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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窦婴——不识时务,乃真丈夫

档案——

姓名:窦婴,字王孙,西汉初时人

籍贯:观津人,今河北武邑东

所任官职:詹事、大将军、魏其侯,汉武帝时任丞相

生平大事记:平定七国之乱、与田蚡争斗、营救灌夫

非正常死亡方式:弃市

非正常死亡原因:死于糊里糊涂的“矫诏罪”

存照——

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窦婴在病榻之上迎来了汉武帝的使者。使者宣读诏书,以窦婴矫先帝遗诏的罪名,论罪弃市。诏书读完,魏其侯身心俱颓,坍塌在床榻之上,两眼中流露的冤枉和悲愤的神情,更添加了雨夜的凄凉。

窦婴的死在西汉初年算得上是一件大案,也是一件震惊天下的冤假错案。然而起因却是微乎其微的,不过因为灌夫在武安侯田蚡的婚宴上闹酒的一件小事。但冲突的爆发总是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如果没有量变,质的飞跃也不容易发生。

而这里的量变就是以田蚡为首的新外戚集团与以窦婴为首的旧外戚集团长期的无休无止的斗争,灌夫闹酒把这个矛盾推向了顶峰,使得田蚡下决心要除掉窦婴,拔掉这枚阻碍自己捞取更大政治利益的眼中钉。

窦婴的死正是新旧外戚之间矛盾不可调和的结果,因此有其必然的因素在里面,可是,为什么是窦婴而非田蚡去死呢?

原因很简单,窦婴家族依靠的是孝文皇后窦太后,也就是汉武帝的奶奶,而田蚡则依靠她的姐姐王皇后,即汉武帝的母亲。窦太后在世时,尚未成为皇后的王美人和其弟田蚡依附尚恐不及,何谈触动和打击窦氏集团的利益?然而势随人去,窦太后一死,窦氏集团就失去了凭依,而汉武帝专政后,王皇后的势力如日中天,田蚡自然就会排挤打击甚至摧毁窦氏集团的力量。

随着权力重心由旧外戚向新外戚倾斜,窦婴沦为了这种政治势力转换的牺牲品。

外戚政治的形成,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伴随着汉朝的建立就产生了。可以说,汉朝自打初始建立,通俗地讲就是一个夫妻店。何谓夫妻店呢?就是夫与妻共主政,丈夫作为皇帝主政是理所当然的,并无非议,然而妻子作为皇后干涉政事则名不正言不顺,不为人们认可,但是偏偏有汉一代,对皇后或太后干政的做法情有独钟。皇后或太后干政,意味着必定会安排自己家族的成员担当朝中位高权重的官职,形成权倾朝野的外戚政治集团。

汉高祖的老婆吕雉虽大字不识一斗,却是一个野心家。刘邦死后,吕雉以太后之尊,独揽大权,废除了刘邦那个非刘姓不封王的白马之盟,大封吕氏家族的人为王。她死后,刘姓藩王反攻,吕姓诸王遭到屠戮,但这并不意味着外戚政治的终结,这仅仅是个开始。吕姓外戚倒下了,还有后来的窦姓、田姓、卫姓、霍姓……外戚的种子是不会枯死的,只要中央集权专制的皇帝还在。

西汉政府自始至终都是皇帝与外戚共同执政的一个局面。刚开始的时候肯定是皇帝有所作为,占据对外戚的优势,可以借助其力量巩固自身的统治,但若干年下来,皇帝堕落或是年幼继位,抑或寿命短暂,外戚力量就会膨胀,占据对皇帝的优势,皇帝不得已交出权柄,任其摆布。

外戚的做大和膨胀都是相对的和暂时的。随着皇帝更替,皇后和太后的老死或变更,新旧外戚的力量也会随之发生改变,新的沦为旧的,更新的外戚势力也会涌现,外戚与外戚之间的矛盾既不可调和也不可终止。

皇帝与外戚之间的矛盾,可以精辟地比喻为弹簧力。皇帝强则外戚的势力就会收敛,为皇帝所用,以此外戚制衡彼外戚,以新外戚制衡旧外戚,使朝廷内部达到一种微妙的和平共处的境界。皇帝弱则外戚的势力就会扩张,皇帝为外戚所胁迫,朝政亦为外戚所把持,这种局面意味着大黑暗时代的降临,其产生大概离王朝的灭亡不会太远了。

能和外戚较劲的只有分封在各地的藩王。何谓藩王?就是皇帝的一家子,即宗室。宗室往往封王,而外戚充其量也只能封侯,但为什么身为龙子龙孙的宗室势力会遭到压制,而外戚力量会崛起并做大呢?原因出在皇帝的继承权上。

