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江良家的那栋楼比从前更破旧了，院子里积雪也灰蒙蒙的。江妈妈就这样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异乡过了大半辈子。看到秦朝，江妈妈有点诧异，但很快对他们两个伸出了双手，一只手拉住一个，“欢迎欢迎，欢迎你们，向北来了，真是太好了！”江妈妈头发白了很多，但还是一样优雅美丽。她伸出竹枝一样清白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向北的头发，又忍不住摸摸她的脸：“怎么这样瘦啊。”眼睛里涌起了泪花，孩子长大了。这三四年，她在担心江良的同时也一样担心着向北，只有他们俩都过得好，她才能安下心来，可是这几年来越来越少得到他们两个的消息了，她的思念里只有他们还小的时候的样子，青春的脸，是两个最可爱的孩子。
“这么些年，我都没有遇见过江良他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忘了这个人。可是那一天，却在公园里撞见了。我本来从来不去那个公园，离家很远，那天我路过正好累了，就进去休息休息，就看到他推着婴儿车，没想到，我竟然还是认得他，第一眼就看出他来了，快三十年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走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可是他也看到了我，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发现我对他已经没有恨意，感情消磨没了。他老了，头发白了，发福了。他的小孙子肥嘟嘟的十分可爱。他问我江良怎么样，我说很好，他问，他结婚有孩子了没。我说还没。沉默良久，他说自己害了儿子。我说，不完整的家庭的确给孩子带来了负面影响，但我的儿子很善良，很正直，也很帅气，我相信他的未来会很好，很多东西不过是早与迟。”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罪孽就是没有对良儿尽到父亲的责任。我说，江良并不责怪你，他早就姓江了。他的老伴去世了。他一个人过，帮儿子带孙子。他问我怎么样，我就说挺好，他说，你找个老伴吧，年纪大了，一个人不好过，也没个孙子分散精力。我说习惯了。我对他只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到底要多大的力量，可以让一个人断绝与自己亲生骨肉的一切往来。怎么能做到像白眼狼一样一点都不想自己的孩子。他没有解释，却哭了。他的妻子爱他，但是占有欲太强了，再次结婚的他忽然很怕，再离一次婚他的人生可能就完了，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婚姻，等他想去找他的第一个儿子时，发现已经没有可能了。”
18岁的上海姑娘江闻音，知识分子家庭给了她不俗的气质，加上青春美丽的容颜，是很多男孩子的梦中情人，众多的追求者她都没有看上，插队到东北农村，她爱上了从东北城市插队来的小伙子。混乱年代结束了，在返回上海和返城到男方家乡之间，她毅然选择了后者，只因为他是独生子，她要跟他一起尽孝。两个人在一个车间里上班，过了几年神仙眷侣的日子，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但这位帅哥却被厂长的女儿看上、疯狂追求，权衡、犹豫、痛苦过后，他终于还是离开了母子俩。提亲求爱的人踏破门坎，她却从未动过改嫁的心，很贫穷很艰苦，可看到她的时候，脸颊上永远有浅笑，从容而美丽。
“可是现在，江妈妈后悔了，我不应该为了报复也好，为了伤痛也好，为了江良也好，就放弃自己的人生，也害苦了自己的孩子。我从来没有给江良灌输过仇恨，可是我还是在潜意识当中让他感觉到了不安，我的倔强和坚强，几乎就是在让他承受虐待，没有父亲，却有一个故作坚强的母亲，这一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异于是将他推到了某种极端的处境中。可是当我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江妈妈想告诉你，女人不论在任何的年龄，我们就该按照自己该有的样子活，去做该做的事想做的事，不用在意任何人，一定要活自己，不为任何人活，也不活给别人看，任何人。”
“江妈妈，那就从现在开始吧，还有很多时间，以后会越来越好。”
“孩子，老太太对老头子已经丧失了兴趣，老了，孤单惯了，也不需要男人，就算有好的老头儿，我也照顾不动了。江妈妈真心地希望你勇敢地过自己的人生，不要因为过去，不要因为回忆，更不要因为一个人，而荒废了自己的时光，那样除了伤害自己，于事无补。没有什么比踏实而愉快地度过每一天更重要的事了。人家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你向前走一步海阔天空。向北，江妈妈真心地为你高兴。”
江妈妈又对秦朝说：“今天既然见到你，那江妈妈就不得不冒昧一下了，向北是特别特别好的一个孩子，也是我的女儿，虽然会有点不得体，但是我还是衷心的想把女儿托付给你。”秦朝郑重的答应。
临走的时候，江妈妈拉住向北说等一下，返身回屋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向北啊，这是江妈妈的妈妈留给我的一对钻石耳环，你别嫌弃，现在这也叫复古了对吧。”向北推辞。江妈妈说，“从认识你的时候起，我就给你留着了，不值什么钱，但是这是江妈妈最珍重的东西，是江妈妈的心意，你要是愿意做江妈妈的女儿，认我这个妈妈，就收下妈妈给你的嫁妆吧。”
回到上海之后，秦朝很快帮向北父母在老家买了新房子。位置，小区，户型，面积都是一流的。整个过程向北并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母亲打电话来感谢，从电话里向北都听得出她眉开眼笑。
向北生气了：“你不应该这么纵容他们的！再说了，你给他们买房子成什么了！”
