遇到你！”
我悚然一惊，意识骤然从这久远的时光中拉了回来。我猛烈地喘着粗气，背上早已湿透，只是那脸上淌下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
“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心绞拧着、疼痛着，我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剖开，也从自己的身体里抓出一条青蛇来，将它扯成两段。
我大笑着起身，踉跄着欲要离去。仙姑却唤我道：“天尊莫急，这里还有一场境遇。”
我茫然地向仙姑看去，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仍然站在我面前，我仍然待在离恨天。
“回忆他。”仙姑对我道。
回忆他？我闭上眼睛，向自己的记忆深处走去。可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杨之宇，他，变成了一个女生……
我的记忆像是满天纷飞的纸片，无论我接触到哪一个，细看时都会突出之宇是女生是事实。而在我回忆与之宇共眠的场景时，我竟然还在他松垮的衣襟里看到了他的女性裸体。
我看着一个个场景中之宇的样子，竟在诧异之中猛然发现，我的心好像不那么痛了，好像我开始对他失去了爱的感觉。我尝试着去亲近“她”，却感觉到满满的尴尬，好像“她”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不再关心“她”的感受，不再想参与“她”的生活。这突然的安心让我满心慌乱。
爱情终究是什么？
是性别的吸引吗？
是样貌的美丑吗？
失去了这些条件，就不会有爱了吗？
我抱着头，又回忆到了之宇的饕餮身。我发现，面对饕餮身时的感情是没变的。
我再扭头看向其他记忆时，之宇的形象再次发生变化，他变成了一只小白猫。而面对小白猫的我，心里却在爱着他。再而后，他又变成了一只小海豚，同样的，面对小海豚的我，也依然在爱着他。再后来，他又变成了小花狗和绿鹦鹉，而他的这些身份，我都在爱着他。
在扭曲地梦境中我不断重温与之宇的日子，包括我们前世的记忆也一遍遍地翻新再来。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我猛地从这些扭曲的记忆中挣脱。
一切的记忆又回归正常。可是我却清晰地知道，从此之后，无论之宇变成女人还是脏汉，我对他的爱将只会更深，而不会衰减了。
我仿佛接触到了那剥离了一切条件之后的爱。那是我曾多次向世人宣说，却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爱。以往我对世人的爱是高高在上的，从此后，我对他们的爱将是平等的。
在我清醒之后，仙姑一掌拍到了石桌上站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久久不能言语，最后她叹了声“真不愧是太极。”便离开了星宇殿。
而我再看向石台上的爪印时，内心里洋溢着感动的情绪，再无悲伤。我将手在石台上轻轻一按，便压制了整个星宇殿法阵的力量，按出了个与爪印一般深浅的印迹。
而拥有了新力量的我，感觉在识海中有一个封印即将破开。我知道，那是轮回印。封印的后面，是我的前世今生。
我盘膝坐下，引导着那股力量一次次向封印撞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封印破，记忆现。
我记起前世在之宇去世之后不久，教众便对我进行了质疑。他们将我入魔时无分别杀人的事迹搬了出来，口口声声要另立圣子。而无心争斗的我，抱着之宇的骨灰离开了京都，开始了四处游历问道的生活。
在放下一切红尘俗事之后，我的道心日益稳固，终在三十六岁那年与太极天道发生共鸣。可是这次共鸣与之前不同，我明显感觉到一种缺失感，那是一种一只手无法握住，但偏偏没有第二只手的遗憾。
也是在那一年，我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在石室中之宇对我施展的术法，是为了移除我身上破灭道法。那是来自太极，但是发生了混乱的天道。而带着破灭道离世的之宇，极有可能灵魂消散。
那一天，我再次沟通太上的力量，但是太上却没有现身。无奈之下，我自己踏上了寻找之宇的道路。
三年后，三十九岁的我闯入了地府，向他们要了生死簿。可是我将生死簿翻遍，却再没找到他的名字。判官对我说，生死簿无名的，一种是天上大能，还有一种是魂飞魄散之人。
我问他，如何救活魂飞魄散之人。
判官说，唯有遍跑三界，将散开的一缕缕魂魄的游丝全部集齐方有一线可能。
于是，我自己作了一盏灯，每天像个老太太一般，在数着自己手头的丝线。但是，三界太大了，我感觉好几辈子也走不完。为了走更多的路，我不得不研究提高自己速度的方法。
提高速度的方法，我大约分三个路线研究，分别是：仙器、风云与瞬移。但是练器是一个太复杂的领域，我只能勉强御剑而飞，却造不出太优秀的神兵。幸运的是，我在风云的造诣上日益精进，我腾云驾雾之术，堪比流光，比御剑要快得多。当然，最让我欣慰的当属瞬移了，凡我视线所及之处，瞬间可达。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我只知道我的身体越来越老，须发皆白，面有老褶。但是每当晚上看向灯内越来越多的魂丝时，我的内心都无比满足。
只不过，三界对于我来说还是太大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之宇的魂魄开始慢慢地融入了其他的生命之中。再后来，我随便落向一地，向身边的人看去，每个人身上都有至少一两根之宇的魂魄。
起初我为此而悲伤，后来，我慢慢想开。我只当身边的每个人都是之宇。我不再盲目追逐，我开始走到人群中去。我像个慈祥的长者，去为身边的每一个人带去智慧与欢乐。在我看来，他们笑了，便是之宇笑了。
时间继续推移，我也终于迎来了我的大限。而在我跟着白无常去往黄泉的时候，再次见到了太上。他像个老朋友一般地握住我的手，我就那么看着他，莫名地就流下了泪水。
他对我说，前段时间有一个魔头作乱，整个天界无人可以降伏他，到最后还是牺牲了玉帝的封天印才得以镇压。不过，混战中他也受了重伤，在离恨天之上半关了数月。
他对我说，他看到了我的一生，也看到了我的道法，更看到了我的执念。他问我，若是让我在阿鼻地狱中受亿万载的苦，只是之宇的重生，我可愿意。
我向他掏出了那一盏灯，问他，复活之宇是否需要这些魂魄？
太上问我，之宇受创严重，且又身受破灭天道，重生之后极有可能性格大变，脑力也有所不济。
我对他道，只要能够重生，一切都会好的。
那一天，太上携灯而去，而随着无常转入了阿鼻地狱的我，心情却是这一生少有的欢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