面对皇位的继承权,皇帝面临着来自同姓藩王的威胁。同姓的藩王也有皇位的继承权,这不是信口而言的,而是有此前例。汉文帝就是如此,汉高祖死了以后,他的儿子汉惠帝继位,汉惠帝死了以后,惠帝没有儿子,只好把他的兄弟汉文帝从藩王的位置上请进京城来,请他做皇帝。

这就意味着一旦在位的皇帝死了,没有子嗣,就不得不到同姓的宗室藩王里面去找一个人来继承皇位。所以皇帝对藩王都怀有戒心,因为他们都梦想着能当上皇帝。藩王的心里也总是愤愤不平,总觉得自己有当皇帝的资格,你姓刘我也姓刘,你是高祖的子孙,我难道就不是吗?凭什么你当我不能当,所以刘濞想造反,刘安也想……

而那些外戚,诸如姓窦的、姓田的、姓卫的等等,本来就不姓刘,没有资格做皇帝,要做的话就是谋反,大逆不道,就可以依律定罪处死。这对皇帝来说,相对反而安全。所以,皇帝在政治上会倾向于外戚而不是藩王。

正是因为皇帝的顾忌,才使得藩王在与外戚斗争的过程中束缚了手脚,反制的力量大打折扣。外戚成了西汉政治中最活跃的力量。

汉景帝时期,七国之乱的发生和平定,更是打击了诸藩王的势力,抬升了外戚的地位,尤其是以窦婴为首的窦氏集团在平定七国之乱后,更是炙手可热,窦婴也因此封侯,显赫一时。

窦婴所历孝景、孝武两朝,皇帝都有可夸耀的地方,前者以孝治天下,创下了为后代史家推崇不已的“文景之治”,后者文治武功,光辉熠熠,秦皇汉武相提并论,可见其在史家心中的地位。

这两个皇帝当政期间,外戚政治也十分活跃,但始终操纵在皇帝的手中,为皇帝所利用,没有发生皇帝与外戚之间的激烈争斗。但外戚与外戚之间,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间明枪暗箭,阴谋阳谋,沧桑也好,残酷也罢,总让后世为之扼腕。

窦婴则是最让人叹惋的一个人物。

窦婴的死,灌夫闹酒只是一个临界点,考察其真实的原因,相当复杂。可以说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牵涉其中,难脱干系。活着的人如汉武帝、王皇后和田蚡,死去的人如窦太后、汉景帝和灌夫,都是窦婴弃市而死的悲剧的推波助澜者,窦婴的死在这些人身上早就预伏了引线。

当然,窦婴自身的原因也是其悲剧发生的根源所在。司马迁将其归结为“不知时变”,倒也恰如其分,但是对于窦婴的为人,倘若跟得上时事变迁,成了一个识时务乃为俊杰的圆通之士,窦婴还成其为窦婴吗?

苛责是毫无意义的,只能大吼一声,好一个不识时务的窦王孙!

窦太后名叫窦漪房,是汉文帝的妻子,汉景帝的母亲,同时也是窦婴的姑母,汉武帝即位后,尊她为太皇太后。

这个女人十分不简单,历经文、景、武帝三朝,处处都体现着她的威严和控制力。

汉王朝以孝治天下,统治者信奉在家做孝子,为国才能做忠臣的哲学,每个皇帝都恪守孝道,为天下表率。天子于庙堂之上是一国之主,专断独裁,回到了家里,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便是儿子,儿子要尽孝道就要听母亲的话,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这就是汉朝家法。

皇帝既是天子又是儿子,这就为太后干政提供了途径。太后往往通过母亲和儿子的关系达到遥控朝政的目的,有时候皇帝有什么事情不能决断,还要到内廷去询问母亲,探听母亲对事情的看法和处理意见,以免自己的决策失当,伤害母亲的感情。

汉文帝死后,汉景帝尊母亲窦皇后为太后,对母亲百般敬重,丝毫不敢悖逆。

彼时,各地藩王的权限极大,可以自己铸造钱币,可以保有军队,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就会危及国家的安全。朝臣晁错建议景帝削藩,景帝对此事颇为踌躇,但也意识到削藩势在必行。但难就难在如何说服窦太后支持削藩,更何况窦太后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景帝的亲弟弟刘武,也在被削之列,要想让窦太后同意削藩势比登天。故景帝对于削藩一事,一再拖延。

窦太后对梁孝王刘武宠爱有加,一次梁孝王来朝,兄弟宴饮。当时景帝还没有立太子,酒酣耳热之际,景帝拉着梁王的手从容说道:“千秋之后,皇位就传给梁王了。”窦太后听了十分高兴。窦婴则不顾当时的皇帝母子兄弟亲热的气氛,持酒规劝道:“天下者,是高祖的天下。父子相传,这是大汉的规矩,陛下怎么能擅自传皇位于梁王呢!”