“年纪大了，让他们生活得舒服一点。再说，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负担，以后他们也会对你好一些。”
“想想人一生也够悲哀的，一旦有了孩子便把全部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管不了养育自己长大的父母，也不得不牺牲自己。若是像我父母一样只管自己，又会被怨恨一辈子。其实我不恨他们没有好好地对待我，我恨的是为什么对我那么坏，对一个弱势的孩子那么残酷，以致我半生都像在噩梦当中不得挣脱。”“弱势的也许还有老人吧。那时候我是弱势群体，现在是不是反过来他们弱势了？可是难道老了弱势了，就能把从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吗？”
“他们或许只是靠本能活着吧，没有办法进行哲学的思考，甚至很少思考吧？我们无法左右任何人，但是可以选择做我们自己该做的事。”
“你给他们花钱因为你是有钱人，如果没有钱那怎么办呢？”
“不存在你说的如果，总会找到办法的，我想要让你好过些。”
“对不起，我不该迁怒你，一涉及到他们，我就没有理智，我能发脾气的人只有你。回想起来，每次心烦都找你撒气。”
“原来你是知道的啊。”
向北笑了，“大概是知道的，就像人喝醉了，心里清楚，可是腿却不听使唤。”
“有一次你在办公室不知道受了什么气，竟然跑到我办公室来，劈头盖脸气急败坏地对我说：‘别再理我了行吗？求你了！’”那个嘴脸可好笑了。
“安娜他们说我坏话，就在楼道里，我听到了，我想跟她们打架，可是觉得不妥，回到座位上越想越气啊，一口气堵在胸口，越想越委屈……”
“那时候你根本就不搭理我，反倒是找我撒气的时候主动跑过来。”
“我还记得你，笑得像个傻瓜，一嘴的白牙，我快气死了。”
“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不知道有多可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那样对待我，认识你我才知道男女之间，真正的相爱和交往该是什么样。”
“那时候才没有跟你相爱。”
“你已经爱上我了，只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
向北笑了，“你是对的，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坚持，谢谢你没有放弃我。秦朝，真的太难为你了，你明明是个做大事的人，却总是因为我花费很多心思去处理这些鸡零狗碎，好像永远都摆脱不掉。”
“以前我觉得事业重要，可是我现在终于明白家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们甘苦与共，鸡零狗碎也是甜美。”
“你知道我奶奶以前为什么不同意我父亲跟母亲的婚事吗？因为我奶奶觉得我母亲的家庭不好，她的母亲也不好，自私，短视，懒惰……一个不好的家庭和母亲，很难养育出好的孩子，而我，甚至连父亲也是那样的，你不害怕吗？我都怕我自己哪天长个尾巴出来。”
秦朝笑起来：“哎，我还真没仔细看过，你没准真的有尾巴？给我看看。”
“你怕吧？”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二十几年都在做什么？你在思考，你在弥补，在改变，在救赎……最重要的是，你是奶奶的孩子。”向北笑起来，“谢谢，未来我会依旧保持警醒，从那个家的魔咒里逃出来。”
“原谅他们吧，那是你最后跟自己的和解。像江妈妈说的，往前走一步，海阔天空。”
“我无法原谅父亲，但是好像也不恨他。你看到现在的他一定没办法想象他年轻时候是那个样子吧？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某段记忆出了岔子？偶尔我也会想起小时候他给我们做冰尕，买小鞭，给我们和奶奶带苹果和点心来，过年总是给我们买格子的娃娃服，他还拿着个刨子给我们刨出薄薄的五花肉片炖酸菜……长大之后，有一次下大雪，同学告诉我门口有人找，原来是他来给我送围巾，我一条向南一条，那时候我已经不跟他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送围巾给我们，一条黑红格子巨大的围巾，他还说‘今天就不要走路回家了，坐车回去。’”她哭了。
秦朝搂过她的肩膀，“他打你骂你的时候你不哭，说起这一点点的好你却哭了。”
“或许正因为这样我自己才能过得好一点吧。作为一个人应该对别人好，最起码也要彼此相安无事不是吗？怎么可以那么坏地对待别人？尤其是还只能依赖大人活着的孩子，许多次看到被打被骂的孩子还是死死地抓住打骂她的妈妈不肯撒手，恳求着‘妈妈抱’，这样的孩子不会停止爱父母，但是却会不再爱自己。”
“向北，什么是命运？就是虽然他们不配做父母，可是偏偏他们就是父母。这就是命运。”
“我认命，可是就算不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爱他们，像别人家的儿女一样，跟他们的父母平凡但亲密地相处，我做不到。”
“这说明你多么渴望他们的爱，你的失望抗拒，是因为你希望像别的孩子一样，得到他们简单自然的爱，像所有父母一样发自本能的，平淡隽永，你纠结的不是他们本身，自己心里的矛盾和困惑，才是你痛苦的根源。”
“如果他们能从自己的自私中得到快乐，那么就这样吧。”
“我们能控制的只有自己，你是一个最好的妈妈，你打败了命运。”
“如果没有你我不敢想象自己的人生，从小到大，再大的事，再小的事，从来没有人帮过我，我依靠的只有自己，可是现在我已经退化得快不认识自己了，任何事在我自己面对之前，我都会先想到你，好像从前那些倔强的孤注一掷已经不见了。”
“从一腔孤勇到懂得享受两个人相处的从容，变得平静正是生活进入正轨的标志吧。真正的爱情应该建立在两个自由的人互相承认的根基之上，情人们会觉得自己既是自我又是他者，既不会失去超越，也不会变得残缺，他们将一道在世界上证明自己的价值和目标。对双方来说爱情都能在奉献自我的同时揭示出自我，都会使这个世界变得丰富。真正的爱不会让人依赖更不会让人迷失，而是有一个人跟你共同支撑。”
“找到了对的那个人，真的会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