这一句话不要紧,惹恼了窦太后。窦太后登时脸色全变,对自己的族侄一顿臭骂。倘若仅仅是骂几句倒也罢了,更甚者开除窦婴的门籍,不许他入朝请安。窦婴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没头没脸地蜗居家中,无所事事。

可是国家离不了窦婴,并不是因为他是窦家人的原故,而是因为他确确实实是个家国的栋梁。窦婴在家里平凡度日并不心安,时刻盼着景帝能够重用他,正所谓赋闲在家,心怀天下。

机会终于来了。汉景帝三年(前154年),吴楚等七国打着“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公开造反。当窦婴的家人打听到这个消息并将之告诉窦婴的时候,窦婴一改往日百无聊赖的神情,精神顿时振奋了许多,焦急地盼望这出头之日。

同样焦急的还有汉景帝。七国之乱一爆发,汉景帝就慌了,手中无有可派之将。汉景帝考察窦氏诸子弟,发现没有一个胜过窦婴,便招窦婴入见,委以戡乱重任。窦婴却借口有疾病在身,一再推辞。

这事传到窦太后耳朵里,窦太后也感到很惭愧,当初那样对待窦婴确实有些过分,没想到今天这个族侄心里还在别扭。窦太后就让景帝把她惭愧的意思转达给窦婴,景帝还说:“天下顷刻危难,王孙怎么还推托呢?”

窦婴一见皇帝如是说,正好就坡下驴,答应景帝领兵平叛。

窦婴此举,多少挽回了点宴请梁王时丧失的颜面,但也在汉景帝的心里留下了轻浮、自视甚高的印象。得意总是短暂肤浅的,而伤害却是永久而深刻的。后来,景帝临终的时候,曾密嘱窦婴“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恐怕也是景帝为铲除窦氏外戚而留的后手,窦婴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地做了矫诏罪的冤死鬼。

七国之乱平叛后,窦婴以大将军战功卓著,被景帝封为魏其侯。当时朝中地位最为显赫的,除了条侯周亚夫,就是魏其侯窦婴了,诸列侯都不敢以平等的礼节相见。

窦太后一看窦婴着实给窦家增光添色,内心里对这个曾经忤逆过自己的族侄也多了些许的喜爱。桃侯刘舍被罢免相国以后,窦太后多次在儿子汉景帝面前提出,让魏其侯窦婴担任相国一职。可见老太太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也可以看出窦婴确有打动老太太的地方。

可是汉景帝却不这么认为。七国之乱时窦婴借故推托,给景帝留下了轻浮、自视甚高的印象,这个印象在景帝的头脑中挥之不去,也给窦婴的命运埋下了不确定的因子。汉景帝对窦太后说,你以为儿子就不想任用魏其侯担当丞相吗?非也,而是窦婴“沾沾自喜,多易,难以为相持重”。意思是说,窦婴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办事轻浮草率,不足以当大任。

窦太后见汉景帝主意已定,也莫可奈何。这样对待窦婴倒也可以挫挫他的锐气,磨磨他的棱角,不至于轻狂自失,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可叹老太后想法虽好,但方向却不对头,窦婴本性如此,打磨也无济于事。

除了在立梁王为储的问题上,窦婴和姑母发生过争执以外,更深刻的冲突是在治国思想上。

窦太后喜欢黄帝、老子的“淡泊无为”的学说,在她的影响下,皇帝、太子和窦家的老少贵族们都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崇黄老之学。她为了维护黄老之学的尊贵地位,让儒生辕固生去和野猪搏斗,可见这位老太太不仅偏执,也是够狠心的。幸亏汉景帝递给辕固生一件兵器,才使得他免于一死。

汉武帝即位后,窦太后成了彻头彻脑的顽固派,死守着道家思想的阵地,同儒生和推崇儒家的窦婴、田蚡等人顽抗到底。

儒学学者赵绾、王臧被汉武帝看重,进入执政集团上层,然而最后被治罪,在政治高压下自杀,主要责任人也是窦太后。

这时候,窦婴又走到了姑母窦太后的对立面。

窦婴推崇儒家思想,这一点倒是和武安侯田蚡极其地相似。两个人虽然分属于泾渭分明的新旧两个外戚集团,但在思想阵地上,窦婴和田蚡却同属于推崇儒家的新思想集团。

这个集团受到了汉武帝的青睐,对完成他的大一统的帝国梦大有裨益,因此新思想集团得到了皇帝的有力支持,尽管遭受了沦为旧思想集团领袖的窦太后的打击,还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从汉武帝重用董仲舒可以看出新思想最终战胜了旧思想。

西汉初期,治国方略从道家向儒家的倾斜,从“无为”到“有为”的转化,窦婴总是积极的推进者,这点可以佐证他对历史的贡献,但不可否认,窦婴最终被窦太后深恶痛绝,也是因此。

窦太后死后,她的儿媳王皇后才敢活跃起来。

景帝尚在的时候,宠爱栗妃,王皇后彼时不得宠,依附在窦太后身边,谨慎小心地侍奉,一丝不敢懈怠。窦太后见她体贴贤惠,心里十分高兴,常常在景帝面前提她的好处,景帝也觉得她贤惠,十分宠爱。

后来,景帝立栗妃之子刘荣为太子,封王皇后所生的刘彘为胶东王。这个刘彘就是后来的汉武帝刘彻,彘是他的乳名。王皇后为了使自己的儿子当上皇帝,千方百计地谋划活动,最终争取了窦太后的支持。

窦太后除了景帝和梁王外,还有一个长女,名叫刘嫖,被景帝封为长公主。这位长公主善于投机,想把自己的女儿阿娇许配给太子刘荣,然而却遭到了栗妃的嘲笑和拒绝。长公主因此对栗妃恨之入骨。

在长公主和王皇后的预谋下,浅薄的栗妃终究不是敌手,陷入了刘嫖和王皇后所设的阴谋当中。最终的结局是,太子刘荣被废为临江王,栗妃也因此抑郁而终。这件事可以说明,王皇后并不是省油的灯,之所以姿态摆得低低的,不过羽翼未满等待时机罢了。

这样,刘彻被立为太子。景帝死后,汉武帝刘彻尊窦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太后,任命窦婴为丞相。汉武帝早期的时候,治理国家全依赖窦太后。他能够大胆地独立地发表见解,做出决策,制定政策,督促落实,都是在窦太后去世之后。

窦太后患有眼疾,后治疗不果以致失眠,但老太太眼盲心却雪亮。她敏锐地洞察汉朝内外的种种变化。她觉察到王太后再不是以前那个依附于自己百依百顺的王美人了,强烈的干政欲望在王美人的心里蠢蠢欲动,表现出来则是王美人对窦太后的种种悖逆和阳奉阴违。

王太后干政的象征性的动作就是让汉武帝封自己的弟弟田蚡为武安侯。当初窦婴任大将军的时候,田蚡还只是一名普通的郎官。他侍奉窦婴十分恭敬,跪侍和立侍都按照规矩,如同晚辈一般。后来因为王太后的关系,田蚡地位日益上升,往常追随窦婴的人逐渐聚集到田蚡门下。

窦太后对王太后渐渐不能容忍,对皇帝和窦婴多次谈及王太后欲图干政的野心。这意味着旧的外戚集团窦氏和新兴的外戚集团田氏将展开你死我活的斗争。窦太后死后,窦婴无疑成了与田氏斗争的旗手。

窦太后垂垂老矣,临终之际将自己疼爱的孙子叫到床前,说了一番让刘彻警醒的话。窦太后跟刘彻说,奶奶看着你成长为一个大丈夫心里很高兴,不久的将来就会迎来大汉朝前所未有的强盛之世,奶奶甚感欣慰。不过奶奶要提醒你,我死之后,你母王太后必定干预朝政,束缚你的手脚,让你受控于她难以施展抱负,你一定要多加警惕,做一个专断独裁的皇帝,切记!

老祖母的临终赠言不仅让汉武帝明白了朝中复杂的外戚势力的斗争,而且让他痛下决心剪除母族的外戚,不能够让他们再在自己的头上指手画脚。但在某种程度上,他还不得不依靠外戚的势力,因此铲除母族外戚这件事只能缓图。

窦太后一死,王太后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由于窦太后的死,窦氏集团渐渐失势,而王氏田氏,就是王太后的这个家族势力开始上升,尤其是田蚡好风凭借力,一路青云直上。

窦婴则是另一番境遇。自从失去窦太后的庇护,窦婴不再受皇帝的重用,周围的人也渐渐与之疏远,以前依附于他的人全都转而依附田蚡,正所谓世态炎凉,人间冷暖,那个时候的窦婴恐怕感受至深。只有灌夫将军一人不离不弃,窦婴深念其义,引为知交。

可是与灌夫结交给窦婴带来的只是暂时的安慰,却为窦婴之死埋下了大大的伏笔。可以说窦婴为这段友情付出的不仅仅是情感,还有自己的生命。

灌夫性情刚直,不愿意当面阿谀权贵,任性使气,一诺千金。他早年平灭七国之乱,以勇力名播天下,然而他虽富有,但却不得势,面临着和窦婴同样的遭遇。正因为如此,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窦婴和灌夫才走到一起,相得甚欢,相见恨晚。

但是,灌氏家族在当地的名声并不太好,简直臭名昭著。他的宗族宾客横行乡里,为害百姓,当时颍川流行着这样的民歌:“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可见灌氏在颍川没做过什么好事。出现这样的局面,灌夫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窦婴结交灌夫遭到了后人的指摘,说他结交不当,不管后人的评论对错与否,窦婴的死与结交灌夫关系重大却毋庸置疑。两个人的相交既不是为了共同的利益,也不存在见不得人的勾当,仅仅是因为性情相投,同为沦落,何错之有?

随着新外戚田氏集团的崛起,窦婴和田蚡之间的矛盾愈来愈深。灌夫穿插其间,曾一度两相调解。但最终灌夫的努力付诸东流,不仅如此,在窦婴和灌夫的内心里更加深了对田蚡的痛恨。

事情是这样的:

窦婴失势后,田蚡当上了丞相。田蚡为人傲慢无度,不把失势的窦婴和灌夫放在眼里。窦婴闲坐家中,极少与田蚡接触,倒落得清闲。而灌夫却出出入入,免不了与田蚡低头不见抬头见。

恰好这一天,灌夫因为姐姐新丧,有服在身,田蚡看见了就想拿灌夫打哈哈。他知道灌夫和窦婴关系过密,就对灌夫说想同他一起去拜会窦婴,但又说灌夫有服在身,恐怕不合适。灌夫一听,能借此消弭窦婴和田蚡之间的矛盾倒也是件好事,因此满口应承,说有服在身并不碍事。

第二天,窦婴和夫人忙活了一上午,也不见田蚡影子,心里十分着急。灌夫有点挂不住,就亲自去田蚡家里寻他。谁料想田蚡只是想戏弄灌夫,根本没拿昨天的话当回事。灌夫来寻他的时候,他尚在睡觉。说明来意,田蚡就跟着灌夫去窦婴家,一路上步履缓慢言语轻慢,害得灌夫生了一肚子的气。

酒席宴上,灌夫舞剑助兴,见田蚡态度傲慢,与其发生口角,一场和解宴不欢而散。田蚡倒是潇洒,根本不把窦婴和灌夫放在眼里,自己一直喝到半夜,方尽兴而归。

这件事给窦婴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尤其是田蚡傲慢的样子,窦婴更加难以接受,这场宴席非但没能消弭二人之间的矛盾,反而使矛盾更深了。窦婴深切地感受到窦家的势力遭到田蚡的不断打击,窦氏危亡只在旦夕之间。

后来的“抢田事件”把窦婴和田蚡之间的矛盾公开化,窦婴和田蚡再也不顾忌同朝为官的脸面,隔膜不断加深。但在窦婴和田蚡的斗争中,窦婴处于守势,田蚡处于攻势,这也符合旧的外戚势力在下降,新的外戚势力在上升的趋势和事实。

抢田事件的发生是田蚡故意挑衅的,以至于处于守势的窦婴公开发言表示不满,他说,田丞相虽处高位,但就可以仗着权势来抢夺我的田产吗?灌夫也大骂田蚡。田蚡知道后也气愤不过,大骂窦婴和灌夫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原来以前窦婴的儿子曾杀人犯法,多亏田蚡设法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不过彼时窦婴得势,田蚡巴结还来不及呢。

抢田事件过去后不久,田蚡睚眦必报的性格暴露无遗。他上奏皇帝说灌夫家族在颍川横行乡里,要求查办。灌夫也不示弱,密奏皇帝说田蚡私通淮南王,接受贿赂。两个人吵闹不休,汉武帝置之不理,最后在宾客的劝说下不了了之。

通过这些事,窦婴、灌夫和田蚡之间的矛盾大大加剧了。量变的积累渐渐接近尾声,快要达到质的临界点了。但我们不能忽视一个人,那就是汉武帝。

汉武帝此时忙于打造他的骑兵队伍,对窦田之间的纷争采取漠视观望的态度,大概是因为矛盾尚未达到失控的地步。不过,汉武帝心里明了,两败俱伤是肯定的,到时候倒省了自己很多麻烦。

不过,处于攻势的田蚡日子并不好过。汉武帝对田蚡的种种作为充满了鄙夷和厌恶,只不过碍于王太后的情面一再隐忍。但田蚡因自己的姐姐贵为太后,有恃无恐,越发骄横跋扈起来。

田蚡挥霍奢侈,大兴土木经营宅地,占有民间良田作为自己的庄园,又利用职权接受四方贿赂。在他的家里,金玉、妇女、狗马、声乐,不可胜数。

与他相比,窦婴的人格要光辉许多。田蚡贪财,窦婴却仗义疏财。七国之乱爆发的时候,汉景帝封窦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窦婴不但不贪婪地收归私库,反而放在廊庑之下,任往来的军士取用。

有的时候,田蚡进宫奏事经常和皇帝相谈很久,所提出的建议大多被采纳。于是,田蚡更加忘乎所以志骄气傲,各郡国趋炎附势之徒们也都争着奉承逢迎。他推荐的人,有的甚至可以从平民直接任命为二千石级别的高级官僚。

汉武帝对田蚡滥用权力的行为十分不满,他埋怨田蚡,你荐举的官吏说完了吗?我也有要任用的官吏呢。田蚡有一次想侵占政府管理部门的土地,被汉武帝严厉地驳回,汉武帝愤怒地说:“你为什么不索性占用武库之地呢?”

凡此种种说明汉武帝对田蚡的所作所为也渐渐不能容忍。

汉武帝元光四年(前131年),春风得意的丞相田蚡迎娶燕王之女。王太后下诏,所有列侯宗室都要参加婚礼。这大概是田氏外戚最风光最得彩的时候。窦婴和灌夫也在被召之列。灌夫脾气倔强不肯去,被窦婴硬拉了去。

在酒席宴上,田蚡风光无限,他向大家敬酒,大家都避席以表敬意。

避席是古代的一种礼数,古人是席地而坐,召开会议,或者是举行酒宴,要先把这个席子放好,席子放在哪里,座位就在哪里,这个叫做席位。主人坐在正中,主要的地方叫主席,其他的人分成两列排在旁边叫列席,如果是主人来或者重要的贵宾来敬酒,要避席,避席就是离开这个席位,退下来还礼,说不敢当。

田蚡敬酒的时候,列侯宗室全都离席伏在地上还礼,轮到窦婴的时候,只有些故交老友避半席,大部分人都只是欠欠身子而已。

窦婴心里不是滋味,人走茶凉,想当初自己炙手可热的时候,田蚡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郎官,连给我牵马坠镫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呢,田蚡是当今大红大紫的人物,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又围拢在他的身旁,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窦婴内心里独自喟叹。

灌夫看不过去,借机闹起事来。他给田蚡敬酒,要跟田蚡干一杯,田蚡不给他面子,几次借故不胜酒量,拒绝了灌夫。灌夫心中十分光火,但又不好发泄,只能强压住。灌夫接着敬酒,敬到临汝侯的时候,临汝侯不搭理他,只顾着和身边的程不识将军聊天,这下灌夫急了,满腔的怒火正愁无处发泄,他当着众列侯宗室的面大骂临汝侯。

窦婴一看不好,就想把灌夫劝走,灌夫怒发冲冠不听劝。田蚡又来劝,遭灌夫一顿抢白。大家一看事情闹大了,借故上厕所,纷纷离去。田蚡心里极不受用,自己的大喜之日,竟被灌夫折腾得狼藉不堪。田蚡见客人都离去,勃然大怒,指着灌夫骂道,都是我把你惯得太骄横了。

田蚡怒火难消,就把灌夫拘禁起来。接下来,田蚡就开始对灌氏家族施以报复,凡是抓到的灌氏族人全都以杀头罪论处。灌氏族人纷纷逃窜,灌夫以“大不敬”的罪名押在有司。大不敬是因为这个婚宴是奉太后的旨意办的,结果灌夫辱骂宾客,导致婚宴不欢而散,形成了对王太后和田蚡的不敬。

这就是导致窦婴死亡的“灌夫闹酒”事件。按理说,这个事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上纲上线了就是大不敬的罪过,其实充其量也就是酒后闹事,打几板子也就算了。但严重的是,灌夫和田蚡以前就有过罅隙,这次闹酒事件是双方矛盾长期积聚的结果。

灌夫根本就不是田蚡的对手。田蚡如日中天,朝野上下呼风唤雨,而灌夫本来就不得势,还整天跟同样不得势的窦婴混在一起,难怪田蚡会揪住灌夫不放,以至于将他送进牢狱。

田蚡对灌夫的处置,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看到灌夫的背后是窦婴,而窦婴是田蚡的死对头,田蚡要杀灌夫,是杀鸡给猴看,暗示窦婴再与他为敌的话迟早会是这个下场。窦、田两家的争斗到现在始见分晓,不过好戏还在后头呢。

灌夫因闹酒事件被拘押后,窦婴好像挨了田蚡一耳光,打得脸上火辣辣的。此事若是遇到能识时务的俊杰肯定会修好于田蚡,做个自我检讨息事宁人。不过,窦婴却是那不识时务的。灌夫出事后,窦婴挺身而出,一心想营救灌夫出来。可窦夫人却劝他,灌将军得罪的是田蚡,王太后的亲弟弟,怎么能救得出来呢?

窦婴在此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可见窦婴确实如司马迁和班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具有侠义精神的大丈夫。

《史记》说窦婴这个人的性格是“任侠,自喜”,《汉书》说他的性格是“侠,喜士”。两个人都认为窦婴骨子里有一股“侠”的意味,就是说窦婴其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行侠仗义,而救人于危难之间,为朋友两肋插刀万死不辞,正是侠义精神的特色,窦婴不顾自己的爵禄而挺身救灌夫的事情就是对侠义精神最好的诠释。

为了营救灌夫,窦婴偷偷上书给汉武帝,说灌夫吃酒闹事,还不致被诛杀。汉武帝也觉得田蚡有些过分,就让田蚡和窦婴到东宫当廷辩论。

辩论中,诸臣各持己见,不能定案。太后知道后愤怒绝食,向汉武帝埋怨道,现在我还在世,人家就这样欺负我弟弟,等我百年之后,还不得把他们都当成鱼肉吃了!汉武帝说,都是宗室外家,所以才在廷前辩论,否则,派一名狱吏就可以裁决了。

这里要注意汉武帝的这句话:“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为什么俱是宗室外家才要进行廷辩?这正是汉武帝的高明之处。汉武帝对于窦婴和田蚡的争斗不是不关心,而是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这次灌夫闹酒事件让汉武帝感到时机到了,终于该轮到自己出手了。

窦家和田家是朝中两大外戚势力的代表,汉武帝让他们两人进行廷辩,彼此揭短,互相揭露,把对方隐藏在心底发霉的东西抖露出来晾晾,就可以分清形势,看哪家外戚问题严重一些,应该先除掉哪个。

果然,窦婴和田蚡都把自己掌握对方的,而对方不想为人所知的事情揭露无遗。

窦婴揭发田蚡贪污腐化,贪图享乐,买官卖官这些事情,田蚡反驳说,现在是太平盛世,我以外戚担任要职,所喜爱的不过是女人、狗马、金银、田宅,这有什么过错吗?我之所以这样不就是因为天下太平嘛。天下太平我又是皇亲国戚,我享受一点怎么了?可是你窦婴在干什么呢?你和灌夫两个人整天躲在家里面,鬼鬼祟祟地勾结一些地方豪强江湖好汉,日议朝政夜观星象,密谋策划,一天到晚想着圣上怎么样了你们好怎么样。

这句话很厉害,一下子触动了汉武帝最敏感的神经。汉武帝最忌讳外戚集团和地方豪强勾结起来,那就非打击不可。这场廷辩为窦婴最终弃市而死下了定论。

廷辩后不久,汉武帝在核查窦婴为灌夫辩护是否属实的时候,发现窦婴所言与事实不符,十分震怒。窦婴也因此锒铛入狱。

窦婴并不甘心这样死,记得自己家中藏有保命的汉景帝遗诏。汉景帝临终的时候,曾授窦婴遗诏,上面写着:“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赋予了窦婴紧急处置非常事件时可以自行决断的权力。

但最荒谬的事情发生了。景帝遗诏只在窦婴家有,皇家档案中没有找到存档文件。类似诏书这种至高无上的东西,皇家怎么会不存档呢?于是窦婴以“矫先帝诏”的罪名,论定罪当“弃市”。灌夫及其家属十月被处死。窦婴也于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在咸阳故城被处以“弃市”之刑。

遗诏事件为窦婴之死披上了一层迷雾。到底汉景帝有没有赐给窦婴遗诏?如果没有,窦婴怎敢冒着死罪矫诏?如果汉景帝确实有给窦婴留下遗诏,为什么皇室没有存档?是汉景帝疏忽了,还是遗诏被田蚡偷走毁掉?难道是因为窦婴在景帝心目中印象不好,景帝故意留给他遗诏又不存档,为将来铲除窦氏外戚留下后手?种种谜团,让后世之人费解。

可是谜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窦婴和灌夫的所作所为是汉武帝所忌讳的,田蚡的所作所为虽让汉武帝讨厌,但总比窦婴的问题轻巧得多。

灌夫闹酒事件是窦婴之死的诱因,田氏和窦氏的斗争是窦婴之死的表征,而内在深刻的根本性原因在于汉武帝不能容忍外戚与地方豪强的勾结,威胁自己的权威和统治。

汉武帝一生武功显赫,但去掉枝叶求其主干,其一生都在为一件事而努力,就是加强皇权。而加强皇权则意味着削弱相权,在专制历史中,皇帝认为相权始终都会危害皇权,应该加以限制、削弱。

为了加强皇权,汉武帝做了一系列的政治制度改革,比如设内朝和外朝,就是为了从宰相那里夺权。所谓的内朝外朝,就是搞两个政府,一个政府由宰相领导,叫外朝,一个政府由皇帝领导,叫内朝。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就是一步一步从宰相那里把权力夺回来。

另外西汉初期,相权和皇权基本上是平起平坐的,讲究“三公坐而论道”,皇帝五日一朝,只对重大的事情做一个批示,具体的国家事务是宰相在处理的。汉代的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都是宰相级别,权力非常之大,所以汉武帝要把它夺回来,加强皇权。

汉武帝还有一个加强中央集权的举措,就是夺取地方的权力集中到中央,比如“推恩令”的实施,严重打击了地方诸侯的势力。他绝不容忍地方小朝廷的存在,绝不容许地方豪强势力的壮大并和朝中外戚勾结。

显然,窦婴对此并无觉察。

窦婴自身具有侠义精神,豪爽喜士,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为他赢得了巨大的人格魅力,即使千百年后的今天,人们重温关于他的历史的时候,还是高竖起大拇指,赞誉之词不绝于耳。但正是窦婴这种侠义精神,挑动了汉武帝最忌讳最敏感的神经,以至于曝尸街头,让人嗟叹。

灌夫既是窦婴的知交,也是窦婴之死的直接原因,他和田蚡的交恶,把窦婴引入了死亡的深渊。但深思,如果没有灌夫的话,窦婴能免一死吗?恐怕也是不能。旧外戚的没落伴随着流血,同样,新外戚的崛起也是踩在旧外戚的背上血淋淋攀登的。这种外戚之间的斗争既残酷又血腥。

汉武帝是最终的胜利者,但这种胜利似乎建立在无根无底的基石上,因为旧的外戚倒下了,紧跟着新的外戚就会出现,也会循着旧外戚的轨迹,在一条不归路上行走。有汉一代,外戚问题始终没能解决,到了后汉的时候,为了解决外戚问题,皇帝不惜倚重宦官,导致十常侍乱政事件的发生。最后,在宦官和外戚一齐努力下,终于将这个有过辉煌有过黑暗的王朝毁灭。

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外戚擅权或是宦官为乱,而在于君主专制的政治制度。皇帝有时候不得不依靠外戚的力量,但一旦过度就不能控制,酿成祸乱。同时代的罗马政权,实行议会式的共和政治,外戚和宦官乱政的问题是绝少发生的。

窦婴的死并不意味着外戚政治的结束,恰恰相反,更黑暗的更剧烈的外戚之间的斗争才刚刚开始。窦婴的死不过漫漫长河中的一个掠影,窦婴也只是滚滚波涛中的一朵浪花。

窦婴死后没过多少天,田蚡大病,声称眼前老是浮现窦婴和灌夫索命的影子,窦婴和灌夫站在田蚡的身边,要杀他报仇。次年,田蚡死去。田蚡的死并不意味着什么,只不过是又一个旧外戚势力的衰亡。

当年,淮南王刘安来朝时,田蚡曾经到霸上迎接。他对刘安说,皇帝没有太子,大王最贤,又有高祖孙的身份,如果皇帝去世,继任的除了大王还能有谁呢?淮南王大喜,送给田蚡许多金玉财物。

后来,淮南王刘安谋反被治罪,当汉武帝看到录供上有田蚡阿谀淮安王刘安的话时,牙咬得很紧,狠狠地说,如果田蚡还在,也要灭族的。

以窦婴和田蚡为首的两个外戚集团,在两个多月之间相继被瓦解,这是西汉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但事情远远没有终结。在窦婴和田蚡去世后不久,汉武帝将陈皇后贬黜长门宫,卫子夫的地位明显上升。又一年,卫子夫之弟卫青因伐匈奴有功被任命为车骑将军,一个新的外戚集团又出现了。

外戚势力的不断涌起,不断地搅动大汉王朝既敏感又脆弱的政治神经,经过一番周天寒彻,汉王朝的坍塌也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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